秘仪物语/第六章 亡灵交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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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黎明堕入黑夜
(2009年11月14日,星期六凌晨)
传说中,路西法因为拒绝向圣子下跪参拜,率天界三分之一的天使于北境反叛。在为期三天的天堂之战中,他作战异常勇猛,击败了所有靠近他的对手——直到他遇到了大天使米迦勒。在把路西法的剑劈成两半之后,米迦勒回手刺穿了路西法。 最终,路西法和他的军队都失败了,他们失去了过去所拥有的荣耀,被逐出天堂,在浑沌中坠落了九个晨昏才落到地狱,此后他游走在世间,自此罪、病、死终于遍布地面。
“明亮之星、黎明之子,
你怎么竟从天上陨落?
黑暗会为你吟唱,
传颂永恒不变的桀骜。
光明的诅咒,承载黑羽的轻盈。”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眼前这个男人的形象就是在堕落之前桀骜不训,狂妄不羁的光之子,举手投足之间都气魄非凡。他俯瞰着大地,掌握着地狱,同样也包含着令人惊叹的神秘力量——他能够从虚无中生成有形,创造地狱里的一切,任意地挥洒着他所创造的世界里的魑魅魍魉。这就是超越魔法,接近神迹的路西法之力。
男人手中升起一团紫黑色的火焰,它快速地扩张,穿过地面上的两人,穿过每一栋建筑,扩散到工业园里的每一个角落里,然后逐渐熄灭了光亮。
“没想到你也会去包庇别人,这可真不像你从前的作风啊,羽兰。”
他站起身来,张开了双手,仿佛是一座散着金光的十字架。
“
宫羽兰仰视着他,语气里愤怒夹杂些许诧异。而鹤一澄用一种不怒自威的眼神逼退了她咄咄逼人的目光,同时打破了来之不易的平静的氛围。
“我记得我曾经见过这个人,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牧知清皱起眉,开始在大脑里杂乱的信息流中搜寻着蛛丝马迹。虽然此时他离着很近,但鹤一澄的脸上仿佛蒙着一层纱布,让他只是觉得隐隐约约有一种熟悉感。他拼命地回忆着过去几天见过的人,但大脑就仿佛被束缚住了一般,根本无法有效地进行回忆,也没办法准确地回想起到底眼前的人他在何处见过。
“真是不可思议,明明你已经从协会中出走,被流放到了克里米亚。本想着你已经发誓不会再出现在羽山市了,但是为什么你又背弃了你当初的誓词?还堂而皇之地打着保护秘密的借口来企图杀戮无辜的人,你不觉得你才是和你之前的作风迥然不同么?”
宫羽兰迈出半步,藏在身后的右手指尖聚集着发着黄光的光团。虽然只是简单的准备战斗的姿态,但在鹤一澄看来,她仿佛是在保护着她身边那个一脸茫然的青年。沉默在三个人之间弥漫着,尖塔上的男人一言不发地看着地上的两人,眼神里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但即便如此,牧知清依然从他的眼神里感受到了压抑和杀气。
低沉的气息声传到牧知清的耳朵里,细细听下去,气息声由远及近,逐渐弥漫在整个安津工业园中,此起彼伏。这种声音似乎是来自于四面八方,就连头顶的天空和脚下的泥土里,都有这样的声音传来。
“那个……你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么?”
“别打岔,牧知清,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面对宫羽兰略带愠怒的眼神,牧知清叹了口气,然后默默地退到了她的身后。本以为宫羽兰认识眼前的男人,希望能让她解释一下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然而她毫不客气的回应表示着她并没有向他解释的意思。
“是啊,本来我确实发誓不再回到羽山市。然而去年某件事情的发生让我对这里的法术源的安全有了点担忧,而且恰好另一个组织找上了我,让我在这里发展支部。然后这个人恰好就偷窥到了我们的仪式,那我只好为了维护秘密,牺牲掉他这个偷窥者了。顺便我还检测到了这里有魔法发动的迹象,所以就想顺便带走这个使用魔法的人”
“牺牲?这个词在背叛协会的人嘴里说出来总觉得是对它高尚含义的侮辱啊。我倒希望你能够就此收手,他只是个局外人,什么都不懂,你追究他一点意义都没有,我会去处理他这边的事情。而且刚刚就是我使用的魔法,你确定要带我走么?各退一步对我们双方都好,你也不希望曾经协会里的同袍两败俱伤对吧,鹤一澄?”
两人目光针锋相对,鹤一澄一脸坦然的样子,平静而又冷淡地看着地上的两人。宫羽兰则是握紧了拳头,仿佛是一只陷于绝境奋起反抗的孤狼,时刻做好了扑上去的准备。
“如果是你发动的魔法的话,我会选择性忽视。但是对于这个人,可惜请容我拒绝,我并不能放过这个人。这不是我个人所能决定的,我所效劳的团体也有自己的规矩,并不完全针对局外人,同样也适用于我们自己,纵容泄密者也会被视作是对团体的背叛,说到底,我也只是这个决定的落实者,这里面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羽兰,从前的你就是这样的人,为什么现在要走到自己的对立面上?”
“哈?我从前所作出的那些决定并不是建立在要让某个人死掉这个前提上吧?稍微正常点儿的组织都不会轻易地去剥夺其他人的生命,更不要说是一个于此毫不相干的人。鹤一澄,你之前在协会里得到的经验难道就是冷酷和淡漠么?”
鹤一澄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悦,以此回应着宫羽兰的愤怒,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深思熟虑之后,他叹了口气:
“难道你想要让你的同情心战胜理性,把我们这个群体的秘密泄露出去么?还是说你早有打算,要让这些秘密为世人所知?这可是最严重的背叛啊,羽兰,你真的要好好掂量掂量。”
“这并不只是因为同情心,而是我不允许我的眼前出现无端的死亡。而且为了一个秘密或者准则去杀人,甚至是穷追不舍那样的追杀,守护这种秘密的组织连人的生命都不去尊重和保护,那你们共同守护的秘密还有什么意义?修习炼金术的目的在于去追寻阿尔克纳,而不是去研究什么黑魔法,更不是去创造一个什么黑暗仪式。以保护神秘为借口去杀人更是我不能容忍的。”
站在宫羽兰身旁的牧知清有些迷茫地看着针锋相对的两人,他们似乎是旧相识,而且根据称呼来看,两人关系曾经还算亲密。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感情弥漫在心头,但更多的是对着两人现在关系的一种惋惜——曾经十分要好的两人,因为某种原因反目成仇,其中一人还因此被流放他乡,这样的故事不能不说是悲剧。虽然如此,历经如此之长时间,两人依然还未和解,这次偶然的碰面就仿佛仇人般眼红,就仿佛拿着火把站在火药桶一般,让他不由开始好奇这两人之间曾经的故事。
站在高处的鹤一澄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因为遗憾还是无奈,抑或是认同了宫羽兰的话。但是他又把目光转向了牧知清,依然对着宫羽兰说:
“这样的语气,还真像从前的你啊。但是你有你的说辞,我也有我这么做的理由。如果只是要把这个男人处理掉的话,我大可不必征得你的同意。”
说着,他举起右手,轻轻一握,背后空无一物的虚空中突然出现了数把若隐若现的利刃,随着他轻轻地挥手,所有的利刃齐刷刷地向着牧知清袭来。远处的牧知清却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倒不是他经历了这么多已经云淡风轻,在此之前所经历的人偶也好,会爆炸的光弹也罢,虽然十分离奇,但他也能够用他所理解范围内的知识去自圆其说,自动人偶能够理解为拥有一个发动机,光弹也许是某一种化学物质的燃烧,这些东西虽然会感到惊奇,但也不会觉得神秘。但是从虚无之中直接出现的利刃,这样的场景,对他来说并不能用已知的知识进行解释,这就属于一种极其神秘甚至是恐怖的现象了。
在迷惑以及恐惧的双重压迫之下,牧知清仿佛被麻醉了一般,全身动弹不得,只有直勾勾的眼神盯着迎面而来的几道利刃飞向自己,越来越近。
而就在剑刃刺中身体前的一瞬,集束白光从旁边闪过,将利刃在自己的眼前击得粉碎,碎片化成白色尘埃,发出微弱的蓝光,然后消退在空气之中。牧知清转过头去,看着宫羽兰咬着牙伸出右手,正瞪着高出的鹤一澄。鹤一澄也皱起了眉头,原本的不悦转变为了愤怒,甚至摆出了居高临下的姿态:
“你怎么回事?难道你还要执意阻止我执行我的任务么?这么执着地为他做无罪开脱,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在寒风中原本就冷飕飕的气氛在两人刚才的试探性攻击之后跌到了冰点。虽然现在双方在剑拔弩张的情况下依然保持着克制,但是随意的一个动作或者一个声响都有可能引发双方的武器走火。牧知清的猜测并没有出错,鹤一澄和宫羽兰原本关系非同一般,而对于鹤一澄来说,宫羽兰对他则有着更为深刻的意义,似乎内心里已经把她当作了一个特殊的存在,自己的心境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而心猿意马,这就是他的性格使然,更准确来说是一个致命的弱点。
对于这一点宫羽兰自然是心知肚明,她方才一直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对话中的平衡点,正是因为生怕触及到鹤一澄的痛处,然而终究还是无可避免地激怒了他。但是做出了这个决定之后,心里仿佛一块石头落地一般,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虽然这样做无异于和鹤一澄为敌,但她丝毫没有后悔。如果说她执意阻止鹤一澄杀死牧知清的行为惹恼了对方的话,那在此之前,对方不依不饶地追杀牧知清这种事就已经让她异常愤怒了。
图穷匕首见,虽然四周一片寂静,但磨刀声已经回荡在每个人的心里。
“羽兰,闹够了么?”
鹤一澄的语气变得严厉了起来,有了呵责的意味。事已至此,已经无法回头,宫羽兰握紧了拳头,坚定着自己的想法。
“这么来说好了,这个人是我的学生,如果你要杀死他,我肯定是不会允许的,所以请你不要让我为难,好么?”
“是么?如此没有资质的学生,你居然还会带在身边,而不是换一个悟性更加高的人?这么说就是个人情感层面的了?”
“这很重要么?就连我选择我自己的学生的权利都没有么?”
“你觉得你的这些权利比保护神秘学知识这样的原则还重要?”
“很遗憾,这和保护秘密无关,我只是在尊重一个人的生命。”
两个人隔着两层楼的距离开始互相还嘴,紧绷的神经眼看着就要绷断,冲突一触即发,一旁的牧知清甚至连劝架的话语都无法想出来,只能等着事情慢慢变得更加糟糕。
“羽兰,我最后问一遍,那个人对于你来说就那么重要么?”
“没错,这家伙在这几个星期里所做的事情,带给我的启发甚至比你十年来的积累还要多。就是这样,你还需要我做更多解释么?”
终于,宫羽兰一句尖锐的对比刺中了鹤一澄内心最无法接受的一块,火药桶已经点燃,鹤一澄的情感像火山一般地喷涌而出,他低下了头,而后抬起了眼睛,咬牙切齿:
“我知道了,我要杀死这个偷窥者,而你要保护他。既然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的话,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已经决定要付诸武力了?”
宫羽兰的手心渗出了汗珠,她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也清楚和现在的鹤一澄对抗的后果会如何。技艺高超的魔法师再加上光明之子的法术加持,和这样的对手作战,就算加上更高处的池谕佳,活下来的机率也是微乎其微。更何况她的记忆中,依照鹤一澄的性格,一旦被激怒,再亲近的人,他也会毫不留情地下手,这个曾经深深地吸引着她的特质,现在却实实在在地威胁着所有人的安危。光明之子一旦堕落,那就会成为最具破坏力的恶魔。
宫羽兰擦了擦脸颊上的汗珠,深深吸了口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两个人之间擦枪走火,已经无法回头,之后的一切都已经偏离了最初的对牧知清的处理方式的初衷,进而演变为了两个人的互相认同与人格尊严的对抗。在这个层面上,要让鹤一澄认同她的理念,就必须要实质上的胜过他,在这个时候选择妥协或者逃避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还要忍受尊严被践踏的委屈。
她缓缓抬起双手,令体内的玛那和环境中的以太在空中聚集,右腕上经过重组后的术脉发出更加亮眼的黄光,伴随着轻微的运转声,一颗深蓝色的光球在她的胸前聚集。
“如果你坚持要杀掉他的话,那我别无选择,只能在这里和你打一场了。我现在还记得,在三年前我们决裂的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对你说过,只要你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就别怪我对你不念旧情——想必你来这里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这个觉悟了吧?”
就像一把张满的强弓搭上了箭矢一般,宫羽兰将控制着光球,慢慢地积累着能量。对于她现有的魔法使用技巧而言,发动攻击性魔法就是将储存在自身术脉中的以太抽出,转化成光和热再发射出去的简单步骤,换言之,这就和爆炸物的原理类似,以突然释放的能量对目标进行杀伤。池谕佳曾经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身为秘仪师一定要掌握别类的攻击法术,比如最基础的风刃和冰锥术什么的,然而她在学习的过程中始终不得要领,如果仅仅依靠自身的力量,就只能使用效能最低的方式作战。
而这次的法术和之前的攻击方式不同,在厂房中对抗人偶和神父时,她使用的是最基础的瞬时魔法,只需要将玛那从体内抽出就能马上使用,能最大限度地节省自身的消耗。而此时她的攻击方式转变成了对自身消耗更大的强化攻击法术,通过术脉中从体内抽取出来的玛那又通过术脉与外界的以太相结合进行活化,以达到更高的能量释放。
“呵!”
随着宫羽兰的吼声,充满着能量的光球以极高的速度从掌心前的魔法阵中发射,向着鹤一澄飞去。但是,他周围弥散着的光芒,让宫羽兰的攻击在一眨眼的功夫烟消云散,而他几乎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表示着“你不可能打败我”的意思。宫羽兰咬紧了牙关,形势已经很明朗,普通的攻击法术无法打破鹤一澄的防御,她闭上了双眼,开始飞速思考着下一步的对策。
“还真是遗憾啊,羽兰,过了三年,你对魔法的运用还是像以前那样差劲。难道换了新任的辅佐你的魔法师之后,你还是不能调整好你自己的状态?”
在高处的鹤一澄似乎是以一种关怀的口吻问出了这席话,然而在旁人听来,这番话与轻蔑的挑衅与恶毒的讽刺无异,但对方说得又字字真实,让宫羽兰无法去反驳,也只能默默接受这样的嘲讽。鹤一澄依旧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继续自顾自地说着:
“大概在很久以前,我就开始设想,如果有一天,我们成为了敌人,那将会是怎么样的情形。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样的设想会变成现实,实在不知道是该觉得遗憾还是解脱。但是不管怎么样,羽兰,说句真心话,你永远是我的骄傲,不过这种骄傲已经……”
鹤一澄闭上眼,抬起右手,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两人面前的地面上突然燃起了熊熊大火,同时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火焰之中似乎还夹杂着烧红的长枪如竹笋一样从地面破土而出。宫羽兰瞪大了眼睛,转身准备远离这团火海,却看到了牧知清呆滞的神奇。
“愣着干什么,赶紧逃啊,你不要命了么?”
宫羽兰的大喊让牧知清回过神来,还没明白眼前的火海从何而来,他就被宫羽兰拉住了右手向身后方跑去。火海的范围越来越广,沿着两人逃离的路线蔓延着,沿途的树木在接触到火焰的瞬间就化成了灰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对于这种情景,牧知清心知肚明,眼前的一切像极了圣经中的地狱,遍地都是硫磺、盐和火烧、没有耕种、没有出产、连草都不生长,罪人要被火吞没,在永火里受刑罚。再抬头看看高处的鹤一澄——准确来说应该是附着在他身上的路西法,在火海上方腾跃而起,扇动着灰白色的蝙蝠一样的翅膀,指挥着属于自己的殿堂。在一片嘈杂的声音当中,牧知清听到了身边的宫羽兰对着地狱的掌控者大声吼着:
“鹤一澄,你疯了吗?你是要把这个工业园都烧成平地么?”
火焰蔓延的速度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了宫羽兰的脚边。
“方才你口口声声说着要保守秘密,那你现在做的事情算什么?你是想要所有人都知道的所在的组织和你所掌握的魔法么?还是说你想让火势蔓延造成更大的伤亡?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变成这样!”
宫羽兰已经出离愤怒了,鹤一澄的所作所为已经大大超出她所能容忍的界限,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让她在今天晚上第一次感到彻骨的寒冷。但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既然激怒了这个男人,那她就一定有办法去阻止他,或者更进一步,击败他,只有这样,今天晚上所做的一切才有意义。
然而……
鹤一澄没有继续针对被火海包围的两人,反而是不紧不慢地从长袍中拿出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紫色石头,让它缓缓升到空中。不远处在高炉塔上默默观察着一切的池谕佳不由得一惊,赶忙捂上了嘴,生怕叫出声来,而离得更近的宫羽兰也很快反应了过来:
“紫水晶?等等,好熟悉的东西,莫非那个是……灵魂石?失策了,离得太远已经超出射程了。算了,姑且试一试吧。”
她向前伸出右臂,面前的空气中出现了五枚光弹,整齐划一地发射了出去。但出乎意料的是,光弹在飞跃火海时,大部分都被火墙挡了下来,而唯一一发穿过层层火焰,到达鹤一澄面前的光弹,也在他不动声色发动的防御法术中湮灭。宫羽兰咋了一下舌,牙关咬得更紧,额头上再次渗出了汗珠。
原本宫羽兰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对于鹤一澄的魔法十分熟悉,能够很轻松地找到他攻击中的漏洞进行精准的反击,再不济也能让他挨几闷棍好让他打道回府。但是三年的空白所带来的生疏以及新的魔法,让她对眼前人的攻击法术几乎束手无策,反倒是鹤一澄轻而易举地就看穿了宫羽兰的魔法。局势开始慢慢对地上的两人不利起来。
灵魂石向外发散着紫黑色的光,周围逐渐升起烟雾,将它包裹起来。烟雾漩涡之中,白色的身影逐渐模糊,一个黑色的暗影从地面上升起。围绕着两人熊熊燃烧的火焰也因为新角色的登场而悄然退下了。而就在暗影出现的地方,传来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啸叫声,那正是灵魂被囚禁于牢笼中的绝望呼喊。鹤一澄的白色身影逐渐变得透明,他伸出手打了一个响指。
更高处的池谕佳看到了他的动作,回头端详着身后高炉塔的大灯,然后站起身来对着它来了一记回旋踢,将灯泡踢得粉碎。
在那之后,从鹤一澄刚才所在的位置为中心,向外辐射,每一栋建筑物的外围和内部,所有的电灯依次点亮,整齐划一如同探照灯一般,照亮了地面上的每一寸角落。突然间的光亮晃得两人睁不开眼睛,四周的白光将这里仿佛变成了白昼,让人无处躲藏。在灯光汇集的地方,一个披着残破斗篷,举着木杖的身影轻轻地飘在半空中,斗篷兜帽下,分明是一具眼睛中闪着红色微光的黑色骷髅。
“巫妖?不敢相信。”
宫羽兰有些精神恍惚,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经过三年时间,鹤一澄在魔法使用方面会有如此大的变化,甚至还用起了曾经自己嗤之以鼻的黑魔法和亡灵法术。如果说巫妖的出现只是使用召唤术召唤出了施放亡灵法术的工具,那么下一刻,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在发生着。巫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法杖,发出沙哑的嘶喊声,与此同时,空气中渐渐出现了紫色的粉尘,又慢慢聚集成型,最后竟塑成一个个具有人型的不死生物。鹤一澄的魔法仿佛精确的电脑程序,准确地调控着工业园里的一切,让它们在无声之中悄然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羽兰,我无心亲手和你拼个你死我活,但是你还是无法说服我放弃。这样吧,就在这里,我们下一笔赌注好了,只要你能赢过我,我就放过那家伙,回去面对我的组织也好交代。那么,我先走一步了。”
留下这一句话之后,鹤一澄的身影消失在了紫色的烟雾当中,只剩下回音还在上空停留,以及一只巫妖发出的嘶哑叫喊。
出谷记
高炉塔上的池谕佳无声地看着灯火通明的安津工业园,大功率射灯照亮了夜空,地面上却飘着一层白雾,中心广场因为寒冷和寂静,以及四处回荡的不明呼吸声而变得格外瘆人。眼下情况似乎非常棘手,自己虽然没有暴露在光线之下,但她确信鹤一澄依旧在工业园的某个角落里,因此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必须小心谨慎,随意的一阵通话都有可能让自己暴露。无奈之下,她只好任凭地面上的宫羽兰如何通过云雀呼唤她的支援,都选择被迫沉默,静待时机。在这段时间里,她仔细地开始观察起鹤一澄的法术结构来。
相比于召唤巫妖,这个更为精致与华丽的魔法,则是鹤一澄运用自身强大的术脉力量,让自身周边的以太完成对特定物品构造的改变,以此使其成为以太驱动的器件。这些虽然被废弃但依旧完好的建筑中的电灯就在无形之中从使用电能变成了吸收以太而发光。不得不说,鹤一澄作为炼金术士,所掌握的炼金术技巧已经炉火纯青,甚至还建构了不曾有前人完成过的眼前的场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鹤一澄并不完全是使用炼金术,更多地加入了亡灵法术和黑魔法的内容,融会贯通,达到新的高度——但理所当然地,这样的高度必然为宫羽兰所不耻。
“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施放出如此宏伟的法术,抛开他的人品和所作所为不谈的话,说句实话,他是我相当佩服的一个人。”
广场上,宫羽兰环顾四周的人型生物,一边轻声对牧知清感慨着。牧知清依然是不知所措的样子,同样看着那些逐渐向他们靠近的生物。
“所以你知道这些生物是什么吗?看起来这些东西不太像是人啊。”
“吸血鬼和尸妖,和前几天晚上在树林中企图追杀你的生物一样。不过还好,最普通的攻击法术就能消灭他们。”
宫羽兰看着不远处站立在塔尖的巫妖,一股白雾环绕着它,似乎也是一种防御法术。大约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攻击法术施放力度之后,她对准那一团白雾,抬起了右手。身体内的术脉开始启动,手腕处微微发光,慢慢沿着手臂向躯干延申,掌心的空气开始扭曲,逐渐聚成一团散发着明亮的黄光。
通常而言,在使用魔法的时候,仅用术脉就能满足大部分的施放,但在一些特殊情形下,术脉无法提供足够的以太转化,那就会动用身体的其他部分暂时作为魔法媒介,来达到聚集更多的能量,来施放更为强大的法术,就像是赤手空拳的勇士在格斗的时候,手上多出一把武器。这种使用术脉将身体进行短时改造的技能,也正是拥有魔法师血脉的证明。
“法术封印,局部解除,法术源拓展,开始。”
她小声吟诵着,让术脉逐渐在手臂上如树根般生长,与自身循环系统相连,深深地扎根在皮肤和肌肉里,让链接玛那和以太的通路尽可能精确地拼接整合起来。虽然这样做,会对身体造成相当的损害,使用之后需要很长时间去抑制术脉对人体的反噬,同时要花上相当长的周期来恢复身体机能,所以不到万不得已,魔法师们都不会使用这样的功能。但在现在,宫羽兰已经来不及顾及那些副作用,当下就已经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付出身体上的代价,那有可能就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而根据刚才发射的光弹,她大概掌握了防御法术的强度,原先的魔弹散射无法击穿对方的以太墙,那么必须加强自身攻击法术的强度。虽然巫妖周围的白雾越来越浓,但是在加强术式的强度之后,宫羽兰依然尝试着向暗影发起一次攻击。她左手紧紧抓着右手小臂,摆出弓步,掌心前的以太急速聚集带动着身旁的气流,吹动她的银发,也吹起了牧知清的外套下摆。
“稳住……瞄准……就是现在!”
一声清脆而又细微的爆炸声传入牧知清的耳中,紧接着就是魔弹划过空气的啸叫直指巫妖的所在位置。但出人意料的是,这发魔弹偏离了预定的轨迹,虽然击穿了浓雾,但和预定目标差了十万八千里,最终击中了尖塔后的一栋厂房的墙壁,发生了剧烈的爆炸,引发了外墙的崩塌。他有些意外地把目光移回宫羽兰身上,却发现她痛苦地弯下了腰,咬牙喘着气,一股鲜红的粘稠液体顺着她的右手臂流到手掌,然后是指尖,再缓缓滴落在地砖上。
“你没事吧?”
牧知清赶忙跑上前去搀扶住她,探下身查看手臂上的伤口。宫羽兰强忍着剧烈的疼痛,点了点头,然后挽起了袖子。在看到伤口的时候,牧知清不由得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术脉已经变成了鲜红色,而且盘踞了整条小臂,开始对她的身体带来极大的苦痛。远处的巫妖依旧在挥舞着它的法杖,召唤者迷惘者的灵魂,宫羽兰再次站起身来,抬起了右臂,但她的攻击准备被牧知清打断了。
“你的手臂都已经这样了,还能继续发动攻击魔法么?先让它恢复好了再说吧,不要勉强啊。”
“只是新拓展的术脉和我自身没有同调而已,小问题,很快就能……就能恢复。”
断断续续的声音不用想就知道依然是在勉强,但宫羽兰依然放下了右臂,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趁着这个时候,牧知清提出了心中困惑已久的问题。
“那个……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你和刚才那个人,是有什么恩怨么?”
“唔,你大概能这么理解吧,但是要把我和他之间的关系讲清楚,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的了。简而言之就是,今天晚上我把他惹毛了,于是他准备趁着这个机会把我们一起消灭在这里。”
宫羽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看了看牧知清,仿佛是在抗议:如果没有你几天前晚上的行为,我才不会在这里与死神抗争。牧知清也叹了口气,似乎是在向宫羽兰道歉——虽然他知道事情变成这个样子,再怎么道歉也是于事无补的。
“总之,如果今天晚上我们真的被他打败,我也不知道他会如何处置你……所以如果想活下去的话,就一定要想办法击退他,至少也要干掉那玩意儿。”
宫羽兰朝着巫妖的方向撇了撇头,然后重新抬起了右手。这一次,她的整条小臂都透过衣物发出了微弱的黄光,一个餐盘大小的魔法阵出现在手掌前,随后,如同炮弹发射一般,又一发魔弹从她的手里射出,穿过魔法阵,划过层层空气,向着巫妖的头部飞驰而去。这一次,攻击法术准确地命中了目标,在头部炸开来,在烟尘散开之后,塔尖的巫妖不见了踪影。但还没等到两人松一口气,一大群蝙蝠从四周向着广场中央的纪念塔聚拢,盘旋在顶端,等到它们散去之后,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身影依旧站在塔尖上,似乎并没有遭受过刚才的攻击。
宫羽兰有些不知所措,巫妖并没有对她的强化过后的攻击法术进行防御,反而正面接了下来,而且自己目击到了的确敌人在某个时刻,就已经在强大的能量释放下被炸得灰飞烟灭,但不可思议的是,对方的再生能力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那群突然出现,如乌云般集结的蝙蝠更是让她觉得眼前的巫妖拥有的力量并不如她所认为的那样孱弱不堪,那这个巫妖的身体难道就是由蝙蝠构成的?还是说,由无数的被束缚的灵魂聚集而成?也许这就是习得亡灵法术之后所付出的代价吧,不朽,不死,以一种极为丑陋的方式获得永生。
一声骇人的低吼声从不远处传来,宫羽兰赶紧拉着牧知清躲进一处阴影里,透过映在墙壁上的影子,一只有着蝙蝠翅膀,壮实的身躯,尖锐的獠牙的生物走了过去——毫无疑问,这就是石像鬼。两人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秘生物,现在就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现实生活中,就在他们的面前。无数被束缚在黑暗里的灵魂,在此刻的工业园中被释放,它们迷惘着,开始以混沌的方式追求起它们渴望已久的自由——这就是黑暗对现实的入侵。
这群侵略者并不同于先前厂房里的人偶,人偶虽然能模仿人的动作,甚至是语言,但终究是人造物,需要安装驱动装置,自始至终都保持在普世魔法的范畴里,属于可控范围。然而巫妖也好,还是它召唤出来的那些不死生物也罢,它们已经不为众多魔法师所控制,也极少有人能够掌控这样的亡灵法术:将灵魂从地狱里抽出,再聚集成生物,将无形变为有形。在工业园里浓度高得惊人的以太中,反常的事情正在持续不断地上演,幻化出形体的人形生物们游荡在四处,以自己的方式开始了一场属于他们的演出。
“不能被困在这里,打出一条路来!”
宫羽兰咬着牙,跑出掩体,向不远处的石像鬼发动了魔弹散射,数发泛蓝的光团向目标急速飞去。但这些魔弹一个不漏地,被石像鬼坚硬的皮肤和更外层的防御法术给吸收或者反弹了出去。她愣在原地,有些开始怀疑起自己来,自己的攻击法术对施法目标完全不起作用这样的情况,从前从未发生过,就算是如池谕佳在教学过程中,为她设计的更为复杂的防御法术,她都能稍稍努力就可以击穿,没有想到鹤一澄所掌握的魔法水平和三年前相比判若云泥,能将如此简单的防御术式运用到极致。
虽然石像鬼并没有在意宫羽兰的这一次攻击,但塔尖的巫妖已经召唤出大批吸血鬼和尸妖,行尸走肉在空旷的园区游荡,偶尔还夹杂着蝙蝠迅捷地煽动翅膀的声响。随着指挥者的一声尖锐的啸叫作为命令,这些苦难的灵魂化成的不死生物开始向着目标,成群结队地开始进军。
“小心你的后面,我们得快点跑!”
牧知清提醒着宫羽兰,此时此刻,他们正在渐渐地被不死生物包围,寒冷地风肆虐在广场上,刺眼的灯光照亮了离开藏身之处的两人。世界在魔幻的扭曲之下分崩离析,安津工业园里的一切都变得异常危险。
而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鹤一澄看着这一切,垂下眼叹了口气,默默在胸口画了一个五角星。
“但愿羽兰今后会原谅我的行为吧……还有,老师,我会向您证明我所拥有的能力。”
为什么会这样啊?一个炼金术士怎么可能拥有这样的力量?宫羽兰仔细思索着,寻找一个她认为合理的解释。脑袋里灵光一闪,她仿佛记起了什么:池谕佳曾经向她解释过黑魔法与亡灵法术,黑暗炼金术恰好也在这个法术范畴内,而学习黑暗炼金术的炼金术士,没有了普通炼金术士的顾虑,于是便能炼出最好的药剂,或顶级的黑暗物品。
而在众多亡灵法术的流派中,有一支与众不同,他们被称作教堂派,以仁慈而富有理性,从事的工作也很高尚著称,也许鹤一澄就是师承这一派,既能够召唤出强大的使魔,又能展开令人惊叹的炼金法术——不过出发点并不仁慈,更不高尚。
“当心身后!”
牧知清的呼喊把她的思绪拉回到广场上,猛一回头,她看到了成群的吸血鬼向着他们所在的位置靠近。几发魔弹朝着不死生物最密集的地方飞驰而去,在耀眼的爆炸中,那些企图靠近的生物被气浪击倒在地,然后在剧烈的光照下化为散发着紫色光泽的尘埃。看来不是每一个被召唤出的生物都强大得无懈可击,只要这里的以太浓度保持在高于常态,宫羽兰的攻击法术就能不断地击溃企图包围他们的敌人。
“牧知清,你这个呆子快点跑啊,不然会死的!”
宫羽兰顾不上身旁人的反应,拉着他的手开始朝着离开广场的方向跑了起来。
“等……等一下,我们不是能够在这里打退他们么?”
“怎么可能打得过?跑吧,好汉不吃眼前亏。”
“那我们能跑到哪里去?这片地区已经全都是吸血鬼和尸妖了吧!”
“这个你不说我也知道,但是也只能跑了,不跑一定会死!走一步看一步吧!”
对着牧知清喊出了似乎是给自己安神的话之后,宫羽兰聚集起以太来,大声叫喊着将魔弹散射了出去,随着几声清脆的爆裂声,包围过来的不死生物被轰开消灭,两人面前出现了一条冲出广场的通道,还没做好准备,牧知清就被她用力拉着,踉踉跄跄地跑出了包围圈。
一路上就如同战场上的骑士一般,宫羽兰在众多人造生物中穿梭攻击,身边的吸血鬼不断地倒下,又被后来者填补,如同被风吹倒的麦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魔弹已经开始溅射出鬼火般青蓝色的火光,两人奔跑在工业园里凹凸不平且有些破损的石砖地上,身旁不远处就是穷追不舍并且不断赶来的不死生物们,还有不管怎么样都联系不上的池谕佳,像极了恐怖电影里的逃生桥段。不管是短时间里形成的默契也好,还是处在危险环境里所引发的吊桥效应也罢,两人一言不发,却又不约而同地向着池谕佳所在的高炉塔跑去——那里是少有的没有被射灯照亮的地方,她大概还没有暴露位置,鹤一澄依旧认为在工业园中只有两个人。这样一来,自己还有一张没有打出的牌,而鹤一澄已经用出了所有能用的法术,主动权可能就转到自己这一边了。
两人继续在明亮的园区里奔跑,宫羽兰如同机枪扫射一般地射出连串的魔弹,击倒成群的吸血鬼与尸妖,两人的逃跑似乎十分轻松。
“似乎都是一些没什么威胁的小杂兵啊,把它们都清理完了我们就安全了。”
她稍微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带着得意的微笑侧过头看着牧知清。然而就在他们跑过一个转角的时候,一个巨大的影子遮住了光线,将两人包裹进阴影之中——一个巨型怪物挡在了道路中央。宫羽兰抬起头来,看到了它的全貌,惊讶地捂住了即将尖叫出声的嘴:一只巨大的狮子的身躯横卧在路口,背上生着翅膀,却有着一副如同木乃伊面具一般的人的面孔。
“斯芬克斯!”
牧知清失声叫了出来,听到声音,巨大的狮身人面兽抬起了骇人的爪子朝他们挥去,试图抓住并扼杀要穿过这里的两人。
“危险!这边不能走,回来!”
宫羽兰大声喊着,而牧知清为了躲避斯芬克斯的袭击,身体失衡跌坐在地上。巨爪第二次袭来,眼看就躲不开了,她抬手展开了魔法阵,向巨兽的脸部倾泻出大量的魔弹。剧烈的爆炸在牧知清的眼前接连发生,释放出大量烟雾,攻击奏效了,斯芬克斯的巨爪开始胡乱地拍击地面。牧知清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逃离这个危险的路口。
工业园里,正在呈现着一种奇异的场景,几百个被巫妖召唤而来的不死生物与巨兽,开始围追堵截逃窜在其中的两人,而宫羽兰的脸上再也没有了轻松的神情。
“你还好么?刚才那家伙没伤到你吧?”
虽然无心回头,但宫羽兰还是一边向前跑着,一边大声地问着身后的牧知清,不断地发射着魔弹击倒挡路的召唤物。
“没关系,擦伤而已,不要紧!”
牧知清在她身后同样大声地回应着她的关切。随着越来越多的吸血鬼聚集过来,他有些绝望地看着眼前那个一直在奋力奔跑的身影。
“为什么它们会这么多啊?是不停地被召唤出来么?那岂不是永远打不完了?”
“大概是这样吧,不过都很弱就是了,不堪一击。”
宫羽兰一边全力奔跑着,一边向着身前运转着魔法阵,如雨点般的魔弹接连飞出,剧烈的爆炸将围堵上来的不死生物击退掀翻,再化为粉尘。看着眼前的道路被肃清,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去,朝着牧知清的身后倾泻出弹幕。
高炉塔上的池谕佳远远地望着,道路上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就如同繁星闪烁一般,向四周散射出魔弹的宫羽兰,仿佛一朵曼珠沙华在绽放,让受到束缚的灵魂化作烟尘,渡往彼岸,获得解脱——虽然说方式粗糙了一些,但这也算是超度的一种吧。 宫羽兰擦了擦手心渗出的汗迹,查看着四周时候还有吸血鬼围上来,牧知清则是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攥着那块月长石,不久,他睁开眼睛,指向一条小道:
“这边走,这条路通往高炉塔,而且暂时没有不死生物围上来。”
“好!”
一声干脆的答复,两人开始向着高炉塔奔去。
几声尖锐的啸叫划过工业园的上空,一只黑鹰飞入一幢不起眼的建筑中,停在了站在窗边的鹤一澄的手臂上,开始向他汇报起园区里的战局,而他也是静静地听着,不带有任何表情。
“和预料中的一样,羽兰的攻击法术能够轻易消灭那些不死生物,这样就够了,那些召唤物本来就不是为了她而准备的,只要把她身边那个男人干掉就算完成任务。羽兰,我会证明给你看我比你更适合去掌控羽山市的法术源,没有什么比这更能体现我存在的意义了。请不要恨我,探求本源,这是我作为秘仪师的毕生之追求。”
鹤一澄闭上了眼睛轻声祈祷,看不到他的表情。黑鹰眨着眼睛,收起了翅膀,轻声鸣叫着,似乎是在提出自己的建议。鹤一澄与宫羽兰相识已久,同为秘仪师,甚至在一段时间里,宫羽兰曾经就是他的助手。两人曾经在宫羽兰的祖父教导之下共同执掌羽山地区的法术源,但宫羽兰永远表现得不如鹤一澄那么尽善尽美,那时的他就是老秘仪师的最为器重的学生。
直到现在,宫羽兰对魔法与炼金术的能力依旧远不及他,反而走上了钻研典籍和赫尔墨斯哲学的道路。今晚的对决在魔法技巧方面来看,她完全不是曾经的搭档的对手,但就刚刚在工业园里的战斗表现,如同机枪扫射一般的魔弹不停地击倒周围吸血鬼的场景,依然还是让他震撼不已。在攻击法术的运用上,鹤一澄并不是很擅长,年少时体弱多病的体质让他无法承担过重的消耗,理所当然的也就不适合战斗,而单就这一点上,不管是池谕佳,还是鹤一澄,都保持着相同的看法:搞破坏方面,宫羽兰远胜于其他两人。
在对自身玛那的使用上,宫羽兰有着更加合理和准确的处理方式,虽然每个拥有魔法师血脉的人身体上都拥有术脉,但宫羽兰无疑对自己的术脉研究更加透彻,使用起来也更为高效——这也拜她常年研究典籍所赐。虽然在那些更为复杂和高级的魔法与炼金术上,她的表现乏善可陈,甚至能用平庸来评价,但对于最为原始,最容易为大多数魔法师所忽视的最为简单的法术,她使用起来远超其他人,这也算是把一件事情做到了极致吧,也难怪鹤一澄会如此钦佩宫羽兰。
“说起来,和她一起研究炼金术的那几年,还真是对我影响颇深。没有她的帮助我不可能会掌握如此多的魔法技巧,如果没有那次意外的话,我们应该还能好好相处吧,也许能继续我们秘密研究的东西。”
鹤一澄回想起过去的经历,唏嘘不已。由于自身体质原因,他无法使用魔弹,于是选择了运用炼金术来炼制万能药,同时也在秘密地学习着召唤魔法,期待着驱使召唤物来为自己战斗。虽然自身的魔法功底在不断提升,但隐患也在暗中聚集着,终于在那一天,意外发生了,从此以后,他对羽兰心怀最多的就是愧疚。回过头,他看着盛放在一个黑色匣子中闪烁着金光的正十二面体,慢慢地走近它,感受着它的光芒。
“明知这样做缺乏理性,你还是要执意去做么?这样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么?”
脑海中的声音拷问着他。
“如果我能够在这里将羽兰击败,那我就还有机会从老师那里能够重新掌管法术源,我存在的意义不可能被一个小小的意外给剥夺。放逐也好,禁令也罢,属于我的总有一天终将回到我手里,而我将用它来完成我未完成的事业。”
这个发光的十二面体正是工业园中以太浓度上升的源头,也正是巫妖召唤不死生物,和宫羽兰的攻击法术加强的支持所在。随着巫妖法术逐渐加强,留给工业园中的两人的时间越来越少,它最终会召唤出多强力的生物呢?鹤一澄也无法预测,一旦将巫妖召唤出来之后,它就不受他的控制了,一切都在静默之中,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伊甸园之殇
工业园里,魔弹扫射依然在继续,越来越多的吸血鬼被光照法术击中,然后痛苦地化作灰烬。宫羽兰的靴子踏过开裂的地砖,急速奔跑在通往高炉塔的道路上,在她身后,牧知清捂着胃部艰难地跟上她的步伐。
“你确定这条路能通向高炉塔?”
宫羽兰依旧无暇回头,只能高声喊着问身后的牧知清。
“没错,穿过这条巷子就到了,话说这条路好长啊,跑得我膈肌有点吃不消,休息一下吧,反正那些家伙也没有围上来。”
看似不长的一条通道,他们已经跑了不知道多久,牧知清已经明显开始喘起了粗气,宫羽兰虽然看上去云淡风轻的样子,但也已经出现了头晕的症状,于是她放慢了脚步,指着一处电话亭,示意两人躲进那里。关上电话亭的门,狭窄的空间压缩着两人之间的距离,前所未有的离对方如此之近,甚至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牧知清心跳急剧地跳动着,不知是因为电话亭外那些咄咄逼人的怪物,还是因为电话亭里的那位近在咫尺的少女。他刻意地转过头去,把视线放在观察外界的环境上。宫羽兰则是至始至终紧皱眉头,捏着下巴,思考着一个诡异的事实。
明明在进入巷子之前,两人就已经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高炉塔庞大的轮廓,虽然底座被灯光所照亮,但高处依然被黑暗所笼罩。如果按照目测距离来判断的话,直线距离不过两三百米,应该是很快就能到达,但是现实却是,通过眼睛观察所得到的结论谬以千里,地面上的巫妖于其他不死生物姑且不论,整座工业园本身都变得十分异常。
“牧知清?”
观察着电话亭外面情况的牧知清被宫羽兰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回过头,看到了离他如此之近的宫羽兰的脸庞,他惊慌失措地往后躲去,却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宫羽兰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拽了回来,然后一脸严肃地对他低语:
“我说,你是不是也觉得,这里的空间被扭曲了?”
宫羽兰的判断没有错,并不是出现了幻觉导致的误判,而是真切的事实,整个工业园正像一个小世界一样,被包裹在了一个特有的空间里,被拉伸扭曲着。牧知清皱了皱眉,回头看着窗外的天,然后回过头来,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天空已经被扭曲的高大建筑围成了一方天井一般,顺着地平线向着天空延伸,工业园的一切都仿佛被包裹在一个无限大但又没有边界的容器里。穿过电话亭的玻璃,两人都看到了越来越多的吸血鬼朝着这边涌了过来。他们低下头开始沉思,规划着接下来的解决方案,刚刚获得使用魔法能力的牧知清经验尚且不足,显得并不如宫羽兰那么冷静和从容。但宫羽兰的内心十分清楚,正是她执意做出了从鹤一澄的手里救出牧知清的决定,并且不顾一切地惹怒了他,事已至此,自己必须要对此负责,也就不能摆出迟疑和退缩的神色,唯有不停往前。
“你会害怕么?”
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询问着她。她叹了口气,面对这样诡异的情况于强大的对手,怎么可能不怕啊……但是她下一个瞬间就坚定起了信念,真正的勇敢并不是不怕,而是心怀恐惧也要去直面挑战,如果想在这里让两人都活下去,就绝对不能陷入自己内心的恐慌当中。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完全冷静下来,虽然空间在这里被扭曲,但并非是无限的,如果再坚持跑几分钟,可能就到高炉塔下了。
“准备一下,我们要继续往那边去了,不死生物比刚刚更多了,保护好你自己。”
宫羽兰面无表情地吩咐着牧知清,然后轻轻地打开了电话亭的门,手中的魔法阵飞速旋转,向着面前的吸血鬼们喷射出雨点般的光弹。
池谕佳无声地看着这片土地上所发生的一切,当结界发动之后不久,她就察觉到了这种异常。当她攀爬到脚手架最高层,俯瞰工业园里的那些生物时,它们就仿佛是蚂蚁一般,小得不可思议,几乎丧失了正常的比例尺,而园区的仿佛是被盖上了一层烟雾,表面仿佛就像是水波一样,底下的一切事物都在月光的照耀下发生着波动与形变。
“伊甸圣域……那家伙果真是把这个结界做出来了。”
她喃喃自语,一边借助着云雀使魔的视野,在地面上仔细搜寻着宫羽兰的身影,一边思考着如何与她尽快取得联系。耀眼的金色光芒在地面上不断地闪现在眼前,紧接着清脆的爆炸声传入耳中,由远及近,似乎朝着自己所在的高炉塔方位靠近。她拢了拢鬓角的长发,别在而后,莞尔一笑。
“她认真起来的时候,爆发出来的力量还真是可怕呢。”
慢慢爬下脚手架,回到平台上,池谕佳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了一颗小巧的雕刻成信鸽形状的月长石,端详了一会儿,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将它放在唇上,轻轻一吻,然后扔下了高炉塔。
“去吧,去找到金光发出的地方,把讯息带给羽兰。”
半空中升起一道烟雾,一只白色的鸽子扑扇着翅膀从中穿出,向着爆炸产生的地方飞去,而她静静地站着,扶着栏杆,目送着信使远去。然而它优雅的身躯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缓缓下落之时,突然就像失去了方向一样,开始漫无目的地原地盘旋,最后一头撞在一根灯柱上,化作了一道紫色的光影,消失得无影无踪。目睹了这一切的池谕佳摘下了耳机,微微皱起了眉头,有些没有理解方才发生的事情。
“信鸽除非是受到其他磁场干扰,不然不可能会突然迷失方向,但是怎么可能在这里会有其他强磁场?真是诡异啊……除非……”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中,她环顾着四周,身边没有任何光照,所有的灯光都照亮着地面,而高炉塔依旧笼罩在黑暗之中。
“不可能这么简单吧……”
她有些怀疑地摸出另一颗月长石和一颗紫水晶,重复着刚才的准备步骤。如果池谕佳猜得没错的话,她所在的位置并不处在伊甸圣域内部,那么信鸽在进入到一个空间极度扭曲的结界内部的时候一定会出现一定程度的方位紊乱,应对这种情况,应该只需要添加几个辅助的使魔,就能完成穿越圣域的边界,进入结界内部。
扔出的月长石和紫水晶化为烟尘,孕育出信鸽与深红色的菲尼克斯,开始了第二次的尝试。这一次的行程似乎十分顺利,在穿越圣域边界之时,菲尼克斯化作耀眼的火光,而信鸽则在它的保护下安然无恙地继续向前,准确无误地向着地面滑翔而去。但就在她满怀期待静候佳音的时候,意外再次发生了。就在信鸽已经穿梭过房屋,飞跃重重障碍,即将消失在视野中,抵达预定地点的时候,一只黑鹰从黑夜中冲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信鸽,将它扔在了一栋建筑物的外墙上。随着一声清脆的破碎声,信鸽化作碎片,七零八落地掉在了砖土地上。池谕佳皱了皱眉,虽然并不心疼制作一只信鸽使魔所耗费的耗费资金和材料,但蓄意破坏她的使魔这个行为是她无法原谅的。
“Zut!”[1]
她轻声咒骂着,朝着黑鹰大致的方位抬起了右手,然而就在她即将发动术脉进行攻击时,身旁云雀急促的叫声提醒了她,于是她连忙收起了右手,退回到魔法阵旁坐下,将布袋中的宝石慢慢倒出来一一确认,继续思考着对策。
“这只黑鹰想都不用想一定是那家伙的使魔,但现在就以暴露自己为代价去攻击它肯定不合适。但现在只剩下一个信鸽使魔,再除去保护它进入结界的菲尼克斯,就剩四只云雀了,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没有带上具有攻击性的使魔,失策啊失策。”
事已至此,池谕佳也不再有多余的抱怨,只是站起身来,拿起两颗琥珀色的云雀使魔宝石攒在手心,默默地发动了术脉,向其中注入自身的玛那。
« Votre âme est un paysage choisi,
Que vont charmant masques et bergamasques;
Jouant du luth et dansant et quasi,
Tristes sous leurs déguisements fantasques. » [2]
施法结束,她随即走到栏杆边,让宝石轻轻从手中滑落,烟雾中,四只云雀腾跃而出,叽叽喳喳地歌唱着,为肃穆的夜晚增添一抹生机。紧接着,信鸽与菲尼克斯的使魔也被释放出来,开始了最后一次尝试。
“去吧,小云雀。”
她轻声地吩咐着。沿着之前两次的路线,群鸟们再一次向着宫羽兰的方位飞去。一白一红两只使魔仿佛两道流星,划过寂静的夜空,缓缓向着地面进发。在触及圣域边缘时,红色的流星迸发出夺目的炫彩,仿佛一朵绚烂的花火于空中绽放,烟火中,白色的信鸽在八只云雀的环绕下继续翱翔着。烟花的绽放立刻吸引来了黑鹰,黑夜就是它栖身之所,暮色即为他隐身的法术,它向着信鸽的位置,从高空俯冲下来。
最靠近黑鹰的那只云雀调转飞行方向,向着它冲了过去,在接触的一刹那,爆炸发生了,大量的烟雾弥漫开来,想要遮盖住黑鹰的视线。这种云雀使魔经过池谕佳的简单改造,从单纯的侦察用途,变成了略微具有攻击性的战斗使魔,尽管威力近乎于无,但也能用烟幕阻滞对方的视野,争取更多的时间。然而黑鹰的眼睛里闪烁着白光,丝毫不乱地穿过层层浓雾,继续向着信鸽以及其他的云雀袭来,仅依靠自己的利爪就轻松地抓住了两只云雀,让它们提前爆炸释放出烟幕。信鸽和仅存的云雀在烟雾里穿行躲闪着,高炉塔上的池谕佳看着它们模糊的身影,为信鸽的安全捏了一把汗。
黑鹰离信鸽越来越近,翅膀尖端的羽毛甚至已经可以够得着猎物的尾巴,千钧一发之际,最后一只云雀调转了飞行方向,向着逼近的敌人冲了过去,狠狠地撞上了黑鹰的头部。随着一声轻微的爆炸声,烟雾罩住了急于抓捕信使的追兵,黑鹰放慢了飞行速度,让自己重新保持着平衡,就在这个时刻,一发光弹从地面射出,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它的翅膀。它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啸叫,扑扇了几下翅膀,紧接着,更多的光弹朝着自己的方位袭来,它十分艰难地躲过了这些之后,终于调转了方向,回到了夜色当中去。而逃过一劫的信鸽,终于得以带着池谕佳的信息,抵达光弹发出的地方。
在地面上,躲入路边一栋建筑物中的宫羽兰站在窗边,看着眼前被击倒的尸妖残肢和吸血鬼粉尘,扭头看着趴在窗台下的牧知清:
“好了,你可以坐起来了,这附近围上来的不死生物基本上都不敢靠得太近,谕佳的讯息也到了。”
她望向天空中那只展翅飞来的白色信鸽,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神情,转过身也沿着窗台下的墙根坐了下来。牧知清惊魂未定地探出脑袋,看着窗外倒下的敌人,长舒了一口气:
“看来他们都被打退了,本来以为你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没想到动起手来也毫不含糊,你还真是厉害啊。”
“……奉承的话就免了,那群被召唤出来的东西在短时间是进不来这里了,好好想一想接下来的路线吧。”
“这间房子有这么神奇?还是你又用了什么法术?”
牧知清一脸不解地看向宫羽兰,而她则是擦了擦脸上的汗,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那倒不是,我除了攻击法术之外就不会其他了。单纯只是尸妖没有办法看到光线弱的地方,只要没有发出大的声响,它们就不会发现我们藏在这里。所以你好好休息一下吧,总感觉你跑到现在都要虚脱了。”
“难怪你进房屋之前要把整层楼的灯都给打掉……”
牧知清把身体靠在墙上,看着弹痕累累的天花板,似乎是因为知道身处安全的地方而放松了下来。信鸽飞进窗口,落在了宫羽兰的肩上,悄悄地说着什么,她静静地听着,然后伸出了右手,信鸽展开翅膀飞到空中,然后化作一团烟雾,凝成一块石头,落回掌心。将月长石信鸽放进上衣口袋之后,她轻轻叹了口气,呆呆地看着房间深处。
“说句实话,广场上那个能召唤出吸血鬼的妖怪,我原本以为只存在于中世纪文献和小说里面……”
沉默了许久的牧知清突然转过头,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感叹,她微微偏过头,侧着脸看着身边这个全程都十分茫然的青年。
“你说那个巫妖啊……鬼知道鹤一澄是通过什么方法学到的召唤方法。亡灵法术什么的我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他倒是不介意……不过我也没想到他会拿来对付我,不过现在看来巫妖召唤出来的这些东西对我们造成不了威胁,放心好了。” 牧知清低下头想了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沉默。一言不发的样子如果放在几个星期前的那间会议室里的话,宫羽兰想必一定会窝火,但此时此刻安安静静的青年却让她从他身上看到了池谕佳的影子,给他一种隐隐约约的安心感。
“说起来,你在术脉重新构建之后,状态好了不少啊。”
说着,牧知清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又是一句莫名其妙的感叹,而且还是属于只有新手才会犯的理解性错误,但是宫羽兰已经不想去纠正这些细枝末节,心想着索性就让他误解下去罢了。
“整个工业园里的以太浓度升高了,魔弹的威力上升也是理所当然的,你居然也能看出来这样细节上的差别?”
“厂房里面当时你的魔弹都很难命中那个人偶吧,打在其他地方的魔弹也没对其他东西造成太大破坏,哪像现在……威力都不在一个水平上吧,要么就是你之前放水了,但是这个肯定不可能啊。”
说着,牧知清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因为魔弹轰击产生的一个个弹坑。宫羽兰似乎也看到了天花板上自己的“杰作”,也只好摆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没有办法啊,来不及换成小威力的那种魔弹,把这里打得一团糟还真是抱歉。”
“但是一直用这么大功率的魔弹,真的没问题么?刚才你的手臂还流了那么多的血,超强度地使用魔法,你的身体真的能承受得住么?”
“……我说你啊,有的时候还真的是,唉……”
宫羽兰挽起袖子,抚摸着已经延伸到整个小臂的术脉,血红色的纹路已经褪去,伤口也早已愈合,剩下的就只是树根一样浅浅的痕迹。
“嗯?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
她看着自己的手臂,默默不语——就在这个晚上,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她对牧知清的态度和看法正发生着悄然无息的变化。为了让牧知清不继续担心下去,她于是补充道:
“从厂房出来之后,我发射的魔弹并不是靠消耗自身来发动的,刚刚就说了嘛,这里面的以太浓度比外界高出太多了,以至于我可以直接拿来当作魔弹发射的原料。”
发动魔法所需要的原料一般有两种,一种是每个人身体里都拥有的玛那,另一种就是环境中无处不在的以太。此时的工业园被高浓度的以太所包裹,虽然对大部分人来说,没有任何的异常,但对于拥有魔法师血统的秘仪师来说,这种场合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核能发电站。
“所以就是说你的身体并不会因为这个而承受过重的负担是么?”
“是这样的,所以不用太担心,我可不会那么容易就倒下。”
听到宫羽兰这样的回答,牧知清仿佛如释重负一般地笑了。在他看来,在当下如此凶险的环境之下,能有如此漂亮而且强大的少女在身边作为队友而不是敌人,自己一定是相当幸运——更何况这个队友还不会因为高强度战斗而停摆,看来生还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喂,不要把形势想得那么乐观,包围我们的尸妖也好,吸血鬼也罢,都只是鹤一澄的召唤物所召唤出来的,属于最低级别的炮灰,所以我打它们才会这么轻松,但是对于那个巫妖本身,我到现在也是无能为力。刚才你也看到了吧,我能够击中它,但是我无法消灭它,它的再生能力太强了。”
宫羽兰的一席话仿佛是想要一盆水浇灭他心中的希望之火一样,把他从美好的幻想中拉回现实。
“我从来没有想过巫妖会有这么强……”
“很遗憾,你真不该小看那种由于法术意外而造成的生命体。研究亡灵魔法的魔法师因为一些原因死去之后无法获得超脱和净化,就会以自己作为宿主吸取周围的亡魂,靠黑魔法和亡灵法术来转化为不死生物。它们都是聪明绝顶之徒,而且完美的保留了生前所有的能力,何况还有无尽的时间来钻研魔法,所以不可避免地拥有操纵强大魔法的能力。”
宫羽兰轻言细语地解释着,牧知清则是面容凝重,一筹莫展。
“我忘了有没有跟你说过了,在这个时代,随着科学不断地发展,神秘学已经式微了,虽然我们使用的魔法看起来很帅对吧,但是和三百年来科技发展所产生的那些武器比起来,实际上已经越来越窘迫,大多数人所用的魔法并不是我们这样的元素魔法,而是一种‘产生于意志相一致的意识上的改变的艺术’,简而言之就是仪式魔法,用意志去改变世界,并不具有攻击性,这就是大势所趋。也就是说大多数自诩魔法师的人,使用的魔法甚至比你刚才使用的防御法术还要弱——当然我只是以是否能够具象化为标准评判的。”
她顿了段,停下来让牧知清慢慢理解,跟上她的思路。
“而鹤一澄并不一样,他再现的这些法术,绝大多数现代魔法师都没办法办到。他自身的实力并没有因为时代的发展而出现和其他秘仪师一样的衰减。所以我才会佩服他,自身本就天赋异禀,后天努力我曾经也看在眼里,我和他相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而且巫妖所召唤的这些吸血鬼和尸妖,现代武器拿它们没办法。”
“这……还能这样的么?”
“因为这些不死生物是用亡魂和意识生成的,而现代武器造成杀伤的方式不管是什么,全都是依靠物理原理,破坏器官,摧毁肉体,但是对于灵魂和意识,武器根本没办法消灭。给你一把枪,你可以马上毙了我,但是你能把我的灵魂和意识消灭掉么?”
为什么要打这样不吉利的比方……牧知清心里埋怨着,沉默不语地点点头,表示自己勉强能够理解这个原理。宫羽兰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又补充了一句:
“反正这个比方最后也不可能实现,不用在意……扯远了,我们言归正传。巫妖靠着黑魔法和亡灵法术,把自身作为容器容纳了大量的不死生物,然后在战斗中召唤出来。至于究竟有多少,刚刚你也看见了,这还只是冰山一角。而且巫妖即使身体被摧毁了,也可以利用专门存放灵魂的命匣[3]立刻再造一个新的肉体复活。如果找不到这个命匣的话,我就无法真正消灭这个巫妖。有点像希腊神话里面的九头蛇,你听说过这个么?”
“有点印象,是赫拉克勒斯杀掉的那个怪兽么?”
牧知清读过的神话方面的书不能算少,但他容易把看过的东西给记混淆,于是对这些东西他也只能用一种极为暧昧的表述。
“对,说起来,那位英雄的一生真的是波澜壮阔。总之不管怎么样,广场上的巫妖都是一个可怕而且难缠的敌人。”
虽然方才已经见识到了巫妖的可怕之处,连宫羽兰都不得不连连后退,然而牧知清此刻反而感受的不是恐惧,倒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看着宫羽兰,用一种不像是开玩笑的语气说:
“其实我第一次认识你的那天,你那种恨不得吃了我的眼神好像更加可怕一点……”
“嗯?您刚刚说什么?风太大我有点听不清,您再说一遍?”
宫羽兰眯起眼露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右手手腕的术脉泛起了光。牧知清赶忙笑着表示只是在开玩笑,于是她又重新回到了认真的神情。
“我跟你说啊……你还是认真一点比较好,不要觉得包围我们的这些七七八八的玩意儿很容易击退就放松警惕了。说的夸张一点的话,我们消灭它们的速度还赶不上它们被制造出来的速度,反倒是我们两个人的体力总有一个时刻会跟不上——不然我也不会让你在这里好好休息。谕佳直到刚刚才给我们发来她的消息,我们暂时没办法得到她的帮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能够发动攻击法术,反正现在我们只能靠自己了。”
“那我们还要往高炉塔那边跑么?”
“不知道……我还在想办法。不过说句实话,一个巫妖就让我够呛了,要是鹤一澄再召唤个什么奇奇怪怪的使魔出来,那我们真的就一点活着回去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到底会多少召唤魔法啊……”
“我也不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能够召唤出一些初等的元素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讲真无论他现在能够召唤出什么,我都不吃惊。不过他所能召唤的都是文献中存在的生物,还算是有迹可循,这一点倒是不如谕佳,毕竟他的中心在炼金术而不是魔法。不过就算这样,也棘手得不得了。”
“你是说,如果你的朋友在的话,我们就能够有机会击败那个巫妖?”
看到牧知清还是没有把握住重点,宫羽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呼出来,继续保持着不紧不慢的姿态解释着:
“谕佳是那种,精通如何让魔力为己所用的魔法师,所以她能够创造出自己的魔法。而鹤一澄属于从古代文献里面寻找蛛丝马迹,再运用炼金术或者其他办法让文献里的魔法再现。这两样很难判断孰高孰低,不过这种召唤术还算比较正常的,理论上拥有术脉的人都能做得到,只要有足够的经验和锻炼。真正难办的是另一样东西。”
“是让园区无限变大的东西么?”
宫羽兰默默点了点头。
“一块土地充满光明,高浓度的以太能够供给大量的生命,土地广袤一望无垠,我们在这里被驱赶着,因为我们在此之前就偷窥了那个仪式——种种要素加起来,你难道还没意识到么?”
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牧知清脑中一道光闪过,恍然大悟,宫羽兰则是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想。
“谕佳说这就是‘伊甸圣域’,一种结界。据说在这样的结界内部的时空是扭曲的,就好像是一个平面三维空间,变成一个封闭的空间球体,和黎曼几何一样,有限无边。有点像孙悟空怎么样都逃不出如来的掌心对吧……”
“那外界的人看到的这个结界是什么样的?”
虽然这种解释很通俗易懂,但牧知清还是有一些地方不能理解。
“谕佳似乎在结界外,因为没有灯光照射,她没有被卷入结界内。她说她眼中的这个园区里面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十分扭曲和模糊,虽然里面灯火通明,但是光线依然照射不到高炉塔。大概更远地方的人是感受不到这里的异常了。你听说过佛家里面的‘三千大千世界’这个说法么?”
“我只知道大千世界,难道有三千个大千世界?”
“……你好歹是学哲学的,多了解一下其他宗教的经典吧。这个说法是说,佛土由无数个小世界组成,一千个小世界,称作‘小千世界’,一个‘中千世界’又由一千个‘小千世界’所构成;而一个‘大千世界’,即是由一千个‘中千世界’所构成。一个‘大千世界’中包含了大千、中千与小千。按照这样的说法就是,我们和结界外的人并不在同一个小世界里。”
虽然宫羽兰不知道与之相关的所有典籍,但有一种直觉一直在她脑海里回荡:这似乎还和多维空间扯上了联系。由本源催生的无数多个三维宇宙并不能通过长、宽、高或者时间进行相连,只能通过另外一条维度进行连接,因此包含着这些平行宇宙的本身至少就是一个五维空间。如果这种多维空间真的存在的话,那外界确实就看不见这里,而在伊甸圣域可以无限延申,也能够解释为是多维物体在三维空间里面的投射。 想到这里,她又开始迷惑:这种理论已经不属于神秘学范畴,那就一定和鹤一澄所在的那个新的组织有很大关系……不过现在这些已经都不重要了。看着宫羽兰一筹莫展的样子,牧知清犹豫地向她伸出手,却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趴在窗台上偷偷看着窗外远处走过的那些零星的不死生物,又看了看天空中那一轮紫色的残月,回过身来坐下,深深地叹了口气:
“完全搞不懂啊……”
“你也不用那么绝望其实,既然搞清楚了这个结界的运行原理的话,找到解决方法就是迟早的事情。而且你也看到了,圣域外的谕佳已经做到了把这个送到了我们这里,那说明这玩意儿并不是严丝合缝的,至于那个巫妖的命匣,找一找可能就找到了,估计那么宝贵的东西,大概是在它身边保存着。”
宫羽兰从口袋里拿出那枚信鸽形状的月长石,仔细端详着。说起来,工业园区虽然在扩张,但也有尽头,标明边界的护栏和钢丝网显眼地立在那里,如果一直跑下去,一定能到达,到时候应该就能够用攻击法术轰开那些障碍物。她把石头放进口袋,回头望向了窗外,却察觉到了意思不妙——那只黑鹰从高处俯冲了下来,爪子上抓着一枚闪着光的不明物体,与她目光相对。
“所以说我们还要在这里待上多……诶?”
牧知清的问题还没有问完,就被突然间站起身来的宫羽兰抓住了右臂。
“牧知清,快闪开!”
她拉住牧知清飞快地跑向房间对面的窗户,发射出魔弹击碎窗户玻璃,然后翻身跳了出去。牧知清紧随其后,还未从宫羽兰的突然吓了他一跳的行为中反应过来的他,往身后看去,一枚闪烁着明亮白光的光球正静静地躺在他们刚才坐着的地方。
“你还在磨蹭什么?快出来啊!”
宫羽兰的声音从屋外传到他的耳中,他咬了咬牙,闭上眼,向着窗户的位置纵身一跃。与此同时,明亮的光球发生了剧烈的爆炸,气浪将仍在半空中的他吹出了房间,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宫羽兰抬起头透过窗户望向室内,整个墙壁已经在爆炸之下坍塌,数量庞大的不死生物听到了声响和光亮,开始往这边聚集着。趴在地上的牧知清撑起身体,慢慢靠了过来,大口地喘着粗气,惊魂未定。
“刚刚实在是太险了,差点就没命了。”
“搞什么名堂,那只黑鹰有够烦的,怎么偏偏它的视觉就那么灵敏!要是能够打下来就好了……”
宫羽兰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然后朝着黑鹰的方向抬起右手,一枚魔弹向着目标飞驰而去。黑鹰却没有躲闪,而是不紧不慢地飞着,魔弹不断地逼近,却在马上就击中它的翅膀时破碎开来,化作闪着微光的尘埃,散落在空气中。连使魔都要加上一层防御法术,可真是个难缠的敌人——她在心里这样想着,一边催促着牧知清继续奔跑起来,这附近已经没有一处安全的地方了。
不死生物肆无忌惮地在明亮的工业园里奔跑追逐着,越来越多的只存在于古籍当中的巨兽出现在远方的视野里,低沉的嘶吼声回响在整个园区,让人心惊胆寒。空中来去无踪的黑鹰尖锐地啸叫着,随时等待着下一次的袭击。两人茫然而又有着些麻木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切,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不断紧逼的危险:吸血鬼已经变得比他们还要高大,正在争先恐后地向他们围过来。
“这些不死生物怎么和韭菜一样,割掉一茬又长一茬?烦死了!”
宫羽兰一边有些崩溃地喊着,一边右手画出弧线,朝着包围过来的敌人猛烈地扫射光弹,然而内圈的吸血鬼倒下,就会有新的吸血鬼填补上来,随着对方人数越来越多,包围圈也越缩越小。很难想象,出动千军万马的吸血鬼大军,包围的仅仅是一名秘仪师——准确来说,还有她身边的一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青年,而更让人称奇的是,这位秘仪师竟然靠着一己之力,成功地靠着强大的火力输出渐渐让包围网减慢了收缩速度,最后达到了微妙的平衡。牧知清似乎没有体会到宫羽兰的崩溃,他回过头来:
“这群家伙似乎把我们围死了啊,差不多只有不到十米的距离了吧?”
“我知道啊!但是在找到那个巫妖的命匣之前,我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想办法让包围圈不继续收缩,能挺一阵是一阵了。你也真是的,帮忙找一找啊,我们应该包了一圈又回到离广场不远的地方了。巫妖就在那边不远的地方,你应该看得到吧?打掉它的命匣,这些玩意儿就都没了。”
命匣是什么样子的他根本没有见过,但宫羽兰的话让他想起《魔戒三部曲》里弗罗多将魔戒扔进火山的情节。他把视线转向巫妖的手部,却发现那里只剩下白森森的骨骼,不管是抓着法杖的那只手,还是抓着一本腐烂的书的另一只手上,都看不到戒指的踪迹,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工业园里并没有类似半兽人那样的生物出现在围剿他们的队伍里。
同时,宫羽兰也想到了什么,施放攻击法术的手停了下来,包围他们的吸血鬼却没有继续围上来,反而只是待在原地,用骇人的目光看着包围圈里面的两个无法反抗的猎物。命匣会是它手上那本书么?宫羽兰暗自忖度,然后眯起眼抬起手对准了巫妖手中的那本书。
“喂喂,你在干什么?这群生物怎么不动……”
牧知清看着宫羽兰不明所以的行为,有些迷惑,正想问个明白的时候,一发魔弹从她之间喷射而出,朝着远处的巫妖呼啸而去,仿佛精确制导的导弹一样,分毫不差地在书本的封面上爆炸。随着书本不断地燃烧,发出蓝色的火焰,点点火星随着风吹向四方,但巫妖并不为所动,依旧伫立在塔尖,俯视着工业园里的一切。
宫羽兰咋了一下舌,皱起了眉头,看来事情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简单,她又转换了方向,将魔法阵对准了先前那只巨大的斯芬克斯,又发射出了一枚威力更为强大的魔弹。本来这只是她毫无意义地随意一击,只是单纯发泄着心中的焦躁,却没想到随着一声轻微的爆炸声,巨大的陶瓷碎裂的声音从自己的正前方传来。周围的那些不死生物全都面向了声音发出的范围,身旁的牧知清也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巨大的斯芬克斯的面部出现了裂痕,然后逐渐从头部开始,整个身躯都开始分崩离析,就像山崩一样,仿佛陶瓷工艺品般的巨兽轰然倒塌,成为了不值一钱的陶瓷碎片。
“也不是这些巨兽……这么脆弱怎么可能成为命匣……所以那个恼人的玩意儿到底在哪里啊!真是烦人……咳!”
宫羽兰一字一句地从牙缝中挤出这一句话,突然弯下腰开始剧烈地咳嗽。牧知清慌忙间左手环抱住腰部,将她搀扶起来,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你还好吗?不要那么勉强啊!”
“没事儿,就只是身体稍微超负荷了而已,休息一下就好了。”
牧知清沉思了一会儿。
“如果我找到了鹤一澄的位置,你能一发魔弹干掉他么?”
宫羽兰抬起头来,用一种惊诧而又迷离的眼神看着他。牧知清的办法直截了当,如果解决不了这个巫妖,就解决制造巫妖的人,似乎是一种很有效率的方式。但宫羽兰依旧摇了摇头:
“这个办法绝对行不通。首先我觉得他不会在圣域里面,然而我的魔弹不能打到结界外面去,而且就算我干掉了他,那个巫妖也并不会消失,召唤物一旦被召唤,除非被召唤人主动收回,否则就会一直存在,直到维持运转的魔力耗尽。这么做肯定会让我们陷入更加不利的境地。”
话语间,她又抬起手,发射出了魔弹,击倒了两个试图趁着她虚弱的时候偷袭两人的吸血鬼,而剩下的那些组成包围圈的不死生物,也在看着包围圈中的猎物蠢蠢欲动时刻准备着扑上去咬断他们的喉咙。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体型上已经超过了猎物的他们越发的有恃无恐起来。
“说起来,牧知清,你以前见过吸血鬼和尸妖么?”
她冷不丁地抛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牧知清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还是认真地回答了她的话。
“没有,我原本以为他们只存在于传说和奇幻作品里面,而且也不该像这样大张旗鼓而且明目张胆,我感觉他们应该是偷偷摸摸地在背后偷袭人类的。”
宫羽兰叹了口气,仔细回忆思考了一番关于鹤一澄的种种细节。她心里一直清楚,这个男人的身上有着可怕的地方,但是他并非是一块铁板,总会有脆弱之处,如果利用这一点,牧知清和池谕佳也许就能在今晚活着离开安津工业园。她回头看向了同样在看着她的牧知清,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这么说吧,我现在已经黔驴技穷了,但是还有最后一个方法,也许会让他今天晚上收手,你也就能够活下去了。对了,结界消失以后记得去高炉塔接一下谕佳,这回她应该不会提那种‘如果见不到我就不会跟你走’这样任性的要求了。”
说着,她露出了一个仿佛解脱一般的微笑,松开了不知道何时握住的牧知清的左手,转身朝着包围他们的吸血鬼走去。
“你要去哪儿?”
牧知清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的背影。
“毕竟从前相处了很久,所以我决定我还是比较了解鹤一澄这个人的,只要我死于他手下,那他应该就会停手了吧。”
宫羽兰没有回头,依旧朝着前方走去。
“我才不要这样,你给我回来!”
牧知清竭尽全力地吼道,然后追了上去。
“等……等一下,诶?你要干什么!”
宫羽兰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他左手紧紧攥着那块月长石,发动了防御法术,右手强行拉起了宫羽兰的手,用手肘挡在身前,径直扎进了吸血鬼大军之中。看着被依稀的众星环绕的他,虽然身体看起来瘦削却还是发起冲锋,宫羽兰有一中说不出的感觉,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像是训斥的话:
“你的防御法术对这些生物没有用啊,被抓到你就会死的,你知道么?”
“什么?我听不清,有话跑出去再说吧!”
跑在前面的牧知清不知是真的没听到,还是自动过滤了这句话,依旧不顾一切地拉着她的手冲刺着,而她也只好重新集中精力,向他们身边的吸血鬼发动轰击,以掩护牧知清的前方与侧面。随着大威力魔弹的爆炸,大批的吸血鬼被抛向半空,化为尘埃,一道缺口短暂地打开。趁着那些吸血鬼还没来得及填补上空缺的窗口期,两人加快速度,竭尽全力地跑出了包围圈,接下来的计划,就是跑向最近的栅栏网,试着从边界撕裂这个结界了。
“喂,我问你话呢,为什么刚刚你要把我强行拉出来?就算不那样做,你也能平安离开啊,反而刚才穿过那些不死生物的时候,如果他们直接攻击你,你就死了!何必呢?”
宫羽兰冲着牧知清大声喊着,似乎是对他真的有些不满。
“你要是那么做了,死的就会是你了,你知道么?”
“我知道啊!就算我死了,但是你活下来了对吧?而且鹤一澄那家伙他怎么可能会允许我现在就死在那些杂鱼手里?为什么要去做强行救我出来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呢?”
“你才是真正的疯狂吧?为了达成一个并不重要的目的甚至拿自己生命做赌注,如果你输了那就啥都没有了啊!毕竟你是我的老师,学生现在很不希望你这么做,请你三思。”
牧知清的声音虽然大声,但是依旧平稳,与此同时她也察觉到了自己的激动。明知这样对待千辛万苦把自己救出来的牧知清很过分,但是她还是不自觉地就把相当伤人的话说出了口——大概是自以为完美的计划毫无征兆地被一个无论什么方面都不如自己的人破坏了吧,她心里这么想着。更让她觉得不甘心的是,这家伙的无脑冲锋真的让两人成功地冲出了重重围堵。
她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然后用依旧逞强,但缓和了不少的语气说着:
“我说啊,虽然刚刚我跟那家伙说了你是我的学生,但是我现在并没有带学生的资质,所以你不要当真了,如果想找老师的话,建议你还是去找魔法结社。”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我们能不能逃出去都是个问题,你好歹注意一下周围啊,吸血鬼什么的还是在追杀我们。”
牧知清有些不解地看着身旁一起奔跑的宫羽兰,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不知什么原因,她已经有些乱了阵脚,没有了先前的从容和洒脱。可能是跑了那么久累了吧,他这么想着,这个晚上,她已经超负荷连续运转了好几个小时了。他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她,愧疚地闭上了眼,默默地叹了口气。
鹤一澄站在窗前,一言不发地观察着圣域内所有生物的一举一动。多年以前,他在闲暇之余抱着玩世不恭地态度,模仿者神创造天地一般,钻研制造了这个结界,并且命名为了“伊甸圣域”。当初这件事情在教会方面引起了相当大的争议——他被指责未经神的允许而窥探了本不该属于他的领域——甚至当时还在读高中的池谕佳都对这个消息有所耳闻。而宫羽兰当时对这件事情,她从来没有关心过,好几次鹤一澄带着炫耀的语气向她展示的时候,她都找借口,把话题引到其他方面。
理论上说,伊甸圣域的以太浓度之高,将一些需要以太维持运转的使魔放在其中之后,就能够引发无限种可能,这也就意味着,放入伊甸圣域当中的使魔,很可能会在任何一个时刻脱离主人的控制,开始随心所欲地贪婪扩张。所以鹤一澄为了防止自己的使魔失控而导致更大的灾祸,在召唤巫妖的时候,他留下了一个保险开关,好让它不至于过于放肆。
黑鹰从窗外的虚空当中从无到有慢慢显现,落在窗台上,向他报告着结界里的战况以及刚才那一枚爆弹的结果。
“那个学生还没有被干掉啊,看来还真有点难办。”
既想杀死牧知清,而又不想伤害到宫羽兰的这种想法,让鹤一澄的行动仿佛戴着镣铐跳舞,四处掣肘而无法施展全力发起进攻,才会有如此多的变数。而宫羽兰竭尽全力去保护她身边的人这样的做法,却在他意料之中——她的性格,鹤一澄再熟悉不过。不过再如何挣扎,两人总会有体力耗尽的那一刻,届时再执行死刑,也算是自己的胜利。
“不过她居然没有来搜查我所在的位置,那我和她之间的战斗就没有什么挑战性了。大概是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她那个学生身上了吧……”
他低头沉思着,看着自己的脚尖出神。黑鹰扇了扇翅膀,离开了窗台,开始围绕着他慢慢地绕圈飞行,最后落在他的肩上,发出几声“渊渊”的鸣叫。
“是么……这种情况确实很反常啊,是不是我遗漏了什么?不过就这样继续下去,能达到目的也行吧。”
说着,他拨开大衣,从腰部抽出一把工艺精美的银质匕首,托在掌心。
“那干脆就再把这场狩猎变得更加有效率一点吧,让猎物自己崩溃,才是我最想看到的结果。去吧,要让他死得没有痛苦。”
银质匕首随着他温柔的轻言细语,慢慢地从手掌中消失了。
通行兮,通行兮
地面上的两人向着工业园与城市的分野处竭尽全力地跑去,随着魔弹不停地从宫羽兰的手中发射出来,不死生物纷纷化为灰烬,数量似乎越来越少,而距离立在边界上的铁栅栏已经很近很近,甚至他们能够看清楚栅栏铁丝上斑驳的锈痕。
他们似乎很幸运,这里没有巨兽涉足的痕迹,前来阻拦的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吸血鬼,虽然依旧能被宫羽兰的最基础的攻击法术击倒,但牧知清隐隐约约也感受到了宫羽兰的力不从心,但不管怎么样,两人离目标越来越近。
“终于要到了,跑了那么久我也有点开始吃不消了,待会儿真要好好休息一下”。
宫羽兰用力大口地吸气,努力控制着全身保持速度不停地奔跑,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就算发动魔法使用的是环境中的以太而非自身的玛那,她的体力也在长时间的战斗和转进当中被慢慢消耗,现在似乎已经到了肌肉濒临崩溃的边缘,但是只要停下来,她依旧能够发射出极为强力的攻击性魔法。但是此时,她目光稍稍往上,发现了一把装饰华丽的十字匕首悬浮在半空中,就停留在牧知清的天灵盖正上方,大约二尺高的位置,随着他的奔跑而不断跟随着。
“喂,牧知清,你知不知道你头上有一把匕首悬着?”
牧知清抬起头看了看,然后继续平视前方奔跑着,动作却变得有些僵硬。
“这又是什么玩意儿?达摩克利斯之剑么?”
他强压着自己的声音,不让它表现得过于明显颤抖,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头也不回地问宫羽兰。宫羽兰抬头看着天上的匕首,木制的剑柄末端连着金色的配重,十字形护手上镶嵌着红色的宝石,在宝石之下,银质的剑身正在月光照耀之下露出逼人的寒光,周围似乎还有着些许魔法尘环绕着匕首,反射着微弱的光芒。
“估计就是了,我试试能不能把它打下来!”
宫羽兰一挥右手,三发魔弹出现在空中,齐刷刷地射向随时都有可能掉落的利器。然而魔弹击中了魔法尘,却只是悄无声息地湮灭为几缕轻烟,马上消失在了空气当中。果不其然,这把匕首也同样普通攻击法术具有抗性,现在的她对此根本无计可施。
“那这就有点麻烦了,既然没办法直接暴力拆毁的话……牧知清,虽然我不知道你的专注能力有几何,但是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你的注意力一定要放在你头顶匕首上,并不是说你非得时时刻刻看着它,而是每分每秒你都必须让自己知道你的头上有一样东西能顷刻间置你于死地。我的表述是否清楚?”
跑在前面的牧知清点了点头来回应她,然后带着些许疑惑加速继续跑向铁栅栏边。正如宫羽兰所说,由一根马鬃悬吊着的利剑随时都有可能会落下,让剑下的人如坐针毡,一刻也不敢忽视这种暗藏的危险。而一旦内心中忽视了它,那马鬃就会瞬间断裂,放松警惕的人就会立即命丧利刃之下。不用说,眼前这柄匕首的目标就是牧知清,如果他的专注力不够强话,在受到外界干扰而忽视掉它的这一瞬间,匕首就会立即掉下,击穿他的头骨。更为无奈的是,宫羽兰对此还没有想到完美解决的方法。总的来说,确实是一个让人十分棘手的一个魔法——“抛开这些不说的话,真是把漂亮的匕首”,宫羽兰如此想着。然而更加让她棘手的问题还是挡在面前如同石墙一般挡在面前的不死生物,甚至连石像鬼也加入了围堵的行列之中,而随着匕首的出现,怪物们对于攻击法术的抗性被显著地抬高了。
“它们吸血鬼内部也会分三六九等么?现在的那些和之前的完全不在同一层次上吧……算了不管那么多,轰成粉末之后都一个样。”
她展开手掌,体内的玛那形成魔法阵,飞速旋转着,向着敌人最密集的地区发射出更加强劲的魔弹。随着剧烈的爆炸,蓝色的火光迅速在吸血鬼中燃烧扩散开来,碎裂的地砖和尘土随后如雨点般落在地面和两人的身上。中弹的石像鬼和尸妖当场被撕碎,成为一滩粉末,又被气浪吹散在空中,被火焰烧到的吸血鬼则是痛苦地在火舌的舔舐下,身体部位一点一点被侵蚀,扭曲成了各种各样可怖的姿势,最后只剩下一滩暗黑色的液体。
跑在她前面的牧知清被毫无征兆的爆炸吓了一跳,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有些异样地看着她,身后的一栋小岗亭在经历了几次强力的摇动之后,也最终坍塌。
“喂,我说,你刚才那一下,打的是炮弹么?”
他带着有些差异而又惊魂未定的语气,指着地面上的一处大坑问宫羽兰。宫羽兰甩了甩手,走上前来,踹倒了一个视图站起来的尸妖,然后一枚光弹干净利落地击碎了它的脑袋,牧知清赶紧转过头去,回避了这一幕让他胃部翻腾的场景。她抬起头看着牧知清:
“抱歉,有点用力过猛了,刚才差点波及到你,真是的,你离我那么远干嘛,很危险的,都说了你的防御法术对于他们没有用……我觉得你还是跟在我后面比较好一点吧。”
“那个……你不会怕么?”
牧知清冷不丁问出一个毫无道理的问题。
“嗯?什么怕不怕?”
“就是……这些尸妖,我看着就胃里翻腾,想不到你还能面不改色地近距离击杀。”
“你说这个啊……如果你看了会不舒服的话,那就尽量不要去看它们——站在我后面不就看不到了么,真的是……”
宫羽兰把凌乱的银发梳理了一下,然后撩到背后,掩饰着桃红色的面颊,走到了牧知清的前面,环顾了一圈四周,现在似乎已经没有那些恼人的怪物围过来了。于是她放慢了脚步,慢慢向铁栅栏靠近。其实她放出那一枚强力魔弹还有另一个附加的尝试,想试着直接用爆炸转移牧知清的注意力,让匕首落下,而在他身后的她就能马上冲上前去接住匕首或者用别的方法将它弹开。但是牧知清的专注度显然是超出了她的预期,就算在最危险的时刻也没有将这件事情抛之脑后。
“这家伙的专注能力似乎还挺强的……真是能带给人期待呢。”
她在心里微笑着,如此想着。身后的牧知清也看了看周围,确认了自身安全之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了她身边,与她并排走在残破的路面上。栅栏已经近在眼前,只要能翻越那里,就能够逃离这片诡异的土地,然后与尚在外界的池谕佳取得联系并离开。
“说起来,你能够一对一打得过吸血鬼么?”
宫羽兰随口问道。
“不知道,我也不想去一对一单挑,何况我这种缺乏运动的体质,估计也打不赢吧。”
牧知清耸耸肩,表示了无奈以及对怪物的反感,宫羽兰则是轻描淡写地回应了一声“哦”之后,继续默默向前走去。
但是现实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更加绝望,因为到了铁栅栏跟前之后,他们才意识到,这里与外界虽然表面上看上去近在咫尺,但实际上却是不折不扣的“邈若山河”,望眼欲穿的对岸隔着万重天堑。
在铁栅栏的每一个网眼中,仔细看去都包含着一个微小但仍然完整的栅栏——准确地说,每个网眼里都包含了一个完整的伊甸圣域的复制品,而每个复制品中,同样包含着千千万万个一模一样的世界。成千上万的世界鳞次栉比地铺陈在薄薄的一层铁丝网上,就仿佛是芥子纳须弥一般,上演着真实的“三千大千世界”,原本看似毫无困难就能翻越的栏杆,此刻也成了连乌尔班大炮都无法轰开的狄奥多西城墙——是啊,结界的边界虽然可以穿过,也可以被破坏,但必定需要耗费大量的玛那,遑论这个包括了数百万复制品的加强版,如果强行破坏,对于施法者会有怎样的后果都是未知数。
“真是名副其实的围城啊……”
牧知清看着高耸入云的铁栅栏感叹着。
“但是没有城外的人想冲进来,只有城里的人想逃出去。”
宫羽兰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接着话茬。她木然地看着眼前纷纷扰扰的成千上万个结界,有些头疼地嘀嘀咕咕着什么,然后低下头来用力按着太阳穴,无助而又焦急地思考着出去的方法。
铁栅栏所构成的结界边缘并非不可被击破,不久前池谕佳就已经实现了使用菲尼克斯强行打开结界,将外界的东西送往结界内。所以虽然铁栅栏高度被无限拉伸,强度加固,这些都不是问题,以自己发射的魔弹强度,都能够轻而易举地摧毁。但眼前的一切并不只是边界那么简单,它似乎成为了一个细胞培育基,里面孕育着恒河沙数的复制品,一旦旧的结界被破坏,新的边界就会马上喷涌而出,构筑成新的边界。宫羽兰固然能够打穿一道两道这样的防线,甚至几百道也能勉勉强强做得到。如果是冒着整条右臂严重受损的代价发动全部的术脉,将自己体内的所有玛那用在放出最大威力的攻击法术上,也许她也能将这座城墙轰开一个短时间内没办法闭合的缺口。
但是之后耗尽所有体力的宫羽兰,就不可能和牧知清一起从容撤离了。在牧知清逃出去之后,单独留在结界内的宫羽兰会被闻声赶来的那些不死生物如何处置,已经不言而喻:对待杀死了无数同类的魔法师,这些尸妖和吸血鬼必然会一拥而上,将她啃食殆尽——这种结果连鹤一澄都无法去制止,召唤物所召唤的那些不死生物,他无法控制。
她有些懊恼自己的大意,在一丝疲倦中,甚至还萌生出了后悔的想法,但立即又被打消。她又叹了口气,重新审视了自己的计划——两个人都活着离开这里,想要达成这个目标,难度实在太高。
她回过头望着工业园,紫色的天空下,高楼与路灯被拔高扭曲到极致,仿佛身处于钢筋水泥的森林一般,而那些不死生物仿佛是森林中危险的野兽。按照这样的事态发展下去,两人迟早会被巨型森林所吞噬。鹤一澄的位置尚且不明,池谕佳虽然还站在高炉塔上,但现在跑过去无疑会暴露她的位置,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身旁的青年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依旧悬在半空,无时无刻不散发出死亡的威胁。
“我们去工业园的大门看看吧,理论上说再坚固的城墙都会有城门,我觉得那个地方应该不至于也想这里一样。况且你也说了那个人不会置你于死地对吧?那他一定会为你留一个出去的通道。”
牧知清的分析让宫羽兰从沮丧中回过神来,她看了一眼大门的方向,马上明白了现状——大量的巨兽正盘踞在那里。一声叹息过后,她带着深深的愧疚,背对着牧知清默默下定了决心。
“确实我不否认大门可能会更加容易突破,但是你也看见了,那里有好几只巨兽堵在那儿。现在就连普通的不死生物都已经不容易击退,我不觉得我们能够突破那些东西的防线,就算我能够出去,你也可能会死——别忘了那家伙的目标是你。所以我还是觉得就在这里做好准备,强行突破吧。”
“所以你准备把这里强行炸开?”
宫羽兰点了点头,走向铁栅栏,仔细地端详着。既然已经决定放弃“两个人同时生还”的目标,她仿佛如释重负,开始全力完成自己最初做下的那个决定。沉默良久之后,她回过头,严肃地看着牧知清:
“听着,待会儿我把这里炸开之后,你马上就冲出去,穿过那片树林就是居民区。”
云淡风轻的话语中,牧知清还是听出了沉重和悲怆,瞬间也明白了她的想法——就算自己放弃逃生的机会,也要将他送到结界外。他认真地看着宫羽兰,想让她打消这个危险的念头:
“这样的结界,你没办法打破吧?还是想想别的方法比较好。”
“怎么说呢,如果一般状态下,我确实办不到,但是刚才跟你说了,以太浓度升高了,所以我可以借助术脉发动更加强力的攻击法术。有点像从钠遇水反应变成铯遇水爆炸?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概念。”
牧知清摇摇头,表示自己没见过所以无法想象出来。
“好吧,以后你去问问英弘吧,他当年和我一起做的那个实验,有够壮观的……扯远了,听好了,这个攻击法术我只能使用一次,这里被轰开之后,你什么都不要管,只管往外跑。我是否表述清楚了?”
想要打穿这座无限复制的城墙,必须要抽出自身所有的玛那去活化环境中的以太,然后以手臂上的术脉因为过载而烧毁为代价,使用自己极少使用的咏唱魔法,以事先留下的符文作为靶子,用魔弹轰击,产生巨大的能量放出,剩下的就会形成连锁反应,破坏那些结界复制品,组织它们的再生。
虽然牧知清并不知道其中的原理,但大概也能猜出三分。更加让他担心的,是在释放完法术之后的留在结界内的宫羽兰将会如何。这里的吸血鬼会如何对待俘虏呢?他不敢想象,就算那个男人并没有杀她的想法,但也不会为了她而去杀死自己的使魔。如果没有了宫羽兰,就算自己跑出了结界,那个男人追上自己再进行处决,也是易如反掌。
“离我远一点,别被溅射伤到了,我的魔弹可不长眼,稍微等一下就好。最后再提醒你一遍,口子被打开以后,就尽全力跑出去。”
正在他纠结的时候,宫羽兰走了过来,温柔地将他推向远离铁栅栏的方向,然后轻轻地嘱托。但牧知清却是摇了摇头:
“姑且问你一下,就算我从这里跑了出去,那个人是不是还会追上来杀掉我?”
“不好说,如果谕佳之后也因为暴露位置而被击退的话,我觉得你最后还是会被他杀掉,你得做好这个心理准备。但是我和谕佳今天晚上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保护你,无论如何我会把这件事情做到极致,至少创造一个让你逃出去的机会——我不会让他的计划那么容易就实现。”
一股难言的苦涩涌上牧知清的心头,他有些明白了宫羽兰的决心——此时她的所作所为,更多的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自己心中的早就做出的决定。他摆出一副无奈,但是依旧微笑的表情:
“这可一点都不像你啊。说实话,你做的已经够好了,不必再勉强下去了。”
“你又在说什么傻话……话说完了没?说完了就离远点!”
宫羽兰转过身去,开始在铁栅栏上埋设符文,她不敢直视牧知清的眼睛,生怕自己在那双诚挚而又充满忧郁的眼神中动摇。
“这样还是欠妥吧,与其你冒着生命危险把法术用在这种地方,不如再去找一找那个命匣,打穿那些东西总比你把体力全部耗费在这里要好。”
牧知清还在试图劝她,但她连头也没有回,一边画着魔法阵一边反驳:
“比起朝着尚未明确的物品轰击,我觉得还不如直接轰开这座墙壁来得直接,而且这样才能让那家伙停手吧,不然……欸?”
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抓住,她有些意外地回过头,却正好对上了牧知清的眼神:
“你是想要破罐子破摔么?”
宫羽兰默然,被戳中痛点之后,一股莫名的烦躁冲上大脑,心中生出了一股无名之火:
“谁说我要破罐子破摔了?你说这个是玉石俱焚我心里都好受一些。”
“所以啊,一定有更加好的办法,今天晚上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也想为你做一些什么,谈不上帮忙吧,但是我还是会尽我所能。”
“你在开什么玩笑?这个时候你来帮忙真的就只是帮倒忙而已,你的体力也好,防御法术也罢,都已经跟不上了,在那些强大的召唤物面前就是白白送死,有什么意……嘶!”
腹部传来的剧痛让她弯下腰去,伸手摸向之前的伤口,却发现黑色的血又从未愈合完全的伤口处渗出,染红了周围的白色布料。原本宫羽兰已经忽略了这里的伤口,但经过长时间的奔跑和其他剧烈运动,利器刺入的部位又被撕裂开来,变成了无法忍耐的痛苦。
牧知清轻轻搀扶住她:
“你现在的伤势也不允许你使用那么剧烈的法术吧,还是先休息一下吧,或者我抱着你慢慢走到大门那儿去也行。”
“别逞强了,你连近距离见到尸妖胃里都要翻腾,碰到更加残酷的场景你还能保持头脑清醒么?这种场面我过去已经经历过不少了,你之前经历过么?已经够了,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牧知清。”
宫羽兰强撑着用一种冷淡的语气做着陈述,甩开他的手慢慢站起来。脑海里像是走马灯一般地放映今天晚上所做的一切,还有牧知清为她做出的所有努力,以及接下来两人可以预见的结局。她叹了口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够了,所有人做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了,故事该收场了。
“也许我就是希腊悲剧众多主角中的一个吧……”
她叹了口气,看向面前的青年,他紧咬嘴唇,低沉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左手紧紧抓住右手的手腕。
“不,你错了,我见过死亡,而且不止一次地经历身边的人死去,而我却毫无办法,当时的那种绝望就仿佛是要让我窒息一样。我讨厌死亡,并不是因为我害怕它,而是我身边的人经历死亡,我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很不甘心。” 身为一个过于幸运的人,少女对他所说的这些话并没有切身体会,但是他内心中的决心却准确无误地传导到了她的心里。回想起来确实如此,换做是庸庸碌碌的人,面对今天晚上这样的情况,早就应该惊慌失措,死于非命。但他从高台跌落之后到现在,依旧尽全力保持着镇定,有条不紊地完成每一个逃脱的环节,这样的从容,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是因为见惯了死亡而麻木了么?还是说他已经看开了?
“所以请不要放弃,总会有办法的。”
在万分感慨的同时,宫羽兰也有无法释怀的地方。
“为什么你会滥好人到这个地步啊……硬要拉着我一起逃离的话,你肯定会死,听得懂我的话么?这已经是最后的逃跑机会了,你好好想想吧,‘空以身膏草野,谁复知之?’这句话,你应该知道什么意思吧?”
“我知道,但是我还是决定留下来。”
他依旧坚决,而宫羽兰只是皱着眉看着他,仿佛在讨要一个能够说服她的理由。
“如果我真的走了,那你就一定会死,就这么简单。”
宫羽兰被这个说了等于没说的理由弄得十分烦躁,她带着一丝责备,加重了语气:
“所以我才想问你啊,你为什么要因为我而做到这个地步啊?!”
牧知清也愣住了,他低下头沉默了很久。
“我不想从今往后的每个冬天,都会因为一位我心目中完美的少女由于我的过失死去而痛心和悔恨。”
他的话委婉而深刻,就像是夏目漱石翻译出“今夜月色真美”那样,回答了宫羽兰的诘问。一瞬间,四周仿佛安静了下来,宫羽兰甚至能听到手腕上手表指针拨动的声响,还有自己心脏的跳动,如果说鹤一澄的整个结界对她来说是不可思议的话,那牧知清的这句话就是猝不及防。她并不麻木,这句话所包含的深刻意味,准确无误地传达到了她的心里,让她哑口无言。原本她已经想好反驳牧知清可能说出的种种理由,每一种都有理有据,字字珠玑,最后,他却说出了一个最为质朴而纯粹的理由——唯独这个她无法反驳,也无力践踏。
“唉……没想到你会说出这样的理由,虽然没办法反驳你,但我还是觉得,因为这样的理由而把宝贵的生命摆放在次要位置,不值得。”
她小声嘀咕着,并没有打算让牧知清听见。看来鹿英弘对他的评价是对的,一个为人处世不需要什么堂而皇之借口的人,这种时候,也必然会觉得做出决定的理由并无所谓。她大概掌握了眼前这个人待人接物的方式,但被这样的简单的话语击败,让她十分不甘。
“嗯?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你也是知道的,我很讨厌你,为了一个讨厌你的人付出这些,真的值得么?”
“这我知道,但这也没有办法不是么?”
牧知清无奈地笑着,摊开了双手。宫羽兰泄了气,收起了逞强的表情——既然两个人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除了一起活下来之外,没有别的选择。正如一句谚语:我将带着盾牌凯旋,或者躺在上面归来。不知是为牧知清的话所鼓舞,还是内心深处的激昂被点燃,她攥紧拳头,重新充满了斗志。
“好吧好吧,我讨不讨厌你这种事情以后再说,现在还是要想办法一起逃出去才行。说句实话我也不想最后玉石俱焚,不然也太对不起谕佳了……既然你一定要留下来陪我的话,那你肯定不能在这儿傻站着,至少得帮我做点事情。”
她摸了摸腹部,治愈法术已经让伤口止住了流血,开始慢慢愈合,身体的状态已经慢慢开始好转。虽然恢复了往日的信心与坚决,但宫羽兰依旧对眼前的这些东西知之甚少,巫妖的命匣在何处至今还是个谜,让她有些不安,假使自己观察能力更加敏锐一些,那这些问题也就能迎刃而解吧。
“看来命匣并不是那些笨重而运动迟缓的东西,而且他只能复原古籍中的东西……这样的话,任何和现代有关的物品应该都不是它依凭的容器。”
她细细碎碎地自言自语,一边四处张望着一切可能的物体。牧知清摸了摸有些胡茬的下巴,有些怀疑地问着:
“古籍里的东西?只要发现它就行了对吧?”
宫羽兰点点头。
“对,找到之后的步骤你能帮上忙的地方也有限,姑且就先找找看吧……你不会已经找到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但是我觉得很可疑。”
他压低了声音,示意让宫羽兰离近一些。宫羽兰倾斜身子,将头偏向了他:
“那请你说说你的高见吧。”
牧知清也凑了过去,在她耳边轻声细语:
“我觉得天上那只黑鹰有点可疑。”
“嗯哼,理由呢?”
“巫妖的起源和将灵魂存放在容器里以求永生,与埃及丧葬仪式有关联,而古埃及里面埃及至高神荷鲁斯,外貌是鹰头人身。而且你也发现了,不管是巫妖也好,还是亡灵法术也罢,都是在古埃及时期得到发展。所以我猜这个应该也和埃及神话有些关联。”
宫羽兰用一种狐疑的眼神看着牧知清,并不相信他说的。
“你这是在牵强附会吧?总感觉你说的没有什么说服力啊。”
“不,荷鲁斯有四个儿子,其中有个儿子也是鹰头人身,而且传统上木乃伊内脏的一部分就存放在他的雕像的陶罐里。所以我觉得这是说得通的。”
“但是存放内脏我记得有四个动物的陶罐,你怎么知道就是这个?”
“其他三个是人,猕猴和豺狗,这里除了人之外有这些么?”
宫羽兰皱着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虽然牧知清的推理听起来天马行空,但也不是完全的凭空想象,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自己的一切对命匣的判断,本质上都只是猜测,而牧知清至少提出了一种有理有据的可能。事到如今也只好死马当做活马医,她抱着这样的想法——况且她的直觉也认为牧知清是对的。
“行吧,我觉得你的判断还比较靠谱,就相信你一回好了,说不定你真的能在今晚创造奇迹。”
牧知清也紧锁眉头:
“所以目标有了,那你想好作战计划了么?”
“有些眉目了,但是只靠我一个人无法完成,我需要你帮我完成一些事情,行么?”
宫羽兰抬起头来,用不容拒绝的目光看着牧知清,向他伸出手去。牧知清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握住了她冰冷的右手。就在此时,一阵沉闷的什么东西开裂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园区,仿佛是惊雷一般。两人抬头向上望去,天空中出现了五道流星一般的光亮,每道光又散落成数百星光,洒落在略显紫色的天空上。与此同时,宫羽兰十分熟悉的歌声从远方传来:
「通りゃんせ、通りゃんせ、ここはどこの细道じゃ?天神様の细道じゃ、
ちょっと通して下しゃんせ、御用のないもの通しゃせぬ 。」 [4]
时间回到稍早之前。
池谕佳扶着栏杆,站在高炉塔的边缘,透过重重混沌,看到了刺眼的光弹爆炸,接着只见牧知清和宫羽兰模糊的身影一前一后地从房屋背后的阴影中穿出,周围的不死生物从工业园的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冒着猛烈扫射的光弹,慢慢将他们包围。
她掌心渐渐渗出汗珠,为工业园里的两人的处境担忧,但身处结界外的自己,无法对他们提供任何有效的支援。在不久前传达给宫羽兰的信息里,她让两人远离了被吸血鬼和尸妖重重包围的高炉塔,去寻找并摧毁巫妖的命匣,自己则派出了使魔去暗中寻找鹤一澄的藏身之处。但谁也没想到,黑鹰的那一枚光弹打乱了难得部署好的计划,高炉塔下的不死生物被吸引了注意力,让他们处于更加危险的状态之中。她在平台上来回踱步,大脑飞速运转,思索着对策,自言自语:
“可惜阿尔温不在身边,不然这个时候能帮上不少忙,果然还是大意了……”
沉思之时,思绪飞向过去的时光。池谕佳虽然认识鹤一澄,但对他的了解并不多,大多是从宫羽兰和她闲谈的只言片语里知道一些零零星星的往事,根据这些碎片,她重新拼凑出鹤一澄的一个模糊的影子,印象最深的就是他会摧毁挡在他前进路上的一切事物,今天晚上发生的这一切就成了最好的证明。单就魔法和炼金术的使用技艺上来说,她也认为这是一位值得敬重的对手,但再多的赞美也都随着他对宫羽兰采取的敌对行为而消散在无声的愤怒之中。
她同样记得宫羽兰对她曾经说过的话:
“我想,依照他的能力,就算现在被流放,没有了继承我祖父事业的资格,但总有一天他还是会回来,夺回他认为本该属于他的东西的。”
“那如果真是如此,我们之后又何去何从呢?”
“我不知道,如果以我一个人的力量,没有办法战胜他,但是按照白河教会与玫瑰十字会的协议,他们和法术源的守护是天然同盟,这样应该能够让他收敛一点。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插手我和他之间的争端对吧,毕竟你是对法术源负责,而不是对某个人负责。”
当时的池谕佳认为宫羽兰与鹤一澄的差距,仅仅在于天赋与血统上,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学习魔法,常言笨鸟先飞,从某种意义上说,当时的宫羽兰就是一只“笨鸟”,依靠自己的后天的努力达到和其他秘仪师平起平坐的位置。相比之下,鹤一澄就是不折不扣的天才,深谙炼金术要义,多年之前就因为创造了伊甸圣域而让秘仪师们震惊,当然也引来大量争议。当然池谕佳的看法是,所谓天才大概就是那种,比自己聪明,又比自己努力,同时还要比自己幸运的人,所以她更倾向于认为这只是一位年少气盛的年轻人的一次不知轻重的尝试。
但是她还是忽略了一点:执念这种东西,会让人获得无穷的动力,但与之对等的,也会让人出卖自己的灵魂。
当逃出伊甸圣域的云雀向她报告结界中所发生的事情之后,池谕佳终于意识到了这个男人内心的坚决与极强的控制欲望,在某些方面更是触及了她的底线。
“原则上确实如此,但我还是有我自己的判断和原则,如果那个人做了什么我无法容忍的事情,那我会毫不犹豫地去阻止他。而且,我要保护的不只是法术源,还有对我来说最重要也是最特别的人。”
她清楚的记得,这就是她对宫羽兰那句话的回应。
使魔的声音将思绪拉回现实,池谕佳睁开眼,听完了它的汇报。使魔发现了以太浓度异常的源头——在安津工业园西面角落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个装置在源源不断地往结界中输入以太,目前还不清楚具体原理,但鹤一澄应该就在那里。她点点头,默默收起使魔,又走到了栏杆边,看了一眼工业园区,远处模糊的边界处突然闪过了一道蓝光。
随着宫羽兰和牧知清离高炉塔越来越远,她现在已经无法看清楚结界里他们的情况,再拖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危险,已经没有时间犹豫,她决定马上动手破坏结界,哪怕是冒着暴露位置被轰炸的风险——这样也能为他们分担一部分火力吧。她走到了魔法阵上,拿出口袋里最后剩下的一颗雕刻成铜钱的琥珀,捧在手心放在胸前,向里面注入了玛那。
琥珀缓缓升高,渐渐发出金光,由弱至强,与天上的残月相互照耀着,慢慢地,一颗明亮的光球分裂成五块,散开在工业园区上方的五个方位,缓缓移动画出十字的轨迹。与此同时,咏唱开始,悦耳的歌声从高炉塔上传播开去:
「通りゃんせ、通りゃんせ、ここはどこの细道じゃ?」
在空中顺着歌声发现了池谕佳的黑鹰察觉到了危险,飞进了结界里。空中的五颗发着强光的宝石就像星宿一样在天空中移动,原本喧闹的夜空此时悄无声息,万物都在静静地等待着自身命运的降临。在偏远的小房间中,鹤一澄也被这样宁静而壮阔的光景所震惊:五颗宝石连带着发光的轨迹,构成了半球的框架,仿佛将结界罩住。随着五声玻璃破碎的脆响,宝石碎裂成千万颗碎片,带着夺目的光照,照亮高炉塔上的少女,洒向黑暗包裹下的伊甸圣域。
「天神様の细道じゃ,ちょっと通して下しゃんせ,御用のないもの通しゃせぬ。」
玻璃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结界表面的裂痕愈发扩大,龟裂甚至开始从天空延伸到地平线上,周围的万物开始扭曲变形,浓郁的雾气开始弥漫在工业园的上空。与此同时,来自远方的强风猛烈地奔流而来,在工业园的上空盘踞,将周围的一切都带到为止的虚空之中。鹤一澄目瞪口呆,他原本以为高炉塔上的少女瞄准的是黑鹰,但她的目标看来并非如此,更像是要解构单独成为一个时空的结界。
「この子の七つのお祝いに、お礼を纳めに参ります。」[5]
远远望去,高台上的池谕佳双手紧贴胸前,风吹动她的黑发,光照亮她的身影,仿佛古希腊的神祇,引领着众星。众星落下之前,这个独立于外界的时空秩序井然,包罗万象,随着一声清脆而剧烈的破碎声,一切化为一团混沌,就仿佛是将神创造完毕的世界摧毁重来,打回原形。激荡的力量从虚空中冲出,让结界的里里外外都分崩离析,天空坠落,大地震动,建筑慢慢回到原来的位置,天空也从紧锁的天井中释放,残月在无尽的夜空当中恢复了明亮的光芒。
「行きはよいよい帰りは怖い,怖いながらも,通りゃんせ,通りゃんせ。」[6]
风力渐弱,在吸收了绝大部分雾气之后,周围开始慢慢恢复宁静,笼罩在工业园上空的混沌不复存在,远处的事物清晰可见,不死生物似乎也被强风浓雾所吞噬,消失在了虚无之中。一曲终了,收到扭曲的时空再次回到了应有的时间轴上,与周围的环境重新契合。偌大的工业园里前所未有的空旷,剩下的只有盘踞在大门口的巨兽,广场上的巫妖,以及在半空中迅速逃向远方的一只黑鹰。
池谕佳睁开双眼,快速走到平台的边缘,向下望去,寻找着适合着陆的位置。一道亮光出现在了视野的边界,没有丝毫的犹豫,她双手使劲,双脚踏上栏杆,然后探出身子,展开双手,从三十余米的高炉塔上一跃而下,像一只燕子一样向着地面飞去。就在她离开平台的下一秒,一枚大功率魔弹准确无误地击中了魔法阵的位置,将她原先的藏身之处击得粉碎。
在远处的屋顶上,鹤一澄放下举起的法杖,望着熊熊燃烧的高炉塔,抬起左臂,让跌跌撞撞飞来的黑鹰落脚。
“第三位魔法师……真是有趣。”
他喃喃自语,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虽然结界已经被摧毁,但作为主要战力的巫妖还没有被击败,源源不断的以太被灌输到它的体内,提供召唤更多不死生物的能力。它发出沉闷的啸叫,将手中的木杖高高举起,然后重重地敲在了脚下纪念塔的大理石砖上。一瞬间,成百上千的吸血鬼和尸妖从广场的地面上冒出,它们排成松散的队伍,飞快地朝着宫羽兰和牧知清的方位冲去。
“战斗大概只需要十分钟就能解决了,去告诉你的主子,不要杀死那个白头发的魔法师,然后去找到刚刚从高塔上掉下来的那个,我要带回去。你说那个年轻人?达摩克利斯之剑会杀死他的,就算他时刻紧绷神经,那柄匕首也会在某一个时刻掉下来。”
他转过头,对手臂上的黑鹰吩咐着。只要巫妖还活着,无论牧知清逃到哪里,最终都难逃一死,那么接下来比较棘手的就是宫羽兰了,她曾经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自己的过去,现在又不顾一切地为了保护牧知清与自己做对,想到这些他就头疼不已,今夜本不该发生冲突,但双方之前的争吵把气氛推到了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的程度,他也是骑虎难下,只好将事情做绝,用出自己手中最强力的亡灵魔法——哪怕是践踏自己曾经的底线,他也顾不上了。自从他被流放开始,他就已经放弃了做一位循规蹈矩的魔法师的打算,既然已经被一群守旧的老古板们抛弃,他也就不需要再忠诚于那些垂垂老矣的人们所制定的繁文缛节。
“只要羽兰还没有放弃保护那个人,你们就不需要停下进攻,但是请你约束那些不死生物,如果它们有杀死羽兰的倾向,你就先回收它们的灵魂。还有,一旦完成了任务,马上就回到你们原先的世界去,不要在节外生枝,我们今晚制造的混乱已经够多了,再接下去,羽山市的居民都会受到牵连。去吧,交给你了。”
鹤一澄伸出左臂,黑鹰被放出了窗外,带着命令飞向广场。
虽然他有着随时能够让巫妖停摆的保险开关,但他依旧搞错了一点:巫妖原本就是研究亡灵魔法的魔法师因为死亡时的执念而无法超脱,所以才以自己作为宿主吸取周围的亡魂而形成。在被召唤之后,必然也会想通过这次召唤来完成未竟的夙愿,依照自己的想法,在自己想要的时间,以自己希望的方式结束战斗,是这位不死的亡灵法师中意的行事风格,带着强大魔法与无尽智慧所附赠的傲慢,即便是主子的嘱托,它也没有打算遵守。它就仿佛是以五百岁为一度春秋的冥灵,在它的眼中,二十八岁的鹤一澄就是不知春秋的蟪蛄,它又怎么可能会对一位年轻的炼金术士俯首帖耳呢?
地面上,宫羽兰和牧知清站在一栋小型厂房的入口处的大厅里,默默等待着,一只云雀轻轻地落在她的肩膀上。之前结界正在破坏时,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击落黑鹰的任务商讨与部署,在牧知清即将迈步离开厂房,开始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任务前,宫羽兰叫住了他,说出了最后的叮嘱:
“我还是有些对你不放心,再唠叨几句好了。听着,你只要一心一意往前就行,吸血鬼和尸妖什么的都不要管,它们追不上你。不过就算是这样,也尽量让它们不要发现你,免得又像刚才一样弄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她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和开朗,带着充满信心的口吻将一切布置得井井有条。牧知清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表示自己谨记在心。
“我记住了,你也多加小心。”
“记住了就好,我这边没什么大问题,你最好还是多担心一下你自己的情况。我并不想恐吓你,但是还是说一句,如果失败,那你可就没命了。而且一旦分开之后,你就只能依靠你自己,我和谕佳待会儿要去布置阵地,她说她会在必要的时候会给你协助,但是什么时候是必要的时候也说不清对吧,所以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知道了,虽然我不知道这个任务是不是已经超出我的极限了,但你既然这么说了,那我还是照做好了……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事已至此,两人都已经互相表态,似乎也没有多说的必要,牧知清看着宫羽兰,眼神坚定,宫羽兰点了点头,准备伸出手去,但想了想还是收了回来:
“交给你了,牧知清,我相信你可以的。”
她本想再握一次他的手来给他加油,但又不想给对方带来什么不必要的期待,于是选择了用言语来代替行动作为鼓励。
牧知清微微颔首,然后转身离开了厂房。在他消失在视野里之后,宫羽兰慢慢地走出大厅,向着工业园中的一处开阔的高地跑去。随着靴子敲打地面,奏出悦耳的节拍,堕天使之歌也迎来了最终章回。
伊卡洛斯的陨落
园区里伫立着一座巨大的水塔,似乎有十五层楼高,在它身边,是一座更加高耸的塔吊,高度已经达到了五十余米。两座塔楼就像是双子一般,俯瞰守护着安津工业园。
距离地面三十米的高空,牧知清仰着头向上望,手脚并用地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攀爬在塔吊的骨架中。心脏急速跳动着,呼吸变得急促,手掌也因为渗出了汗珠而有些抓不稳冰冷的梯子。每一次他的移动,塔吊的连接处都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让人心惊胆寒,生怕这里在顷刻间分崩离析。
从底座攀爬到塔吊操作室下的平台花了五分多钟的时间,再次脚踩钢架平台的牧知清两色苍白地半蹲着,战战兢兢地望向遥远的地面,一小群吸血鬼正朝着这里聚拢,所幸它们并不会攀爬,所以只是站在底座上抬着头看着高处的他望眼欲穿,期待着他能够失去平衡摔下来。
人类心中最深处对高空的恐惧开始慢慢显现,牧知清的头皮有些发麻,他收起了往下看的视线——比起在地面上被那些可怖的生物包围,他宁愿忍受来自对高空的畏惧,唯一跟上他的,只有那一柄依旧高悬在他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天空中的月亮,开始继续朝着塔吊臂攀爬。
当他真正登上塔吊的吊臂,才真正感受到高空的深邃与给人的恐慌。强劲的气流猛烈地吹过,将外套下摆吹起胡乱摆动,甚至还要将他从吊臂上吹下,他不由得再次压低重心,双手摸索着钢架,小心翼翼地朝着制高点迈进。虽然他并没有特别明显的恐高症状,但是一旦想到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从这里坠落,他还是有些不寒而栗,越发地钦佩那些在高空表演走钢丝的杂技演员。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夜晚高空的强大气流阻碍,让一个普普通通,未经过训练的人爬上塔吊的最高点,本身就是一个看起来无法完成的目标。在恐惧达到极限的时候,周围的环境,身体自发的警告,失去力量的四肢,全都在发出要求离开这里的决定,只有自己的意识在强迫自己继续攀爬。
肉体和精神都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与折磨,牧知清咬紧牙关,默默地忍耐着这一切,一步一步地朝着最高点挪动脚步。在这时如果稍微意志动摇或者体力不支,整个人可能就会失去平衡,从高塔上坠落。也许宫羽兰说的“你最好多担心一下自己”,就是因为他相较之下体力消耗更加多,身体随时都有可能因为疲劳而停摆吧。终于他迈完最后一下脚步,来到最高点,看到了远处依旧在燃烧的高炉塔,和近在眼前的巨大水塔顶端。
“今晚还真是不可思议啊,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会来执行如此疯狂的任务。”
他长舒了一口气,露出一种心情复杂,又仿佛是自嘲的微笑。
十分钟前……
为了避免被结界破坏波及,两人跑进了最近的一栋工厂厂房,然后关上了大门,耳边的喧闹立刻消失,厂房里寂静得有些诡异。宫羽兰靠在墙上抱着手,靴子的鞋跟有节奏地敲击着墙壁,看着弯着腰撑着膝盖大口喘气的牧知清,用平稳的声音命令道:
“既然已经确定了我们的目标是那只黑鹰,那我们来商量一下怎么击退它吧。”
牧知清抬起头来,看着她一边在整理凌乱的银发,一边严肃地看着自己,他有一种预感,对于他们两人来说,接下来的这一场战斗并不会比之前要轻松。
“那个……既然你刚才说你能打穿那个铁栅栏,那能不能用同样的方法打掉那只黑鹰?而且破坏了命匣之后,广场上那个巫妖怎么办?我觉得那家伙不会自动消失吧……所以说我们之后还要去和巫妖打一架?”
他谨小慎微地询问着,严格来说,今天晚上一直都是宫羽兰在给予自己帮助,而他还搞砸了她在此之前嘱托给他的事情——虽然宫羽兰并未察觉他的失败,所以他对自己是否能完成接下来的任务有些忐忑。
“直接把黑鹰轰下来有点困难,毕竟刚刚试射了一发,魔弹完全被它身边的防御法术弹开了,而且那家伙飞起来也挺快,我自己如果没有辅助的话,没办法瞄准。所以我准备在天上放个魔法阵。”
“魔法阵?在天上?”
宫羽兰点了点头,把手伸进大衣里,从腰上抽出一把匕首,麻利地割下了自己的一小撮头发,牧知清看着这把匕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这把匕首看起来有点眼熟。”
“是啊,和你头顶上那一把长得差不多,也是银质的。”
“这两把匕首应该有什么故事吧?”
宫羽兰默默收起匕首,意味深长地看了牧知清一眼:
“这个,你现在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牧知清低下头,小声地道歉。宫羽兰没有理会他,只是摘下了戴在脖子上的护身符,把它用割下来的头发绕了三圈,打上了一个节,然后递给牧知清:
“你不必为了这个道歉,或许以后有一天我就会对你说这其中的故事了。但是现在,还是需要你去完成一件事情。说简单也很简单,待会儿出门你就能看到一台塔吊,我需要你爬到最顶端,然后看我的信号,把这个扔出去,越高越远越好。”
“这个?有什么用么?”
牧知清一脸不可思议。
“《圣经》提到过吧?有个叫参孙的巨人,有头发时力大无穷,被剃光头发之后就失去了所有力量。头发是能给人带来力量的,一部分的魔法师会把以太储存在头发中来弥补身体里魔力不足的问题,以备不时之需。这个待会儿就能展开成一个魔法阵,辅助我锁定那只黑鹰。”
宫羽兰一边解释着,一边打开了大门。
“看到了么?就是那座塔吊,爬到顶端就行了。”
牧知清有些心里发毛,他小心翼翼地确认着:
“你确定是我们分头行动,我要独自一个人爬上那座塔吊?”
“不然呢?这里除了我们俩之外还有别的人么?那座塔吊是这附近最安全也是最高的地方了,按你的实力应该能爬到顶端的。”
宫羽兰带着一种“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的表情和语气看着眼前的青年说道。
青年则是露出一副很为难的表情:
“那个……我能够拒绝么?我觉得我做不来这种事情。”
宫羽兰皱起眉头,靠了过去,把牧知清逼到墙壁上,仿佛是要把他看穿一般盯着他。
“你还真是过分呐,之前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要帮我忙,转眼间就反悔了?”
仿佛是一只可爱的小恶魔慢慢地出现在了牧知清的眼前,他叹了口气,然后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用同样的语气回应着:
“我倒觉得凭着对方在满腔热血时候做出的承诺,反过来强人所难,是一件能够体现出一个人性格恶劣的事情。”
宫羽兰收起了严肃的神情,站直身体远离了墙壁,牧知清也摸着墙壁站定,把头扭过去看着门外的塔吊。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依旧严肃而平稳:
“虽然我觉得这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但是我也没有过分到那个地步……你转过来,闭上眼睛,谕佳曾经教过我一个魔法,现在正好能够用得上。”
牧知清选择了继续听从宫羽兰的话,他闭上眼睛,将身体面向近在咫尺的少女。额头上传来温暖的气息,温柔地捋开他的刘海,轻轻地触碰到前额,接着,嘴唇传来一阵短暂的触碰。
“这……你在……”
宫羽兰打断他的问题,示意让他保持安静,然后轻轻地念着:
「世の中に[7]、三日見ぬ間の、桜かな。」
轻盈的触感接连出现在鼻尖,左右肩膀,最后是胸口,温柔的声音随着空气震动,源源不断地传到他的大脑,让他回想起了存在于脑海里的那个发着白光的少女的身影。剧烈跳动的心脏逐渐放慢频率,呼吸开始归于平稳,像是如同微风吹过一般,紧绷的神经开始放松,整具躯体都变得轻盈了起来。厂房外的树木沙沙作响,前额的温柔触感持续了不到十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穷的回味与怅然若失。
“好了,这样似乎就成功了,睁开眼睛吧。这个魔法能够让你身体更加轻盈,待会儿你攀爬起来会更加容易些,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那群不死生物发现。”
牧知清迈出了最后一步,站在塔吊前臂的顶端,距离地面五十米有余,俯瞰着整个明亮的工业园。宫羽兰的身影就在离塔吊不远处的一处开阔高地上,另一个黑衣少女的身影在她的身旁似乎在丈量着什么,安宁笼罩在她们身边——几乎仅剩的所有吸血鬼和尸妖都已经聚集到了塔吊的底座上。虽然隔着相当远的距离,但出乎意料的,牧知清能够看到她们的一举一动,甚至连五官都看得一清二楚。
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强烈的风很快就带走了脸上和背上的汗迹,他不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赶紧抱紧了双臂,压低重心。果然是高处不胜寒啊,他如此想到。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地上的两位少女,他心中涌上一股安心感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欢欣,不知道是因为知晓了击退敌人的方式而放下了心理负担,还是因为深深信赖着一直在自己身边给予保护的银发少女。他闭上眼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的同时,等待着宫羽兰的信号。
“能被人需要还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更何况她还是……”
意识到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已经到了失礼的地步,他急忙睁开眼,驱散那些杂念,重新让注意力集中到现实当中。随着一声仿佛烟火升空的声响,一枚散发着金光的魔弹缓缓升起,照亮了略显昏暗的高空。牧知清站起身来,从口袋中拿出宫羽兰交给自己的东西,像是投掷飞镖一样地将它朝着魔弹的方向甩了出去。
缠绕着发丝的护身符在魔弹的照射之下漂浮在了空中,正如同宫羽兰所预期的那样,空中魔法阵的前期布设完成了。牧知清长舒了一口气,抚了抚胸口让心跳慢慢恢复到正常的跳动。高地上只剩下了宫羽兰的身影,神出鬼没的池谕佳再一次消失在了夜色之中。虽然头上的银质匕首依旧高悬,但他已经无能为力,索性放弃了思考,慢慢从塔吊顶端慢慢走回到控制室所在的平台,顺便继续观察着周围的事物。
突然之间,他脑中“嗡”的一声,来自未知的声音又出现在了他脑海里,虽然依旧无法解读,但是这一次并没有头疼的症状出现。与此同时,散发着白光的雄鹰出现在视野中,朝着空中正在赶往魔法阵的黑鹰冲了过去,和它开始了缠斗。他把视线转向另一边,却意外地发现了在早已是一片废墟的第二厂房,一个黑色的身影在慢慢地挪动,悄无声息地靠近着宫羽兰所在的那一片高地。
高地上的宫羽兰借着魔弹看到了塔吊上如草芥一般的人影做出了一个投掷的动作,紧接着,魔弹的光芒慢慢熄灭,半空中的另一个位置开始发出微弱的蓝光,然后逐渐开始增强。她轻轻地挽起袖子,露出了布满术脉纹路的小臂。脚下刻画着一个魔法阵,她打了一个响指,右脚向后迈了半步,半蹲了下去,将小臂微微散发着白光的右手慢慢放在了它的上面。魔法阵发出了蓝色的光芒,然后迅速扩大,占据了高地大半的面积,同时复杂的花纹也逐渐显现在地面上,开始缓慢地运转。
“
她轻轻地咏唱,为即将使用的强力攻击法术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作为一名业余的魔法师,宫羽兰在此之前从来都没有使用过如此复杂的攻击法术,她将跳到嗓子眼的心用缓慢的语速压抑回去,忍耐着心中的紧张与不知从何而来的兴奋。
“
她单膝跪在魔法阵的中心,抬头望着半空中的光源,地面上射灯的光斑洒在偶尔逗留的几缕青云上,给昏暗的天空带来些许光亮。但是这些并没有进入她的视野之中,她的深紫色眼眸中,紧紧锁定着停止在半空中疯狂扇动翅膀的黑鹰。
一刻钟之前,两人在厂房大厅里低声交谈着。
“我还是有点在意,为什么那个巨兽之前被一枚魔弹命中之后直接就碎了,而且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而且你还是没有找到那只黑鹰和灵魂的直接关系吧?”
宫羽兰紧锁眉头,捏着下巴来回踱步,似乎想着要这个问题彻底想明白。
“在那之前你不是朝着那只鹰打了一发然后完全没有效果么?是不是命匣把用来维持巨兽的以太抽调出来加固自身防御法术了,那些东西才会那么不堪一击?”
“就算你的这个猜想是对的,但是还是没有证明鹰和灵魂有什么直接联系对吧。”
牧知清沉默着低下头,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
“既然命匣能够被伪装的话,要找到联系可能真的比较困难,而且宁可舍弃一只巨兽也要保护黑鹰,那说明它还是挺重要的一环。如果硬要说出有什么联系,古埃及神话里,人有一种灵魂的形态就是一只鹰,准确来说是人兽鹰身,随着人的死亡,它依旧会被留在人体内,因此被命匣吸收也很正常。我不知道我的这个解释符不符合你的判断标准,但我也只能推想到这一步,再往后就只能碰运气去试了。”
出现在古籍当中,又和亡灵法术的发展息息相关的事物,正大光明地以一种再正常不过的样子出现在这片区域当中——真是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恰恰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一想到自己的瞳术居然连最基础的障眼法都看不破,宫羽兰有些沮丧地深深叹了口气,今天晚上的情况真是太反常了。
时间依旧回归到正轨上,宫羽兰开始仔细观察着半空中剧烈扇动翅膀的黑鹰。的确,仔细看上去,它只有一个黑色的剪影,根本看不清它身上的任何细节,头部的形态也是有些诡异——也就是说,这个剪影原本就不是一只鹰的样子,而是牧知清所说的“巴”。虽然真正的灵魂并不会因为魔弹的轰击而湮灭,但真要如此,它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显露出自己的真身,来去自如而不受任何影响。既然被伪装成了漆黑的鹰,又加上了一层厚实的防御法术,就有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能被攻击法术所摧毁也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他应该在我的射程之内,调整好射击诸元就直接发射。但是在此之前……”
她以极其细微的声音对自己说着,然后调集了身边大部分的以太,集中在右臂的术脉当中,然后缓缓抬起,将右手对准了天空。发着微弱光芒的护身符仿佛感应到了来自地面的指令,开始有规律地运转起来,随时准备展开显现出最终形态。张开的手指紧紧地攥成了一个拳头,宫羽兰看着天空中的一点,心中默念出了启动魔法阵的咒语:
“
绑住护身符的发丝化作蓝色的火焰,在空中闪烁,燃烧殆尽之后,护身符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盘旋,形成漩涡,吸收着周围的以太,发出耀眼的光芒。在一阵剧烈的强光闪过之后,半空中出现了一只画有荷鲁斯之眼的圆盘魔法阵,有着肉眼可见的形态,但是无法触碰到它的实体。宫羽兰将空中的眼睛当作准星,对准了困扰他们很久的黑鹰。
工业园中残存的雾气开始朝着黑鹰的方向汇聚,包裹着它成为一团白色光团,在看到了半空中的魔法阵之后,它也决心展开猛烈的反击。
远处,窗台边的鹤一澄察觉到了情况的异样,当宫羽兰下定决心要彻底摧毁她瞄准的目标时,她的目标也开始了杀死她的行动,双方之间剑拔弩张,仿佛骑士间决斗一般,静若处子的他们下一秒就会释放出强大的能量,置对方于死地。
“不要纠缠,已经被锁定了就赶紧脱离战场,本来你的伪装一旦被识破就十分危险,在这样下去就会被彻底消灭,快点撤退,听到了吗,伊卡洛斯?”
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着黑鹰和广场上的巫妖,但光团依旧没有消散的打算,依旧持续地吸收着周围的雾气。拥有无尽时间的亡灵法师无法容忍一位年轻的少女对自己的能力做出如此无礼的挑衅,在胸怀完美智慧的它面前,少女非但没有俯首顶礼,反而是朝着自己举起枪口,这种怠慢让它无法原谅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但又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人——更何况还是一个女人。
“伊卡洛斯!回来!”
鹤一澄朝着半空中的光团大声喊道,但他的使魔并没有听从他的命令,此时的巫妖已经不受任何人控制,它聚集了千百年来所储蓄的强大力量,准备对眼前的少女进行严酷的制裁。
高地上,宫羽兰掌心前的魔法阵开始剧烈旋转,发出刺耳的电流声。身体内的玛那不断地在每一处血管中循环,手臂上的术脉纹路已经成为了血红色,但她依旧在吸收空气中的以太,为攻击法术积蓄着力量。
地面上的魔法阵在先前的准备工作时就已经与身体中的术脉完成对接,虽然本质上,这个术式只是将术脉的容量从一具躯体扩充到一整块结界,但这也让使用者的攻击法术强度直接上升到另一个数量级。虽然运行原理与最基础的魔弹射击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是如此强大火力所造成的过度使用魔法,足以让人遭到术脉的反噬,也许恶性贫血的症状会更加恶化,更有可能的情况是,整条手臂会因此碎裂,稍有不慎就会当即殒命。
“冷静,这种情况能够把控。”
已经能够感受到吸收入体内的以太在肆无忌惮地舔舐自己的神经,听觉已经基本消失,耳边只剩下电流声的嘈杂。初次尝试大功率运行术脉所产生的副作用已经强烈得足以让人心理崩溃,尽管这种极其临近死亡的状态让宫羽兰的内心充满了意外和恐惧,但她还是咬着牙继续坚持着——如果到这里放弃的话,之前的一切努力就全都要付之东流,这等失败和屈辱是她宁愿选择死亡都不想承受的。更何况,从身体中的术脉与地面的魔法阵连接完成开始,她就已经无法移动,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要塞炮”,在得知命匣就是那只黑鹰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策划着使用这样的战术,以牺牲机动性来增加更多的容错性。
固定的射击姿势意味着更加精确的瞄准,又有接近目标的全知之眼作为射击辅助,这样无疑是成功率最高的一种部署方式。但这也就意味着,她已经完全放弃了躲藏的想法,一旦轰击开始,她就只能待着这里要么将命匣击碎,要么被巫妖杀死,这种拿自己生命下注的赌局,让冷静下来之后的自己也颇感意外和震惊,但也多了一份豁达。射击诸元已经调校完毕,宫羽兰深深吸了一口气,剩下的就是等待时机,向着目标发射出对不死生物极具破坏力的光明法术。
而就在同一时刻,半空中的魔法阵背后,持续吸收着雾气的光团开始扭曲变形,随着一阵刺眼的闪光过后,黑鹰显露出了自己的真身——拥有神祇一样年轻俊美的面庞,身着多利克式希腊长袍,头戴月桂花冠,右手托着一个棕色的匣子,背后一双雄鹰的翅膀完全张开,缓缓扇动着。所有的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让星辰与残月都为之黯然。
“连神祇都愿意作为那家伙的使魔么?果然啊,这就是我和他从差距吧,那家伙从小到现在都是个天才啊。”
宫羽兰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把注意力拉回到聚集以太上,魔弹已经充能完成,即将面临过载炸膛的危险,仿佛拉弓搭箭后的手臂因为无法长时间控制而面临肌肉不受控制地完成撒放。虽然她的意识在拼命告诉自己现在还不是开火的最佳时刻,但是现实摆在了她的面前:已经不能再犹豫下去了。使魔已经现出真实面容,等到他做好万全的准备之后,自己是否还能够对他造成伤害,都是未知数,必须在对手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打一个措手不及,让他无法继续积攒自身力量。
“不能被他抢了先手,就是现在!”
她定了定神,准备开始魔法咏唱。在她扣下扳机前的一瞬间,内心的另一个声音让她又一次迟疑了:你真的能够一击毙命么?如果不行的话,那你做好了下一步的准备了么?但迟疑马上就被坚定的信心压制,必须先完成第一发魔弹的命中,才能考虑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和后果。如此强大的攻击法术一旦发动,带给身体的损伤必定十分严重,但她依然做好了心理准备,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了咏唱:
« Les anges qui jouissent dans l'éthéré, veuillez retourner sur la terre polluée. Veuillez purifier l'air impur et la chose déchue! »[8]
声音从低沉逐渐转向激昂,绷紧的弓弦轻轻地释放,瞄准使魔的箭矢带着众天使的净化咒语,从围绕在宫羽兰手臂和身边的魔法阵中慢慢生成,然后立刻疾速向着半空中的魔法阵呼啸而去,留下一道夺目的光路。在魔弹接触到魔法阵之后,在半空中化为一道光箭,朝着更远处的目标进发。
然而面对来自地面的袭击,使魔并未像想象中那样变得措手不及,在攻击法术发动之前的一瞬间,他缓缓睁开了双眼,向着光箭袭来的方向,抬起了左手。一面圆盾出现在他的面前,逐渐扩大,精准地将攻击轻松挡下弹开,带着太阳表面温度、由巨量以太所形成的光之术式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湮灭在空气之中。
与此同时,地面上的宫羽兰也因为使用过于强力的魔法而出现了剧烈的不适感,内脏仿佛在燃烧,全身上下的体液猛烈地沸腾,鲜血从喉咙当中涌出,剧痛不断地撕扯着她的神经,身体中的细胞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开始衰老凋亡。但随即,新的组织又因为手臂上术脉的存在,疾速运转之下完成对身体的补救与再生。在逐渐变成雪花屏幕一样的视觉里,她也察觉到了那一枚逐渐扩张的盾牌。殷红的鲜血从嘴角缓缓流出,滴落在刻画着魔法阵的地面上迅速蒸发,只剩下黑色的印记。
“可恶,最后还是慢了一拍,被抢了先手……也罢,下一次攻击就聚集更多的能量好了,上次的攻击并没有达到理想中的最佳强度,还是操之过急了。”
没有时间犹豫,她迅速调整好状态,再一次聚集起周围的以太。依照她的直觉,使魔的防御体系从开始构建到完全成型还需要一段时间,双方并未到达各自能力的最佳状态,所以还有机会击穿他尚未完成的护盾。但是同时,她也意识到了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纵使双方都处于尚未准备完全的状态下展开进攻与防守,但刚才的试探性攻击已经分出了高下,宫羽兰的攻击被使魔完全挡下,两者的法术强度过于悬殊,她即使用尽全力再打出一发魔弹,也只能破坏使魔面前的盾牌,再往后的攻击就已经是强弩之末,无法再造成伤害。而相反的,如果使魔的攻击法术一旦构筑完成,地面上的她无论做出何种对策,最终都难逃一劫。
“没有别的选择了,只能继续进攻!”
宫羽兰将口中剩余的血吐在地上,咬了咬牙忍受住全身的剧痛,开始魔弹的下一发装填。她将右手放在魔法阵上,注入更多的玛那,随着魔法阵运转功率的加剧,越来越重的身体负担被加到她的身上,造成更大的痛苦,她因此不得不忍受逐渐翻倍增长的身心上的双重折磨。随着调动以太的增多,身体也发生着不可思议的微妙改变,这种第五元素能够引导着炼金术士们寻得阿尔克纳,与此同时也为他们带来高昂的代价——在巨量以太的环绕之下,身边的时空逐渐扭曲,身体里的时间流速逐渐减缓,心脏每一次搏动,都格外艰难。
在眼前一片雪白之后,星光体离开了自身,投射到了星灵层面,甚至产生了三百六十度视觉,整个天穹一览无余地展示在脑海中,而眼前却依旧是空白。
原来,人在离世之前,就是这样的么……她内心惊叹于在这样危机的时刻居然还能触碰到“本源”的边界,虽然这只是漫漫探求路上,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但也足够让她欣喜若狂。但来不及继续高兴,目前的形势又让她不得不迅速平复心情:那面盾牌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盾牌的后面,是一枚正在酝酿着的魔弹,强度与她使用的攻击法术的相差无几,而自己却连盾牌都无法穿透,更不用说阻止这次攻击。
使魔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在盾牌的保护之下,他能够从容不迫地构建自己的攻击法术,然后极其悠闲地解决掉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魔法师,如果开心的话,他甚至还可以顺带连着这个工业园和塔吊上的牧知清一起作为她的陪葬品。
地面上的宫羽兰按捺住内心深深的绝望,努力将魔法阵的功率继续调高到接近过载的状态,痛觉已经从大脑发散到全身上下,视野里的白色慢慢暗淡,视觉即将消失,来自四肢的触觉也慢慢开始麻痹,再逐渐从指尖开始丧失最基本的痛觉。明知道这样也许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损坏,但她依旧义无反顾地释放了第二枚魔弹。
« Saint Fils de Lumière! Je t'invoque de mon sang! Transformez-vous en une flèche de lune argentée. Pénétrez tout! »[9]
半空中的魔法阵变换了形态,开始加速旋转,仿佛一朵盛开的蓝色勿忘我。虽然这样的魔法阵会稍微削减魔弹的能量密度,但宫羽兰更加需要的是更多更加低频的攻击法术来减少外界的干扰。第二发魔弹从掌心喷涌而出,强大的冲击波甚至击碎了魔法阵外的地面,强力的气流又将碎石扬起,带去更远的地方。在抵达了半空中的中继站之后,魔弹一分为五,化为金色的光箭向着发着光的使魔飞去。
在接触到盾牌的一瞬间,五道金光带着太阳表面的温度剧烈地炙烤着它的表面,在上面溅射出大量火星,同时伴随着的还有五缕青色的烟雾——护盾在高温的作用下开始气化,但新的以太又源源不断地流入防御术式当中,双方打成了平手,陷入了僵局。能量不断地从掌心喷射而出,身体内五脏六腑都在翻腾,鲜血飞速地在体内循环,血丝布满了眼球,手臂上的术脉纹路也由鲜红色变成了暗绿色,纵使精神上依旧顽强,但巨大的负荷已经让身体濒临崩溃。
“不行,这样下去搞不好会尸骨无存——但是一旦停下来,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所以在明知自身极限的情况之下,宫羽兰依旧选择了持续不断地为光剑提供高强度的能量,虽然自己的结局已经显而易见,但她依旧选择尽可能地拖慢毁灭的时间。
“啧,不管怎么说,现在都不是应该停下来的时候吧。”
收回攻击转而全力防御的想法刚冒出脑海,就立刻被打消,她咬紧牙关,继续运转着濒临崩溃的魔法阵。令她稍微有些安心的是,疼痛感已经消失,肉体所带来的折磨与动摇已经减轻了不少——她的痛觉神经已经被高强度的法术所烧毁,仅剩的只有一副躯壳和一息尚存的意识。
然而就在此时,时间仿佛静止一般,脑海中的天穹出现了一道白光,一头白鹿的光影慢慢走到她的面前,屈膝俯身。宫羽兰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已经顾不上天空中的使魔与岌岌可危的身体,意识中她举起了伤痕累累的右手,轻柔地抚摸着白鹿的头和颈。相反过来的,白鹿也将头靠在她的手臂上,轻轻地舔舐她鲜血淋漓的伤口,她不禁苦笑:
“我已是将死之人,为什么你还要和神一样惩罚我?你们加给我的痛苦还不够重吗?真是不甘心,我真心希望有人能够将我的故事记录在书本上,镂在青铜上,以铁雕刻,用铅灌注在磐石上。但是,我知道我的救赎主依然活着,即使身体被侵蚀,即使我不以此身,但我依然要得见我所追求的,一定会亲眼看见。”
作为羽山市的法术源守护,宫羽兰拥有一项就连鹤一澄都不具有的强大能力,能够让庞然大物顷刻湮灭,能够让山岳河川为之倾倒,也能够显现古籍当中的一切神迹。在她接过祖父的衣钵时,这项能力也随之交接到了她的手中。但使用这项能力是要付出代价的,不仅玫瑰十字会对此会给予处罚,而且触及本源这件事情也会对使用者产生极大的影响——面前的白鹿就是赶来阻止她这样做的,虽然它的举动十分轻柔且安宁,但真真切切地动摇了她开启阿尔克纳的想法。
一阵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就仿佛是刻在记忆当中,清清楚楚:
“不义者仍为不义,污秽者仍为污秽;义者仍为义,圣者仍为圣。我必速至,携其值,各依其工而报之。”[10]
宫羽兰叹了口气,如果她执意要继续的话,虽然肉身已经濒临毁灭的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但从此以后,她也将不再属于这个世界。这样做当然也无可厚非,人各有志:有的人野心勃勃,有的人热衷谄媚,有的人弄虚作假,有的人则不食人间烟火,而宫羽兰,更多的时候像是一位女骑士,为了自己的信念,可以舍弃她觉得在这些面前不值一提的东西。
“但是这样真的好么?使用这样的能力之后,我就不再是从前那个我了。况且……”
况且这样的能力,她做不到准确无误地合理使用,因为自己并不精通魔法,更不必说是更进一步接近“本源”的
手掌中的魔法阵停止了输出能量,盾牌上挥发的烟雾弥漫开来,环绕了工业园的高空,塔吊上的牧知清立刻捂住了鼻子,生怕被不明气体所伤害。意识从星灵层面回到现实当中,宫羽兰立刻明白过来,刚才的幻觉只是内心动摇的结果。在意识到自己曾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放弃之后,女骑士燃起了找回自身荣耀的斗志。虽然在连续两次的进攻当中都处于劣势,但天空中的对手也同样为了抵抗自己的攻击法术而拼尽了全力,没有办法施展其他方面的魔法,对方的弱点隐隐约约暴露在她的洞察之中,对策似乎已经想好,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太乱来了,这简直就是在赌博……但是,因为孤注一掷而输掉一切,总比不拼一把就放弃要强。”
失去知觉的手指紧紧攥紧成一个拳头,她下定了决心——既然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那就不用顾忌那些代价,让压抑在内心深处的疯狂取代理性,认认真真的豪赌一把。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她开始了浮现在脑海中看似无法完成的计划。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给人安心的感觉啊。”
牧知清在办公室里对自己说的话在脑海中想起,同时回忆起的还有那个对自己无比信赖的眼神。那个拉住自己突出重围的青年,明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却依旧奋不顾身,以他特有的方式展示着淡漠外表下少见的温柔与坚决。
更何况,如果自己真的在这里被击败,绝不仅仅只是自己堕入深渊这么轻松的结局,天空中神祇的攻击法术一旦完成,从外表上看,那样的强度说不定会把工业园直接夷为平地,就算自己和池谕佳能够在防御法术的保护下勉强活下来,那个冒着生命危险攀爬到高处的家伙必然会当场殒命,他所作的那些努力也会付诸流水。
“烦死了,为什么事到如今,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我会想那么多啊?真是搞不懂!”
她心里暗暗吐槽着自己,然后将双手都放在了魔法阵上,身体机能在术脉的自我修复中慢慢恢复,她盯着半空中的使魔,眼中仿佛闪出了火花。比起被对手的魔弹轰成灰烬,她更宁愿死于过度使用魔法所造成的全身器官衰竭。对不起啊,鹤一澄,我是不会死在你手里的,所以想赢过我的话,就从我的灰烬上踏过去吧。她这样想着,再次往魔法阵中注入了最后仅存的玛那。
穿梭在体内的以太急剧升温,炙烤着肌肉下的骨骼,汗珠混杂着血渍在脸颊上划过,一滴一滴地落在疾速运转的魔法阵上。术脉的纹路上渗出鲜血,巨量的以太让它迅速发展延申,甚至已经深入骨髓,彻骨的苦痛传入大脑,让她仅存的一丝理性都被蒸发殆尽。血迹未干的嘴角微微上扬,她露出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似乎是完成了某件看似不可达到的事情而略有些得意。
半空中的使魔面无表情地看着宫羽兰的一举一动,在他看来,眼前的女魔法师无论做什么都像是在螳臂当车,只要自己再稍稍上点心,就能够将她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杀,顺便再带上那个在塔吊上一直盯着自己的无知青年。拥有近乎神明能力的使魔志在必得,他现在想做的,就是放慢对决的节奏,好让自己看起来赢得并不是那么轻而易举。
宫羽兰调整着紊乱的呼吸,让以太循环与身体律动同调,将魔弹调整到最佳状态。如果一发魔弹解决不了的话,那就再来一枚就好了,在威力翻倍的同时,也让进攻方向不那么单一,一定程度上也能干扰对手的防御,说不定能够得手一回。抱着这样的想法,她开始了第三次咏唱:
« Dieux, veuillez faire converger votre force entre mes mains! Rassemblez les étoiles et brisez la saleté avec de la lumière! »[11]
双肩的上方的空气里出现两个圆盘大小的魔法阵,两发魔弹蓄势待发,一发持续不断地消耗敌人的护盾,让他不得不调动所有的以太来维持防御,而另一发则直接穿过不断损毁又修复的护盾空隙,百步穿杨般直插他的心脏。从最开始就陷入了一个陷阱,不应该单纯地进攻护盾,而是要绕过它,直击本体,她如此想到。好在在最后关头,她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得以亡羊补牢。
亘古存在于寰宇当中的以太在少女身边汇聚,她的身边间歇闪过亮眼的电火花,这是一个平平无奇但举足轻重,又一向喜欢逞强的秘仪师,第一次决定放下自己今生想要的追求,又将它化作必胜的决心,做出对神祇最后的反扑。
“来吧,不管是记载于古籍之中的神秘使魔,还是存在于神话时代的奥林匹斯众神,我都会将你彻底击溃!”
身后的魔法阵喷射出巨量的魔弹,强大的后坐力让宫羽兰所在的地面出现了龟裂,略微下沉。两束光明法术并未经过半空中的魔法阵,直接照射着盾牌,在上面轰炸出了裂纹。她极为小心地操控身体中的术脉,努力不让功率超过自身的临界值,足够幸运的是,她的身体并未被术脉反噬,也没有因为过量的魔法而崩坏。使魔逐渐有些慌乱,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将手中即将完成的攻击法术高高举过了头顶,准备倾泻在已经满目疮痍的工业园上。
但在下一个瞬间,她看到了半空中使魔的胸口,一朵殷红而不规则的血之花在他的胸口绽开,立刻染红了他纯白的长袍。使魔低下头看着胸前,一柄透明的长剑从他的背部穿入,从左胸穿出,精准无误地击穿了他的心脏。他不可思议地回过头去,远方,鹤一澄冷冷地看着半空中的他,放下了右手,身后数柄完成瞄准、准备发射的长剑缓缓地消失。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面前的护盾在瞬间破碎,魔弹击中了使魔的双翼,在阳光般的炙烤下,羽毛开始燃烧,翅膀逐渐解体。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工业园里回响起撕心裂肺的哀嚎。他忘记了自己的安全开关还握在鹤一澄手中,也忽略了主人的一次次命令,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拥有的无尽智慧所带来的傲慢,最终也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意识逐渐消失,他已经无力维持自身悬浮在半空,托举着匣子的手逐渐放下,身体向后仰去,跌落大地,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也在剧烈燃烧着,发出夺目的光彩。仿佛一部华丽的史诗,哪怕是羽翼融损,自天穹陨落,他也要让自己的光芒争辉日月,闪耀天地之间。
半空中,夺目的火球缓缓熄灭,还未落在地面就已经化为灰烬,随风而去,胜负就此分明。使魔带着不甘与懊悔,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伊卡洛斯,古希腊神话中代达罗斯之子,着魔般飞向了高空中炙烈的太阳,任其羽翼融化燃烧而不顾,最终悲壮地墮天坠海而亡。
落幕的前一秒
“成功了……么?”
宫羽兰看着熊熊燃烧着坠落的使魔,有些不可思议。虽然损毁的身体在高浓度以太的刺激下快速地完成再生与修复,但疲惫和倦意同样在一瞬间传遍了全身。来不及保持身体平衡,她的身体就像散架了一样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刚想重新坐起来,却发现因为极大的消耗,自己已经没有一丝多余的体力能够使用,哪怕是动一动手指这种简单的动作,她都无法做到。一旦肌肉开始收缩发力,痛觉神经就开始剧烈地刺激着大脑的神经中枢。
不光是体力,连体内的玛那也被用尽了,盘踞在手臂上的术脉失去了光泽,纹路仿佛纹身一般刻进皮肤当中。这种情况之前从未发生过,她也不知道这种程度的消耗需要多久才能恢复全部的体力,心里暗暗估算了一下,在床上躺一整天的休养大概是免不了——现在自己精疲力竭的样子,还真是狼狈不堪,根本没有那家伙之前说的“帅气”可言。
但宫羽兰还是松了口气,有些开心地笑了:帅气什么的,在击落黑鹰化身的那一刻,就算别人不这么认为,她也会觉得自己异常的帅气,毕竟她击败了一位来自神话当中的强力使魔,让塔吊上的那家伙免去了死亡的结局。虽然回想起整场战局,自己拙劣的魔法让自己和他绕了不少弯路,几次命悬一线,但和三年前的自己比起来,已经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
“啊,对了,说起来,鹤一澄召唤的这个使魔,好像是从灵魂石里面释放出来的,严格来说不算召唤吧……那被消灭了,就是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无法恢复。也好,鹤一澄那家伙也该长个教训了。”
她并不关心炼金术士们为了制造出这个使魔,耗费了多少心血,也不在乎依凭它能否触碰到更加深层次的神秘。对于她来说,这件使魔威胁到了自己的安危,那被消灭就是理所当然的,不管这其中包含多少神秘知识——毕竟没人教导过她,能允许用神秘去杀人。而实际上,当还在被流放中的鹤一澄制造出了这枚灵魂石的时候,各种各样的组织与结社都得到了消息,分别派来人员,向他提出了各种丰厚的条件,希望能够交换这样宝物,但他只是摇摇头,无声地拒绝了两拨人——他们会拿去干什么,鹤一澄也再清楚不过了,他同样不会允许无缘无故地就用神秘去剥夺别人的生命。
此时,远处的鹤一澄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转过身去来到盛放正十二面体的匣子面前,缓缓地合上了它,然后带着它神色黯然地缓缓离开了这栋不起眼的建筑。
“羽兰,这是你第一次胜过我,祝贺你。”
毕竟这是一场彼此有言在先的战斗,所以尽管宫羽兰彻底摧毁了他的使魔,这让他心有不满,但内心确实毫无怨言,更不会去做出有损自身人格的事情。
他轻轻踩过水泥楼梯,面无表情,心如止水,但脚步声中依旧流露出失落与不甘。但即便今夜他败下阵来,宫羽兰却没有将他最重要的武器破坏,因此他还有机会,重新做足准备,以期东山再起。
然而,就在在他走出建筑的大门时,一道寒光闪过,朝他飞来,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恍惚。待到回过神,一柄锋利的匕首正抵在自己的脖子上,面前是一位带着白色绒帽,留着黑长发,除了白披肩之外,一身深色衣着的少女。少女低着头,脸上似乎残留着泪痕,哽咽着咬牙切齿地对他说道:
“下次再让我看到你伤害羽兰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这是你的匕首,拿好了,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说着,她将匕首从鹤一澄的脖子上拿开,松开了手,让匕首自由落体插进了他面前的土地上,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在高地,倒在地上的宫羽兰因为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累积的疲惫猛烈地涌入脑海,让她不得不触发身体上的痛觉来压制昏昏欲睡的大脑——这种时候如果睡着,那必然就是长眠。身体的修复十分简单,皮肤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八成,内脏的出血也已经被止住,只需要躺在地上多些时候,也许就能重新站起来。
虽然使魔的身体已经燃烧殆尽,但那个棕色的匣子依然悬挂在半空中,似乎因为魔弹的轰击,盖子已经微微打开。
“匣子……希腊神祇……感觉有点似曾相识啊……”
她木然地看着天空中几欲倾覆的匣子,如游丝般的意识缓慢地回忆着,下一个时刻,她浑身的血液因为惊愕而仿佛凝固。
“糟了,这个命匣,是潘多拉的魔盒!”
就在她心里喊出这个名字的瞬间,木匣的盖子完全打开,发出强光的油状液体从中分为数股汩汩流出,朝着自己的位置缓缓地倾泻而下。宫羽兰睁大了眼睛,轻轻叹了口气,喃喃地念叨着:
“要落幕了呢,只不过是满天繁星,一地碎花而已。谕佳,请你不要为我难过。”
对于自己在数秒之后就要淹没在这些液体当中燃烧殆尽的结局,她已经默默接受了。
但是……
数分钟之前。
牧知清走下风流强大的塔吊顶端,回到控制室所在的平台上,一言难尽地看着空中黑白两只鹰的缠斗,又把视线拉回到地面上。视觉不知为何变得敏锐的他在端详片刻后,皱起了眉头,同时发出了惊奇和疑惑的感叹。地面上除了两位正在忙碌着布置阵地的少女之外,在更加遥远的位置,准确来说是第二厂房的废墟那里,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要我说,魔法这个东西,还真是神奇,连起死回生都能做得到。”
他低声自言自语,顺便又环顾了一圈四周。按照先前约定的计划,牧知清的任务就是攀爬到塔顶将护身符和头发掷出,除此之外就是宫羽兰的部分,现在看来,他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虽然对他自己来说,这只是一件平平无奇、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事情,但确确实实,这也是一件拿生命做赌注的尝试——毕竟少有非专业人士能够爬到这样的高度,同时还要与自身的恐惧和糟糕的平衡感做着斗争。而到了现在,如何从这里回到地面上,又是一件头疼的事情,他在此之前甚至都没有把这件事情纳入他考虑的范围,当时只觉得爬下塔吊应该比爬上来更加容易。然而事实却是,塔吊底部被不死生物所占据,如果不把它们肃清,就无法爬下塔吊,但要等到将巫妖消灭之后再行动,可能更加糟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事到如今,复杂的情况让他逐渐手足无措起来。
正在他踌躇的时候,半空中的护身符像风筝一样突然展开,两只鹰之间的缠斗也随着光团的聚集和白鹰的消失而结束,没过多久,一个人形使魔缓缓出现,悬浮在半空当中。当牧知清还在惊叹着这一系列奇幻的景象之时,一道强光从地面发射,精确地穿过半空中的魔法阵,紧接着一道光箭朝着使魔穿梭而去。
“嗯?这就是神的降临?不不不,怎么看这更像是大天使什么的吧……”
他一边揣测,又一边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结论。眼前的场面过于壮观,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做出合适的描述:毫无征兆出现在空中的大天使,高地上则是张开了一副巨大的蓝色魔法阵,宫羽兰单膝跪在正中心的位置,光线从四方汇聚到她的身上,脚下的魔法阵快速地运转着。
以及一个黑色的身影,从远方向着正在对抗大天使的宫羽兰悄悄逼近。那个身影匍匐着前进,黑斗篷覆盖了全身,看不清样貌,也不知道它的手中是否有武器,它就那样一点一点挪动着,隐藏在黑暗里向着孤身一人的秘仪师靠拢。更加棘手的是,只有在高空,视觉更加敏锐的牧知清才察觉到了它的存在,宫羽兰背对着它,完全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逼近,而池谕佳更是已经消失在了他的视野当中,无法找到她的踪影。
“被压在废墟下的那个黑影,估计就是之前那个人偶吧,那个地方除了它之外也没有其他的具有危险攻击性的东西了。”
也许是被巫妖的亡灵法术所呼唤,八音盒部分未受损的人偶重新动了起来,拥有了新的敌人。牧知清的思维乱成一团,局面已经越来越扑朔迷离,眼下的种种景象,用光怪陆离来形容也不为过,仿佛这一切都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样。光是于空中现身的大天使,就足以被称为这个时代的神迹,更不可思议的是,地面上的少女正在对着神灵发射着光弹。这个晚上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疯狂和不讲道理。
正在这么想的时候,眼前一道强光闪过,更加强力的光柱照射在魔法阵上,分裂为五道射线,继续飞向目标。光芒如此刺眼,让牧知清不自主地闭上眼举起手遮蔽,轰击产生的强大气流迫使他蹲下身去,不然说不定就会被吹下平台,头朝下摔得粉身碎骨。他无法走下塔吊跑到高地,无论是时间还是地上的不死生物都不允许他那么做,于是他开始安慰起自己来:宫羽兰也许已经用特殊的感知方法察觉到了身后的危险,只是这个时候选择性地忽略了这一点,在击败天空中的大天使之后,就能转身轻而易举地一枚光弹带走这个企图偷袭的家伙。虽然牧知清心里并不想承认,但千真万确,在这一点上,他一点都帮不上宫羽兰。
第二次进攻的光线逐渐熄灭,塔吊高台上短暂地恢复了平静,牧知清依旧一筹莫展。上山容易下山难这个道理,每个人都懂,而放在当前他的处境之下,则更为生动形象——身边是狭窄的栖身处,往上是令人心惊胆寒的悬崖,往下是摔下去则万劫不复的深渊,自己处于夹缝之中进退两难,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人的安危。他重新站起身来,双脚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焦急而微微颤抖。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从他的身后上方传来:
“牧先生!”
他心中一阵惊愕,下意识转过身,向后看去,有些让他感到熟悉的声音加上从未使用过的称呼,让他一瞬间的意识重心发生了偏移。就在他转过身的一刹那,头顶的匕首仿佛断了线一样,从静止突然落下,瞄准了牧知清的头盖骨,在下一秒,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但身体因为震惊和恐惧而变得僵硬,已经来不及进行躲避,于是他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自己的结局。
身旁传来靴子踩踏钢板的声音,宣判死亡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却没有按他预想中的那样落下。他有些疑惑地睁开了眼睛,却惊讶地发现,一位背着手弯着腰的少女,正一脸严肃地盯着自己的脸——池谕佳也来到了塔吊上。
“你……”
牧知清依旧没有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望向头顶,那柄匕首已经不知所踪。池谕佳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把手从身后伸到他面前,向他展示着手中的匕首。
“什么嘛……羽兰说她不管怎么样干扰你的注意力都没有用,结果我一出手就成功了……也罢,你的神经不用总是绷着了,一路过来辛苦你了,总保持高度紧张,可能脑袋都要爆炸了吧?”
“其实还好啦,就是突然放松之后有点疲倦的感觉,谢谢你……话说你是怎么上到这样的高度来的?”
池谕佳将食指摆在了嘴唇上:
“这是个秘密,而且接下来我还有要紧的事情去完成,先走一步了。”
“那个……请等一下!”
“有什么事情么?”
“那个……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你看,远处那个黑影是不是在向宫小姐靠近?”
牧知清手指向了远处那个正在慢慢前行的人偶,池谕佳眯起眼观察了几秒,点了点头:
“确实是呢,那看来又有事情需要麻烦你了,牧先生——代替我去提醒一下羽兰吧。”
“我?那个……请问我该怎么下去?如果直接爬下去恐怕来不及啊。”
池谕佳依旧面无表情,眼神冰冷:
“不需要你一步一步爬下去,我在这周围布置了法术,只要跳下去就行,如果姿势正确的话,就不会有危险。但是请记住,只要你的脚底接触到实物,魔法就会失效,所以请千万小心。”
“我知道了,你确定羽兰需要我去提醒身后的危险么?我感觉她会意识到身后的异常。”
“不,因为她是羽兰,所以她肯定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危险。不是每个人都有像你一样有着敏锐的判断力和对探知危险的直觉,牧先生。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就先走一步了。”
牧知清郑重地点了点头,池谕佳走到平台边,回过头也对他点点头,然后踏上栏杆,张开双臂,像燕子一样纵身跃下了塔吊,朝着广场的方向滑翔而去。在目送她飞向广场上并记住了跳跃的方式之后,牧知清转过身,继续把目光转向天空与大地之间的对决。
高度急剧下降所带来的寒风刮在脸上,头发丝胡乱地掠过嘴角,在
尽管落地轻微几近无声,但少数聚集在广场外围的不死生物依旧凭借着敏锐的听觉察觉到了外来者的袭击,它们成群结队地聚集起来,准备将入侵者包围歼灭。一时间,五名吸血鬼飞踏过建筑物的外墙,朝着池谕佳的位置呼啸而去。它们并不同于先前包围宫羽兰和牧知清的那一群,而且穿着深红色长袍,披着黑色的斗篷,似乎属于更加高等的一类,在下一个路口处,它们就纷纷落地,将池谕佳堵在了路口的中央。
池谕佳愣了一下,然后马上明白了眼下的处境,她环顾了一圈四周,吸血鬼们依然在在不停地靠近,想要通过数量优势将自己击退甚至是杀死。五双暗红色的眼睛在夜色中散发着骇人的光,孤独的灵魂游离在黑暗之中,浓郁的血液气息指引着它们,捕猎与吸血是数个世纪以来的宿命契约,本能让它们张开嘴,露出两颗狰狞的尖牙,它们进行着只属于它们的战斗,长袍下的身躯虽然衰老,但依然不乏灵活与力量。
面对每一秒都在接近的威胁,池谕佳没有丝毫犹豫,她拔出匕首,朝着正前方的吸血鬼冲了上去。利爪和獠牙向着她的面部袭来,她降低重心,闪躲过对方的第一次进攻,穿梭到了它的后方,然后转过身将匕首插进了它的头部与胸腔的连接处,眼前的躯体一阵抽搐,然后疲软地松弛下来,跪在了地上。将匕首拔出,抹干沾在上面的黑色血液,她抬起眼,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青色的眼瞳扫过面前剩下的五名敌人,左手将匕首又收到身后去。
剩下的吸血鬼对视了一会儿,然后齐刷刷地再次朝着池谕佳发起了冲锋,距离最近的腾空而起,从高处向她的颈部袭来。池谕佳绷紧了神经,全神贯注于那飞身而上的吸血鬼的一举一动,准备伺机而动进行防御。但吸血鬼的速度完全超出了她的预判,风驰电掣的身影好像放慢了自身的时间,在眨眼间,它就到了池谕佳的面前。干枯的双手,猩红色的双眼,当她望向那两颗尖牙的下一秒,脖颈上已多了两个小血洞,鲜红的血液慢慢流了出来。来不及擦去血迹,她随即转身,看准了吸血鬼露出的咽喉部位,用力挥起了左手,一道寒光闪过,对方脖子上被切开部位如同血盆大口,猛烈地向外喷射着黑色粘稠的液体。
剧痛从伤口传来,但时间紧迫得容不得她停下来检查伤势,她攥紧匕首,猛地向后蹬腿,高高跳起,给了下一个冲上来的吸血鬼迎面一记飞踢,靴子的尖头正中胸口,面前的吸血鬼一个踉跄,向后倒退几步。趁着这个空当,池谕佳一个箭步赶上前,匕首直取对手胸膛,干净利落地在它的脖子和胸前割开一道道致命的刀口,最后一击直插心脏,在结束敌人生命的同时,减轻了它的痛苦。
气息有了些许紊乱,但她依旧没有放慢自己的脚步,回过头伸出右手,手腕处白光一现,一个魔法阵出现在掌心当中,射出一发魔弹,击中扑上来的一只吸血鬼的腹部,将它从自己面前轰飞,撞到了路边的墙上,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将匕首用力插进了心脏部位。吸血鬼一声惨叫,眼中的红光黯淡了下去,瘫坐在了墙脚。
身后传来魔法发动的声音,池谕佳赶忙转身躲闪,一袭黑发随着身体的转动,在半空中展开,仿佛打开一把有着漆黑扇面的折扇。一枚冰锥顺着她的鼻尖擦身而过,削断了她一缕发丝,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插入了墙壁当中。她赶紧蹲下,拔出了插在死去吸血鬼胸膛上的匕首,然后略微瞄准,朝着不远处正在酝酿第二次攻击的敌人投掷过去。匕首的银尖切开寒冷的空气,在月光下反射出锋利的光泽,带着消除邪恶的魔法,精准地扎穿了最后一只吸血鬼的左眼。它捂住眼睛弯下腰开始嚎叫,双手胡乱地在面部摸索,想要拔掉匕首,池谕佳快步走上前去,抢先握住了匕首的握把,用力向外抽出,黑血立刻在它的手指的缝隙之中流出。眼前的吸血鬼似乎因为疼痛而弓起了背,而她则面无表情地将匕首一下一下地扎进对方的颈部、胸膛和腹部,直到眼前的不死生物停止了动弹,慢慢地倒在了早已被血液浸污的地面上。
这个时候,她才把手伸向脖颈处的伤口,那里依然在出血,但十分幸运的是,伤口并没有感染,简单的疗愈魔法就能止血,然后有足够的时间来消除吸血鬼血液对身体的影响。她一边蹲下,一边抬起右手,让以太在手中聚成一团淡蓝色光球,然后拔出了插在倒地的吸血鬼胸膛上的匕首,继续向着广场上的巫妖奔袭而去。
从广场边缘到纪念塔有大约八十米的距离,完全被射灯照亮,无处藏身。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声音传来,池谕佳回头看了看半空中,宫羽兰发射的两束光柱击碎了使魔的护盾,摧毁了双翅,在一片火海之中,他后仰着从半空中跌落。在确认了命匣已经被摧毁后,她左手提着匕首背在身后,没有任何迟疑地快步冲进了明亮的广场。
巫妖察觉到了广场上的异样,它举起了手中的魔杖,用最后仅剩的魔力向奔驰而来的少女发射魔弹,企图阻拦她的脚步。魔弹落在了池谕佳的身后不远处,在接触到地面的一刹那发生剧烈的爆炸,掀起砖石的碎渣带向半空,又如雨点一般落回地面,她一个趔趄,差点被爆炸带来的冲击波掀翻,不得不稍稍放慢脚步,重新保持身体的平衡。
更多的魔弹向她袭来,在她四周引发更为猛烈的爆炸,原本平整的砖石地面变得千疮百孔,爆炸声不断刺激着她的耳膜,在耳鸣的同时开始她头晕目眩起来。池谕佳粗略地估算了距离,还有大约三十米的步程,于是她用力一蹬地,腾空而起,身体变得更加轻盈:
“希尔芙,交给你了!”
一阵强风从她身下吹来,将她轻轻托起,以更快的速度朝着目标飞驰。巫妖看着逐渐接近的少女,红色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它不相信眼前的少女拥有召唤精灵的能力,也不愿承认自己已经黔驴技穷,无法再与她相抗衡的事实。池谕佳也看着越来越近的巫妖,皱着眉头,时常温柔的眼神此刻正流露出罕见的杀气,她决定就在这里完成对巫妖的击杀——对于想杀死宫羽兰的人或者怪物,她从来没有恻隐之心,甚至更进一步地把他们归为“不可饶恕之人”这一类,必欲除之而后快。
已经耗尽了魔力的巫妖双手握紧了魔杖,企图用武器的长度保障自己在近身格斗中处于上风,望着逐渐靠近的池谕佳,它挥动起自己的武器,想要将飞上高塔的魔法师打回地面。它发出绝望而又愤怒的吼叫,似乎是向着对手宣示着自己无上的地位:
“来啊!放马过来吧!你无法打败我!”
池谕佳则是轻声笑了笑,脚尖轻轻一点,准确地踩在向她挥来的魔杖头部,然后借力再次向前跳起。脚下传来木头折断的脆响,她向前抬起脚一记飞踢,正中巫妖的面门,将它撞到了身后的金属塔身上,然后从身后抽出匕首,扎进了胸口的位置。理所当然的,本身就由骨架构成的巫妖并不会因为这样的穿刺而死亡,它低下头看了看匕首刺入的位置,又抬起了头,兜帽下的骷髅带着狰狞笑起来,红色的眼睛越发昏暗:
“凡人,你是无法杀死我的。我是万古智慧的化身,怎么可能死于你这样的庸碌之辈的手里?”
面前的少女叹了口气,伸出了手腕发着微光的右手,轻轻握住了匕首的剑柄。紧接着,剑刃发出明亮的光,从巫妖的体内由内向外扩散开去,池谕佳松开手,斗篷里的躯体因为痛苦而扭曲,双手握住了剑柄,想要拔出匕首,但愈是如此,匕首散发出的光线就愈发强烈,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巫妖的体型逐渐萎缩,挣扎的动作也越来越轻微,最后随着一声低沉的啸叫随风散去,纪念塔上只剩下一名少女,和她面前的一件黑色斗篷与一滩发着光的尘埃。
“拥有无上智慧的大人,我想您弄错了一件事情,我并不是凡人。”
池谕佳望着那一堆尘埃,面无表情地低声说道,然后俯下身去,从灰烬之中轻轻取出那把银质匕首,吹散沾在上面的灰尘,跳下纪念塔,朝着下一个计划中的位置小跑着进发。
空中护盾破碎的巨响让塔吊上的牧知清吓了一跳,他循着声音望去,两束光柱穿过空中的透明碎片,点燃了大天使的双翼,天空化为一片火海。他又将视线转回宫羽兰的方位,发现远处的黑影已经移动了很长一段距离,来到了高地的脚下,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潜行到她身边,发起致命的攻击。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了栏杆边,闭上眼回忆起池谕佳跳下平台时的姿势。
“双腿并拢,双手张开……然后……身体前倾?正确的姿势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在试着摆出这样的动作之后,他踏上了栏杆,开始了正式的跳跃。重心前移,身体向外侧倾倒,双膝微曲,然后用力向后蹬去,下一秒,身体离开了塔吊,滕跃到空中,一阵强风吹过,推动着他的身体更快地向着高地飞去。近乎六十米的高度下,疾风吹得他不得不闭上眼睛,重力加速度让他在半空中的速度越来越大。他忍耐住从高处坠落的恐慌,在死亡的道路上加速滑翔。
这样的高速之下,如果稍有失误,受伤骨折都算是比较轻的结果,运气差一点,可能就会当场殒命。牧知清并未受过伞降训练,背上也没有背着降落伞,他开始设想起飞行失败的后果,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开始后悔起自己做出这个鲁莽而轻率的决定。但下一瞬间他就意识到,现在后悔已经晚了,自己已经是在半空中,按照这个世界的法则,不到三秒之后,他就会抵达地面。那个人偶随时都有可能冲到宫羽兰身边,时间紧迫,一刻也容不得耽搁,不管怎么样,首要的是要安全着陆,接下来的一切才能继续实施。空中的他思维变得异常敏锐,电信号在神经中飞速游走,身体内的时间仿佛被放慢。
“虽然还有吸血鬼和尸妖堵在塔吊下方,但我只要落在它们包围圈的外围就行了吧,现在保持住平衡就……等一下,空中那个匣子是怎么回事?”
他也察觉到了命匣的异样——发着光的油状液体慢慢地从倾倒的匣子里汩汩流出。
空中的第一秒就这样过去了。
视线转回正前方,他集中起精神,打消所有乱七八糟的杂念,专注于自己的身体和风的气息,不断修正着自己的飞行方向。内心中某个无法直接描述的念头驱使他进行着这个看似无法成功的挑战,对于死亡的恐惧与失败的踌躇,都在这一刻被压制,他得以变得心无旁骛。完成奇迹的永远都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经由一个纯粹的信念,带着一丝鲁莽,但又辅之缜密细致的思维,最后还掺杂些许幸运,最后完成其他人所无法想象的挑战。
“怎么说呢……仔细想来,现在并不是考虑能不能成功,来不来得及的问题,而是……”
那个念头马上呼之欲出,但他却制止了自己跳跃的思维,重新专注于当下。就在这时,发着白光的天鹰再次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准确来说是他的身下,正托着他向前加速。身旁的风中也隐隐约约勾勒出一位少女的轮廓,仿佛蒙上一件头纱的花嫁。
“嗯?这就是炼金术里提到的风精灵么?居然能看到这些东西,这也太反常了。而且……”
不知为何,他的心里凭空生出一种因为身处半空中而带来的畅快感,明明现状十分危险并且迫在眉睫,自己却有着雀跃的成就感,至于是方才宫羽兰对他使用的魔法产生了效果,还是此时人性内心深处隐藏的欲望被激发所带来的快感,他搞不清楚。只是,嘴唇上温柔的触感还清晰地刻印在脑海中,她极其含蓄地对自己传达的信任、依靠以及期待,也清清楚楚地传达到了他的心中——外表淡漠的他其实内心极为敏锐。这样的记忆激发了他的某些冲动,让他的全身都兴奋起来,而至于为什么简单的动作和话语会有如此显著的结果,那就需要日后他在生活中寻找答案了。
第二秒就此过去,他离宫羽兰的距离已经不到十米,而就在他准备平稳落地来到她的面前时,单膝跪地的宫羽兰却因为体力不支而倒了下去。
呐喊声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即将抵达地面的牧知清此时却在风精灵的庇佑下开始了减速——这是平稳落地所必须要经历的步骤。油状液体闪着耀眼的光芒即将抵达地面,前方不远处的残缺人偶也马上要登上高地,此时的他本可以借助速度优势捷足先登,但池谕佳施加的这个魔法却因为缺乏变通性而让事态更加紧迫。
下一刻,他就做出了选择,为了能够达成超越死亡的结局,他决定也冒一次险——提前让法术失效,继续保持先前的速度。接下来就是寻找一个可以供脚踏的实物了,说起来……他的视线转向了前方的那个正在向上爬的黑影。
“好的,接下来就是具体实施阶段了。”
他慢慢调整呼吸,让几近沸腾的热血平息下来,脑中预演了一遍计划之后,他同样也震惊于自己的疯狂:
“太乱来了,要这件事情真是一件蠢事。但是,不这么做的话,就来不及了,没有办法,只能这么办!真是的,为什么我要做到这个地步啊?”
瞬间的迟疑在下一刻就被打消,没有人会让他勉强到这个地步,他也没有奢望完成这个计划之后会获得什么意料之外的奖励,事实上他也不在乎这些。只是,硬要说为什么的话,那就是他想这么做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大概吧,至少在此刻,他的心中没有。
“好,要上了!”
他将身体摆正,做出落地的姿态,然后借着依旧迅捷的速度向着身下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偶,微微弯下了膝盖,紧接着用力向后蹬去。
风的阻力迅速减小,直至完全消失,刚才的脚踏借力又让他的移动更加迅速,但这也同时意味着,他失去了保障自身平稳着陆的安全网——对于没有速降经验的新手来说,受伤的情况无法避免,甚至有可能因为错误的着陆姿势而身受重伤。
虽然在不久之前,一位稍显不怀好意的银发少女对自己说要兑现自己“什么事情都愿意为你去做”的承诺,但如果她能够亲眼得见此情此景的话,想必也会大为惊诧吧,毕竟虽然有了两位少女先后施以法术的加持,但乱来的话,依旧有可能会让自己受到无法预料的伤害。
理所当然的,日后宫羽兰也没少因为他的类似这样“乱来”的行为而大为光火。
但此时此刻,牧知清的眼前和脑子里只剩下倒在一片狼藉之中的宫羽兰,那些从天而降的液体,和身后不远处逐渐接近的人偶都成了虚无的装饰背景,他深吸了一口气,竭尽全力,大声地吼了出来:
“宫小姐!”
宫羽兰转过头去,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哈?你怎么……”
油状液体的高温已经从空中传来,他在空中保持着快速的移动,向着宫羽兰所在的位置扑了过去。双脚并没有落地,所以他没有办法让速度减慢下来,只好硬着头皮迎接来自地面的冲击。与此同时,黑衣人偶紧接在他的身后,登上了高地,但随即—— 油状物仿佛雨点一般致密地落在千疮百孔的高地,落到地面的瞬间燃起了熊熊大火,人偶刚向着前方的两人伸出仅剩的左手,就马上被猛烈的爆炸与蹿升的火苗吞没了身影。
幸运的是,在此前的一秒,牧知清在落地的一瞬间抓住了瘫倒在地的宫羽兰,同时双脚落地,拽着她借着惯性离开了她倒下的位置。在失去平衡的情况下踉踉跄跄跑了几步之后,他迅速向前卧倒在地,抱住宫羽兰,将她护在了身下。
爆炸和火海蔓延着,离他们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距离他们只有不到半米的地方。牧知清一只手撑着地面,一只手护住了宫羽兰的腰,一种微妙而难以名状,只属于少女身体的细腻触感顺着掌心如电流一般传入大脑,紧接着酥麻的感觉席卷席卷了全身皮肤。
而宫羽兰此时更在意的是,身后狼藉的灾难现场:命匣当中的致命武器所化为的火海成了偷袭者的葬身之所,完美的毁尸灭迹——更准确的说法可能应该是“失败者们的共赴黄泉”。牧知清那个乱来的计划在意料之外取得了成功,在三重杀手锏的围追堵截之下生还,这大概只能够用“奇迹”来形容此刻两人的状态了,毕竟稍有差池,火海中就会多出两具烧焦的遗骸。
“真是不可思议,你这家伙,似乎完成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呢。”
牧知清对身后发生的一切似乎并不关心,相反地,在确认了怀中的宫羽兰依旧安然无恙之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太好了,我本以为会赶不上的……你没有事,真是太好了。”
冬之十四行诗
于是,暗紫色的天空逐渐变回了深蓝色。火焰渐渐熄灭,强风吹过,将工业园中的吸血鬼之尘带到本属于它们的世界。残存的不死生物们、空中倾倒的棕色匣子,全都发出了微弱的光芒,化作尘埃随风飘散。一切都沉浸在静默之中,悄悄等待着黑夜再次降临,洗刷不久前战斗过的痕迹,伊甸园,这个短暂出现在此地的只在古籍当中存在的人类最初的栖息地,在无声中黯然消逝。
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曾经照亮了整个工业园的万点灯火接连熄灭,昏暗重新占据了这片土地。两人并排看着这一幕的发生,默默无语。牧知清躺在地上,大口地呼吸着,尽力平复剧烈的心跳和极度紧绷的神经,突如其来的放松让他全身上下的肌肉都松弛下来,仿佛一盏已经耗尽电量,急需充电的照明灯。身旁的宫羽兰则是双手抱膝,轻轻地做着深呼吸,静静地看着身旁这位从高处飞驰而下的青年。
“我说你啊……”
她把视线从牧知清身上挪开,继续望向远处渐渐昏暗的广场,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向他说着话,然而拙劣的演技依旧暴露了她是在逞强的事实。牧知清转过头,看着她的略带红晕的侧脸,仿佛像是在欣赏一幅画。
“果不其然,你这家伙真的创造了奇迹啊。”
原本她接受了自己即将死亡的命运,在葬身火海的数秒前,她十分冷静地回顾了自己二十余年的人生,直勾勾的眼神盯着从天而降的天罚,思索着自己将会变成怎么样的一副遗骸——如此平静的反应让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就在她准备闭上眼迎接死亡时,牧知清撕心裂肺的呼唤将她重新拉回现实世界当中。
虽然她并不知道这个家伙在塔吊上经历了什么,通过何种方法来到地面,如何达到如此快的速度,也无法想象他冒了多大的风险,但无论如何,这个之前总是引发她无名之火的人,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把自己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当自己的手被紧紧地握住,身体被用力拉起离开地面的时候,她内心当中的震撼不亚于一枚氢弹爆炸。虽然他曾经迟疑过、否定过、也埋怨过,但他依旧帮助了自己,甚至完成了看似不可能的事情。
此刻,她前所未有的想要知道这十余分钟里牧知清身上发生的故事,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仿佛是觉得如果就这样开口询问就输了气势,所以沉默良久之后,她只抒发了一通平平淡淡,近乎莫名其妙的感想——当然,少女的心思,虽然躺在地上的牧知清并未察觉,但脸颊的红晕和躲闪的眼神却说明了一切。
“要我说,创造了奇迹的应该是你才对吧?”
牧知清把目光转向天空,看着天空中的月亮,气息不稳地吐出这句话。看到少女脸红的他,多半明白了对方的想法,仿佛是避免两人目光相遇,他同样选择了回避。
“诶?”
宫羽兰有些意外地转过头看着他,目光停留在他黯淡但澄澈的眼瞳上。仔细想来,自己交代给他的任务,虽然难免有些磕磕绊绊,但他最后都能够尽力完成,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并不会使用魔法的局外人。要是换做是其他人,也许早就放弃抵抗,引颈就戮,或者跪地求饶,乞求宽恕了吧。
虽然在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他也曾有过放弃的想法,但只要自己在他身边,他就再也没有过让她灰心的想法和举动。内心怀有恐惧,却依然奔跑着向前,他今晚所作的一切,也确实能够用勇敢来形容。
也许在读者看来,今晚的工业园中,他只能算是一名配角,并没有击落使魔那样的高光时刻,但对于从头到尾都掩护着他,最后又被他冒险行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少女而言,他的表现绝对担得起主角的地位。虽然宫羽兰并不想向他表露出来,但是,如果有什么事情值得浇铸于青铜器上,铭刻于大理石上,镌于木板上,永世长存的话,她一定会用最大的字号,最大的力道,写下牧知清在今晚为她所作的一切,让这些事迹在世上流传。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嗯,你怎么了?”
牧知清的目光又移了过来,她闭上眼摇了摇头,心里默默嘀咕着:“也许我真应该对他高看一眼的”。毕竟刚才从高处突然降临救出自己,又将自己护在身下的青年的身影,细细回味起来居然还有那么一点帅气。
什么嘛,总是说别人帅气,结果最帅气的人不是你么?
她在心里无声地说着,双手撑着地面慢慢地站了起来,虽然依旧是浑身酸痛,但肌肉已经能够正常收缩舒张,完成最基础的行走和站立,即便身体机能尚未修复完成,但胜利者也要有作为胜利者的姿态。
“怎么说呢,也许在你看来,我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动不动就会生气,跟人说话也没有好脸色,但这只是我对陌生人本能的自我防卫,之前我对你并不了解,所以才会那样——不过现在呢……”
她轻轻地说着,转向慢慢坐起来的牧知清,银发随着微风轻轻起伏。她左手叉腰,右手潇洒地指向一脸茫然的他,做出庄严宣告的样子:
“听好了牧知清,那天晚上我们目击到的事件依旧有待查清,在真相水落石出前,类似于今天晚上这样对你展开的袭击依旧有可能发生。但是你放心好了,虽然你并不是和我处在同一阵线,但从现在到事情解决的这段时间里,我会尽力保障你的安全。”
指向牧知清的右手翻开手掌,伸向他的面前,似乎是想要把坐在地上的他拉起来。他有些意外,抬起头顺着手臂向上看去,少女的脸上依旧是逞强的表情。他不禁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没有去握面前的手,而是同样双手撑地,在她的面前站了起来。
——如果觉得这样很羞耻的话,就不要勉强说出来啊。
他心里一边揶揄着表情有些微妙的宫羽兰,同时一边以一种极其认真的眼神盯着她的脸庞。宫羽兰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微微皱起了眉头:
“搞什么啊,什么表情嘛,你这家伙?”
转瞬之间,手足无措的人就从青年变成了对面的少女,就连说话也开始变得语序颠倒。但更加微妙的是,本应该对这样近乎冒犯的行为感到非常不爽的她,此时却并不觉得面前的青年有那么讨厌。从牧知清的眼睛里,她看到了五分坚定,三分温柔,半分感激再加上一分半的信赖,有那么一瞬间,她心里甚至还蹦出“这个男人似乎也挺不错”这样糟糕的想法。
鹿英弘曾经的一句话冷不丁地出现在宫羽兰的脑海里:
“知清可是对你有爱慕之情的啊……”
时间停驻了,那些本该遗忘在记忆深处的话语,偏偏在这个时候冒了出来,让她更加不知所措。不可能的事情,绝对不可能……她涨红了脸,慌乱地想着,然后再次看向牧知清,不明所以的话语脱口而出:
“不,不是这样的,你不要多想,虽然你这样我非常感谢,但是我对你完全没有想法的,不可能的。”
牧知清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之前你还说你很讨厌我来着……”
他以一种十分平淡的语气回复了宫羽兰一连串话语。宫羽兰的表情有些扭曲,似乎越来越搞不清状况了。诚然她确实逞强当面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但对方要是当真了,也是一件比较棘手的事情,更何况处在这样粉红色氛围下的他并没有把握住话语中的重点。
“不是……我想说的是,就算你对我有爱慕之情的话,也不要有什么期待就是了……”
声音越来越小,脸上的红晕又重新出现,平日里不快的感觉又浮上了心头,对于当下这样本可以心照不宣的场合,非得要把话说得如此直白,这让她非常的恼火,同时也十分无奈——根据以往的经验来说,如果把话说开的话,两个人基本上从此就不再往来。而对于眼前的这位青年,她虽然没有想和他交往的想法,但在经历了刚才的种种磨难之后也确确实实把他当作非常有默契的同伴。换言之,她其实并不想失去他,不过说出去的话也覆水难收,现在也只能保持沉默,等待着牧知清的回复了。
大部分人在被拒绝的时候都应该会从满怀期待变为沮丧消沉,但牧知清却低下头沉思了起来——这样的沉默不知为何,让宫羽兰的心跳急剧加快。在仿佛度过了漫长的时间之后,牧知清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我对你有所憧憬的,但是我想你可能真的误会了什么。像你这样,长得好看,对待朋友也是恰到好处的温柔,答应的事情就全身心投入,有着自己的目标,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十分优秀甚至完美的女孩子,自然不会缺少追求者和倾慕者。我也不能免俗,确实我必须承认我憧憬着你,但是呢,正因为如此,我才不会有和你交往的想法,至少现在不会有。”
“你……”
宫羽兰愕然,但牧知清并没有给她打断自己的机会,他紧接着说了下去:
“像我这样,性格恶劣,沉默少言,语言单一,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自然不会讨人喜欢,这一点我心知肚明,所以我也不会奢求有人能够包容我和我的内心。曾经的经历告诉我说,如果我开始一段恋情的话,那绝对会是一场灾难:我不会花言巧语去哄伴侣开心,没办法说出制造出浪漫氛围的情话,也不会察言观色去猜测另一半的心思,甚至无趣到只能想到每天简单地说一句早安和晚安来表达对我爱的人的关心,甚至到最后连分手也是不痛不痒。怎么说呢,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交往与否没有任何区别,我想不会有哪个女生会认同我这样的情侣生活方式,就连你,大概也想要两人能够互相说着甜言蜜语,一起挽着手逛街的那种幸福感,而不是如同我这样云淡风轻、若有若无的关心和藏在内心深处的无法坦率表露出来的爱吧?”
“请不要再说了……”
宫羽兰的轻言细语再次被打断。
“所以你不必向我说那些用来拒绝别人的话,我无意让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默契因为我的生性凉薄而有朝一日分崩离析。英弘也对我说过,你会主动疏远那些喜欢你的人,所以我在用我觉得不会冒犯到你的方式来和你相处,尽力不让你发现我对你有所憧憬。但就算事到如今,即使我的心思被你察觉,我也不希望你疏远我,我还有好多问题想向你请教,想继续以我的方式表达对你的关切,也想有朝一日在哪个地方帮到你。”
牧知清一脸淡然地说完了想说的话,然后用依旧澄澈的眼神看着宫羽兰。宫羽兰却紧紧抓着手臂,低着头咬着嘴唇。牧知清的话不像是开玩笑或者任意编造,也就是说,这一切的误会都是因为鹿英弘的自作多情造成的,眼前的青年并不像大多数处于躁动年龄的男人那样,有着对爱与情那些浪漫或刺激的追求,或是在背德感中寻找一丝快感。他对自己的情感也只是最浅层的憧憬,恰到好处的点到为止。
“鹿英弘,你这差点把我坑死的混蛋!下次我真要你好好补偿我!”
她十分费神地把心里的一团乱麻给捋顺然后平复,然后抬起头,清咳两声,恢复了从前安然自若的神态: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放心好了,那种事情不会发生的。而且,下次别再说那些丧气话了,你说着无所谓,但是听的人确实挺心疼的。”
牧知清心里有些难以言说的复杂,但依旧面无表情地揶揄宫羽兰:
“我说你啊,也真是狡猾,拒绝完别人,马上又表现出关心,原来你的性格也如此恶劣。”
宫羽兰向他露出了似乎是狡黠,但又有些挑衅的笑容:
“你都没有提出请求,哪里来的拒绝?不过,你现在能够发现这一点,还不算晚哦。”
一阵风吹过两人站立之处,吹起宫羽兰的银发随风舞动,牧知清出神地看着,疲惫感重新袭来,同时,悠扬的歌声从不远处传来:
「今荒城の夜半の月、変はらぬ光誰がためぞ。
垣に残るはただ葛、松に歌ふはただ嵐。」[13]
宫羽兰与牧知清四目相对,她把右手藏在背后,轻轻地打了个响指。牧知清的视野逐渐模糊,上下眼皮开始不由自主地打起架来,在极度的疲倦侵袭之下,他不得不低下身体单腿跪地,蹲坐在地上,宫羽兰急忙俯下身搀扶住了他。他拼尽全力压制着睡意,看着面前少女清秀的脸庞,竭尽全力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
“对不起,我好困,可能要先睡过去了。”
宫羽兰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睡吧,今天晚上你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辛苦你了。”
在他完全合上眼前,看到宫羽兰露出了笑容,那是一个不同于往日令人毛骨悚然的,发自内心十分真诚的微笑。在此之后,他倒在了宫羽兰的怀里,陷入了沉睡之中。
轻轻地将牧知清平放在地面上之后,她长舒一口气,眺望着远方。仔细想来,这是她第一次战斗,也是第一次在战斗中耗尽自身全部力量,也是第一次没有绝对优势,甚至是在绝对劣势之下获得极其艰辛的险胜。
“没有你的话,我也许就真的要和使魔同归于尽了。谢谢你啊,知清,今天晚上你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
她喃喃自语,看着身旁青年的睡颜,一切情感都付诸沉默。
熟悉的脚步声想起,池谕佳来到了两人所在的高地下的斜坡,她看了看熟睡中的牧知清,又看了看身边的宫羽兰,轻轻地说:
“今天辛苦了,羽兰,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宫羽兰捋了捋凌乱的碎发别到耳后,指了指牧知清,轻轻地回应她的话:
“等他醒了之后感谢一下他吧,没有他的话,我也不可能现在还站在这里。”
“是么……真是一个鲁莽而轻率的人呢,这家伙。不过话说回来,今晚所有发生的事情,归根结底是他造成的,他该怎么样为此承担责任才比较好呢?”
宫羽兰挽起右手的袖子,仔细检查着术脉对手臂的侵蚀程度:
“这个嘛,我真没有想过要让他怎么样,不过既然你提出来了,那就看你想怎么去办这种事情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先把他拉到广园馆去,他似乎也需要救治。话说,你的脖子怎么回事,被不死生物抓伤了?”
池谕佳摸了摸颈部的伤口,那里流出的血已经成了黑色。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被吸血鬼咬了一口,不过不打紧,已经基本上把毒素排出来了。话说回来,今晚的事情有一半责任在他,但是他根本担不起这样的责任。如果你准备继续保护他的话,我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抹去与这些与我们有关的记忆,让他彻底与我们脱离干系,这样他才安全。”
“果然啊,谕佳你在做出这种需要狠下心才做得出的事情的时候也是云淡风轻啊……这件事情由你自己把握吧,不过我从我个人的角度出发,还是觉得你不要对他太好,也不要闹得太过于剑拔弩张,抹去记忆的事情,最好还是看看他本人的意愿吧。话说回来,鹤一澄呢?你不会直接对他下了狠手吧?”
“那倒不至于,我只是把他的匕首还给他让他走了,不过我对他说,他要是再做出伤害你的事情,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宫羽兰叹了口气,试着把地上的牧知清轻轻抬起来:
“这还真像是你说出来的话呢,谕佳。所以,我们怎么回去?这个点大概也只能走回去了吧?”
“谁知道呢?也许走到居民区,就有夜班出租车了,又或许,悠纳会开车来接我们吧。今晚的经历太过于离奇,到现在我都还在想着会不会有更加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
池谕佳说着,帮着宫羽兰将熟睡的牧知清搀起,然后两人架着这位身体稍显单薄的青年,一步一步慢慢地离开了几乎成为一片废墟的工业园。
“羽兰,你说这个地方会被人认为发生过什么?煤气爆炸?燃料起火?”
“不知道,建筑物骨架老化也有可能吧。哦对了,谕佳,今晚谢谢你了。”
池谕佳愣了一下,一阵风拂过脸颊,虽然凛冽,但却又感到无比的温柔,她嘴角微微上扬,红着脸,继续看着脚下的路:
“嗯,没事。”
注释
- ↑ Zut:法语,多为女性所用,可译为“该死”。
- ↑ 出自魏尔伦短诗《月光曲》,“你的魂是片迷幻的风景,斑衣的俳优在那里游行;他们弹琴而且跳舞——终竟,彩装下掩不住欲颦的心。”
- ↑ 命匣,Phylactery,巫妖用来储存灵魂并保护其免受死亡的容器。
- ↑ 日本民谣《通行歌》,歌词大意:通行兮,通行兮,小径通何处?天神之径,趋而过兮,向而往兮,若无要事,不须通过。
- ↑ 翻译:为祝此子,七岁诞日,请笑纳钱奉,保我平安。
- ↑ 翻译:顺利出行,归途兢兢,虽惧归途,通行兮,通行兮。
- ↑ 此处宫羽兰念错了,正确的是「世の中は、三日見ぬ間の、桜かな」。大意见第一章幕间的第二节。
- ↑ 法语:于虚空中享乐之天使,回归污浊之尘世。净化不洁之气与堕落之物!
- ↑ 法语:圣哉,光之子!以吾之血,唤汝前来!化做银月之箭,穿透万物!
- ↑ 出自圣经《启示录》
- ↑ 法语:众神,请你们将力量集合在我手中!群星会聚,以光辉粉碎污秽!
- ↑ 元素论中的风元素精灵。
- ↑ 出自近代日本民谣《荒城之月》,歌词大意:今夕荒城夜半月,月光依稀似往昔。无奈葛藤满城垣,孤寂清风鸣松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