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鸦”的版本间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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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3月20日 (一) 17:10的最新版本
作品名:白鸦
作者:蓝窠六郎
01命名
事实证明人类正在逐渐地失去想象力。
仿照着那些早已泛滥成灾的末日小说中的情节,人类将这座岛屿命名为「新诺亚」。接着人类建立了地球上最后一个联邦,然后把它叫做「方舟共和国」。
毫无新意!
人类一成不变,却还奢望着重获新生。
如今,还保有着那么一点可怜的创造力的,恐怕是那帮缔造了帝国的家伙。是那些家伙所修订的法律,使地球人的文明延长了几十年。也正是那些家伙,找到了可供利用的新能源,找到了适宜居住的「应许之地」,找到了未来人类赖以存续的根基。
他们创造了未来。
人们本应该赞颂他们,然而并没有。没有一个人为此欢呼雀跃,但所有人都在心底暗爽。
我有些愤慨,为那些家伙感到不值。到底要拥有多么伟大的想象力才能让我们的火种不至熄灭,其他人根本没有想过。愚蠢的所谓“民众”,到头来关心的只有他们自己,从未替种族的延续考虑过。
新法案诞生的那一天,我独自站在空旷的冈萨雷斯广场上,像疯子一样激情澎湃地高呼:“自由帝国万岁!《计划减员法案》万岁!”直到我被警察拖走。
盘问六小时之后,我终于被释放。
走出安全部大门的时候,我还瞥到那位逮捕我的警官用奇怪的眼神瞅着我,仿佛我脸上长了一坨臭蛆。
大街上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为了节能他们把路灯都拆了。不过这样也有好处,星星比从前更亮了。
“埃里克·霍尔今天不开心嘛!”
小时候我知道很多星星的名字,但是后来为了记人名把它们都给忘了。我现在还记得好些人名:亚伯拉罕·马丁内兹、亚当·鲍里斯、布雷尔·李、克莱尔·格林、德怀特·埃文斯……可笑的是,我根本不认识这些人。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这些名字牢牢地刻在心里,反正就是抹不去。然后我开始把这些名字与夜空中的繁星一一对应起来,这颗叫保罗,那颗叫彼得,玩得不亦乐乎。埃里克·霍尔是位于鲁迪和汤普森之间的一颗恒星,今晚他的光芒有些黯淡,或许是绕着他转的某颗行星跟着其它星系跑了所以不开心吧。不过我今天可是激动万分,尽管被抓起来审了半天,但我的兴致却没受到丝毫干扰。皇帝所作的关于发现新能源的声明以及新法的颁布,都是前所未有的创举,具有里程碑式意义——人类有救了!
我正激动得情难自已呢,宵禁的钟声便敲响了。我得赶紧回我的公寓,否则就要到安全部过夜了。
回到公寓,我闻到一股食物腐烂的酸臭气味。我打开窗户通风,但外面的空气也不太令人满意——隔壁平房的烟囱不知为何总是在深夜喷吐浓烟——只好又把窗关上。我在桌边坐下来,点了根烟,就开始起草一份文件。
在那张横线纸的第一行正中央,我工整地写下——「计划减员执行证申请书」。
第二天,我拿着申请书来到位于松原街的计划减员部办事处。屋子很狭小,却挤满了人,热得像蒸笼一样。排队的时候,我一直观察自己脸上的汗从下巴滴到地上。我的汗差不多滴了有五十六下,才轮到我。
接待我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笑容十分和蔼,皱纹堆了一脸。他坐在窗子后面,先向我收取了5000元的自由币,然后粗略地看了一下申请书,接着就让我回家等消息。
“下一位!”
老人脸上还是一副和蔼的笑容,看着排在我身后的人。
那是个挺漂亮的女人,二十来岁,好像是来自雅弗区的,因为白人大多住在那里。她的头发仿佛一道金色的瀑布,令我想起那个名为《玛格丽特的礼物》的故事。她看样子不够钱付手续费,只好带上那个装着申请书的信封,忧心忡忡地离开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站在屋子里,或许是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没办完吧。总之我在那个热气腾腾的房间里又想了会儿事,然后才推门出去。
“下一位!”老头子的声音里依然带着笑意。
我一出那间屋子就被她拦住了。
“先生,您可以借我些钱吗?”
“我不要你的头发……”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什么?”
“呃……我是说……您为什么需要钱?”
“我想杀个人。”
“哦!不……不能……”
“您不愿意借钱给我吗?”
“不是的。我只是认为,您应该规范一下您的用词。照您的意思,您刚才想说的应该是计划减员吧,这与杀人是不同的。杀人是非法的,但是计划减员是帝国政府为了合理分配有限资源而赋予民众的自由权利。”我十分严肃地澄明了这一点。
“是吗?那您能借我些钱吗?”但她好像根本没有理解我所说的,“只要358块自由币。”
“当然可以。但是我身上的现金都用完了。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同我去公寓里取。”
“万分感谢!”
于是我们一起前往我的公寓,途中我们彼此作了介绍,她的名字正如我所预想的那么美妙——克里斯蒂娜。在路上,我注意到她手腕上的瘀痕,还有手臂上一些细小的伤疤。估计她也察觉到了我在看她,但似乎毫不回避我的目光。
“泷川先生,被父母疼爱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我愣住了。
克里斯蒂娜没有等我回答,继续说了下去:“我啊,从小就被养父虐待。白天出去工作前,要先打我一顿提精神,一天工作下来受了别人的气,晚上回来就要打我一顿解气。他从来不在家里做饭,也不给我钱,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所以我经常跑到邻居家讨饭吃。但是您能想象到吗?他吝啬到连这条活路也不肯给我——丢掉了我的面包,还提着酒瓶去威胁那户人家。”
“然后呢?”
“然后,肚子饿了就逃出去乞讨,吃饱了回家继续挨打。等我再长大了一些的时候,他会在半夜爬上我的床,这比一顿暴打更让我害怕。多可笑啊!那时候我竟然不知道还有‘死’这一条出路。后来我知道了,却不想死了。你想想,凭什么是我死呢?”
“你想杀了他,是吗?”
“谁?”
“你的养父。你在减员执行证申请书上写的名字。”
“不,我三年前就已经杀了他。”
“可……可是那会儿还没有《计划减员法案》呢!”
“我说的是杀人,是谋杀,泷川先生。”她说起自己杀人时显得格外冷静,让我脊背发凉。
“这……这样啊。这么说您的减员目标另有其人?”我克制住自己声音里的颤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平静些,而且顺势转移了话题。这时候我们路过了云诚大道,那里新开了一家饭馆,招牌上写着——
“没错。还有多远,泷川先生?”
“马上就到了,”理智告诉我这个女人很危险,但是好奇心却使我更想了解她,“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克里斯蒂娜沉默良久,脚步愈发慢了下来。当我正在为自己说错话而懊恼时,克里斯蒂娜突然说道:“是个很好的人。”
天空的云层仿佛凝滞了一般,把太阳死死地遮起来。阴凉的风得了机会,便肆意地迎面吹来,令人神清气爽。麻雀们栖留在街道两边的店铺屋顶上,也不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而是就那么静静地呆着。我在等她继续说下去,但是似乎并没有下文。
我的公寓就在含区(住在这里的大多是黄种人)的东南角,与帝国中心相隔三四条街的地方。我领着两眼失神的克里斯蒂娜来到了这里。大门前种着两株奇形怪状的灌木,明明是夏天,可叶子全部掉光了。
进了公寓,我就请她在楼下的待客大厅稍候片刻,自己回房间取钱去。我刚刚迈上公寓的楼梯,就听见克里斯蒂娜用流利的含语跟柜台后面的老板聊了起来。我着实吓了一跳。
莫非她也是含区人?
如果是的话,为什么方才一直用雅弗语同我交谈呢?
她的雅弗语也说得很好。
这里我多说一句,含语是我的母语,所以为了便于理解,也为行文方便,除了一些特殊的词句之外,所有的雅弗语对话也都是用含语写下来的。实际上我只会讲含语和雅弗语,因此在这里不会出现闪语。闪区人虽然看起来很友好,可是他们说话在我听来都是“啊啦啊啦”地不知所云。对于这一点实在抱歉,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我从床头拿出了仅剩的一点积蓄,大概是20000自由币的样子。我匆匆地把15000块钱塞回枕头底下,大步流星地走出卧室,穿过客厅,好像去晚了那女孩就会溜掉一样。可刚打算下楼,却发现克里斯蒂娜已经站在门外了。
“可以请我进去坐坐吗?”但她的语气里没有一丝询问的味道。
我只能回答:“请进。”
她从现在开始用含语跟我说话了:“泷川先生,您这儿……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臭掉了?”
“是吗?呵呵……可能是几天前的剩菜吧。对不起,让您见笑了……”
克里斯蒂娜的脸上显了几分尴尬的歉意,郑重地说道:“我才是,原本以为您是个阔绰的人,没想到……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说罢鞠了个躬,姿势十分地道。我这才相信她也是土生土长的含区人。
我为她沏了杯茶,她小心翼翼地道了谢。
“冒昧地问一句,该怎么称呼您呢?”
“叫我克里斯蒂娜就行了。”
“啊……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我是想问一下您的姓氏。”为掩饰尴尬,我还假笑了几声。
不出所料地,气氛又产生了变化,我那尴尬的笑声仿佛立刻坠入了深渊。克里斯蒂娜再次沉默不语。那杯茶摆在房间中唯一的一张桌子上,我和她对坐着,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不,应该是只有我不知道说什么,而她,纯粹是不想说话吧。
她扭过头看着窗外,我第一次有机会细细地端详她的容貌。克里斯蒂娜的侧脸其实很精致,颧骨高高的,给人一种极似油画里的贵妇人般的错觉,很难想象她是来自偏远地区的平凡人家的姑娘。头发是那种柔和的淡金色,我之前说过,像瀑布一样(虽然我没有见过瀑布,但旧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不是吗?)。
她正闭着眼,在感受窗外吹来的温热夏风吧——所幸隔壁矮房的烟囱不会在大白天释放刺鼻的烟尘,所以我放心地打开了窗户。我的房间窗户底下正好是我们来时的那条街,叫做王选街。那是官方的名称,我们都不这么叫。我们通常叫它灯草街,因为据说好多年前这条街上有一个摆摊卖灯草的老太太,那时还是共和国时期。所谓灯草,就是那种很古老的油灯的灯芯,现在我们都用电气灯了,所以知道的人不多。不知道为什么,那位老太太搓的灯绳异常耐用,更换一次所间隔的时间两倍于普通的灯绳。所以到她这儿买灯草的人,都愿意额外付一些钱,请她把灯草捻成灯绳。久而久之,这条街就因为这个老太太而出名了,人们把这儿叫做灯草街。我是听公寓主人的老母亲说的这件事。尽管后来那位卖灯草的老太太不见了,但人们还是出于习惯地沿用了这种叫法,以至于官方的定名变更了六七次都没人注意到。它现在是王选街。没人知道王选是谁,但外来人都认为这里是王选街。
阳光终于刺破了云层,刚好照亮以前摆灯草摊的地方,就让我想起了灯草街的来历。我觉得克里斯蒂娜小姐会对这个故事感兴趣,于是想讲给她听。但是话在喉间却无法出口,因为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的克里斯蒂娜突然说话了。
“我不喜欢那个名字。”克里斯蒂娜这样说着。
我呢,先是惊诧了一秒,然后好像被看穿了自己的心事一样惴惴不安,身体有些发僵,过了一会儿才壮着胆子问道:“什么?”声音有点颤抖,真希望看起来不会很失态啊。
“我原来的姓名。
“崔恩孝。
“一点也不好听。
“不像女孩子的名字。
“我死也不跟那个男人同一个姓。”
她就这么一句一句地陈述,虽然言辞很激烈,但是听不出什么感情,似乎在说着毫不相干的人的事。
而我居然松了一口气。哈哈,真是的,本来就没什么好紧张的嘛。克里斯蒂娜小姐不可能会读心的魔法吧。同时,那个灯草街的故事也暂时被我抛到了脑后。
“就叫我克里斯蒂娜吧,如果嫌长的话,叫柯莉丝或者蒂娜也没关系!”她把额前的一绺淡金色的发丝撩到耳后,微笑着说。
“蒂娜?”
“凉介?”
“哈哈哈……”我们像孩子一样笑了起来,室内的气氛第一次如此融洽。克里斯蒂娜的笑声并不是像旧小说里面普遍写的那样,“女孩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脆”,而是像文火煎烤的三文鱼,外层焦香入味,内里柔软夹生。啊,美味的三文鱼,税务部的吉田叔叔还在世的时候,我曾有幸吃过一次。顺便一提,我的名字是凉介,真的是很普通的名字呢。但是跟克里斯蒂娜不一样,我很喜欢父亲给我起的名字,因为那几乎是他留给我的唯一的遗产。
后来我们又聊了很久,天色渐晚。计划减员部大概已经关门了吧。克里斯蒂娜决定第二天再去松原街,而她所住的地方是在距此很远的含区北部,所以今晚就借宿在我家。
我把馊了的剩饭倒掉,然后出去买菜。克里斯蒂娜说会做一顿晚饭来答谢我的款待,要我买一些自己爱吃的菜。我们似乎都忘了“这天早上之前两人还是陌生人,到了傍晚也只是有着借贷关系的陌生人而已”这回事。对彼此的了解很少,而且我们是在计划减员部碰到的,虽然那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但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怪怪的。
“尽管计划减员不属于非法行为,可是‘使一个人从世上消失’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或许就是这种心理吧,让我觉得自己跟克里斯蒂娜的相识有些不太正常。然而彼时我们都非常高兴,所以无视了很多问题。我想也许就是在这一天,我得到了生命中第一个真正的朋友。
买完食材回来的时候天也快黑了,我们才发现公寓里没有可以做饭的地方。我向来都是直接从外面带饭回来吃的,所以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其实是有厨房的,那里一直是公寓主人在用,现在上了锁——他刚才好像因为什么事情出去了。
两人愁眉苦脸地盯着食材发了好久的呆,克里斯蒂娜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我们从上午开始就没吃过什么东西,除了几杯茶。我忽然想到什么,就拉着克里斯蒂娜往外走。我决定去碰碰运气。
直到站在那座房子的门前,我才意识到自己正牵着克里斯蒂娜的手。我偷瞄了一下她的表情,感觉不像是很介意的样子,但我还是悄悄地放开了。
房子不大,从外面看是木头搭的。屋顶上盖了瓦片,在靠近街道的一侧凸起来一根大大的烟囱。我常常疑惑,他们到底燃着什么东西,能产生那么恐怖的滚滚浓烟,却不至于把这个小木屋烧掉。
我敲了门。三次。
我敲第四次的时候,里面终于有了回应:
“敲你妈逼啊!”
我没料到会是这种开场,所以吓了一跳。克里斯蒂娜躲到了我的身后。
屋里的人极具戒备心地只把门开出一条缝,恶狠狠地问了句:“干啥的!”
我不禁后退了一步,以致踩到了克里斯蒂娜的脚,但还是装出一副淡定友好的样子来:“先生,晚上好!能借用一下您的厨房吗?”
我们先是听到那扇门“砰”地关上了,然后屋主那一声暴吼才响彻了整条街——
“滚!”
现在我只能听到远处的蛙鸣,溪水的汩汩流淌,还有柴火烧起来时微小的噼里啪啦。烤焦了的鸡腿的香味,渐渐盖住了淡淡的薰衣草香,令我回想起吉田叔叔带我去吃三文鱼的那个晚上。
啊,还是从头说起吧。当时夜色昏暗,我们甚至还没看清门缝里那个人的脸在哪里,就被吓跑了。心说这次的晚餐可算是泡汤了,我和克里斯蒂娜又回到公寓的门口。这个时间店铺应该都已关门,而且宣告宵禁的大钟也将要敲响,这下可不太妙了。
克里斯蒂娜提了一个比较冒险的建议,而已经饿得眼冒金星的两人只能接受这个选项。我们沿着灯草街朝远处小山丘的方向走了几分钟路,来到一条小溪边的平整荒地上。我在灯草街的公寓里住了五年,却从没注意到附近有这么个地方。
“是在今早去松原街的路上发现的。”克里斯蒂娜说。
我们坐在草地上,把岸边的石头堆起来,要把晚宴变成一顿烧烤。新折的枝叶很难点着,我费了好大的劲也没把火烧起来。倒是克里斯蒂娜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捆干柴,完美地解决了阻挡我们吃晚饭的最后一个障碍。接着她就吩咐我看好柴火,而她则自顾自地去摘那开得正盛的薰衣草来玩了。
饕餮一番之后,我仰卧下来,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想来这该是我将二十七年的人生里最惬意的一晚。唯一的遗憾是这个夜晚看不到很多星星,云层愈发地厚重了。借着煤油灯散发出的微弱的光芒,我能看到克里斯蒂娜脸上带着恬静的笑容,这个样子与我初见她的时候截然不同。
“克里斯蒂娜。”
“嗯?”
“你认识星星吗?”
“星星?”
“对,星星。天上的。”
“天上的?”
“你知道它们的名字吗?”
“名字?”
克里斯蒂娜机械地重复我所说的话的尾巴,我觉得很好笑,就笑出声来了。然后她也觉得自己刚才的样子看起来很傻,于是害羞地推了我一下。
我很夸张地故作正经,还略微地模仿了那个木屋主人的凶恶神态:“喂!你就是这么对待债主的吗?”
克里斯蒂娜不禁莞尔,却用更大的力气推了我一把。我继续逗她,她就咯咯地笑个不停,把肚子都笑痛了。当她缓过来之后,我又问她:
“说真的,你知道星星的名字吗?”
她摇摇头,反问道:“那凉介你知道吗?”
“知道啊。我以前记得好多星星和星座的名字呢!”
“那现在呢?”
“全都忘了。”
“哈哈哈……”她像个男孩子似的大笑起来,“你净吹牛!哈哈……”
“真的呢!所以啊,我在重新给它们起名字。你看那颗最亮的,我叫它唐娜·温彻斯特。”
“哈哈哈……不好听。”
“嘿嘿,我也觉得。必须给它换个顶好听的名字,而且我已经想好了,克里斯蒂娜。”
“是什么?我猜猜。嗯……凯瑟琳?不是吗……黛安娜?也不是……那么……乔?多好听啊!”她那水蓝色的眼眸正泛着粼光。我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柔软的手腕,那些瘀伤和已经淡下来的疤痕就像蔷薇。
“到底叫什么?”她问。
“不告诉你。”我眯着眼笑了。
煤油灯已经力不从心,快要熄灭,石堆中的焦炭也已冷却多时——该回去了。
后来我发现,我到这一天才明白自由大概是个什么东西,以前我都理解错了。这一天,克里斯蒂娜闯入我的生活,教会了我许多新鲜的东西。之前只跟吉田叔叔讲过的关于星星的事,也向她吐露了。在相识还不到一天的时间里,我们竟已成为朋友了呢,真不可思议!我想我以后会永远珍惜这一天的时光,因为它太美好了,完美得像一场梦。
至于那颗最亮的星星的名字,我是真的想好了,克里斯蒂娜,我已经想好了。
虽然宵禁的钟声已经响过了,但是这一天还没有就此过完,因为宵禁的钟声已经响过了。
灯草街上有个警察正在巡夜,估计在天亮之前他是不会离开的。
尽管克里斯蒂娜几番劝阻,我还是决定要这样做,只有这样才能睡上一晚好觉。我把公寓房间的钥匙和煤油灯都交给克里斯蒂娜,就从隐蔽处走上了街。隐约听到克里斯蒂娜低声说了声“谢谢”。
“谁?”
我一进入警察的视野范围,就被他发现了,因为我根本不打算隐藏自己的行迹。这位黑皮肤的警官先把我铐了起来,然后开始骂骂咧咧地教训我,其中掺着几句我听不懂的闪语,总之都是些不太好听的话吧。他看看四周好像也没有什么人,就如我预料的那样,独自押我到安全部去了。
希望克里斯蒂娜可以做个好梦。
“哐——”
拘留室的铁门被重重地摔上了,然后从外面传来警察锁门的声音。
除了我,这间拘留室里已有三人。其中已经躺下的一个好像被我的到来所吵醒,正发出不快的嘟哝声。一个背对着门蹲在角落里,不知在做什么,时不时地抖动着身子。还有一个人则席地而坐,用一块黑色的石头在地上画着奇怪的符号,发现我进来之后抬头向我示意。虽然行为也比较奇怪,但这个人看着比另外两个要好相处。
我环顾四周,没看到可以坐的地方,就只好学着第三个人一样席地而坐。我靠近他,小声地问:“他在干什么?”说着指了指墙角那个怪人。
“吸毒。”
他神经兮兮地跑到铁门前,透过窗子看了看外面,然后再鬼鬼祟祟地回来告诉我,就好像他自己才是那个吸毒的似的。接着他又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意义不明的话:
“整个地球几乎都被毁灭了,这些人逃生的时候还不忘带着枪和大麻!
“他们还在讨论是要共和还是要立宪呢,就已经有人饿死了。
“世界还是在只听命于一个人的时候,比较没那么复杂,但是又有人不愿意。
“我们应该庆幸啊,至少还没有那么多人争先恐后地去死。
“那一天终究会到来的,他们将穿过暴风雨……”
我没有耐心往下听了,于是一边专注地点头附和,一边默默地出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因为实在太困,倚在墙上睡过去了。
眼皮重重的,但我还是极力睁开了眼睛。从墙上那高高的小窗子的铁栏间向外望去,天空似乎是灰灰的,我甚至能感觉到外面正飘着雨。
这是我今年第二次进安全部了,距离上一次好像还不到两天。这次审讯我的还是上次那位在冈萨雷斯广场抓到我的那位警官,令我感到有些意外。警官大人看了我也是一脸的不耐烦,没审了两句就向另一位陪同的警察抱怨道:“这小子八成脑子有点问题,估计也审不出什么东西来,要不让他早点滚蛋吧……”我一个劲地向警官大人道谢,到最后我几乎是被踹出安全部的。
我淋着雨,以最快的速度往家里跑去。到了公寓也是直接冲上楼梯,但是被房东叫住:“傻小子,你的钥匙!”
我打开房门,克里斯蒂娜果然不在,应该是去了松原街吧。我看了看自己,浑身都湿透了,甚至每根头发能挤出水来。擦了身子换完衣服,接着磕磕绊绊地走到椅子旁边,我终于瘫倒下来,晕晕乎乎地,又睡过去了……
眼皮重重的,但我还是极力睁开了眼睛。窗户外面耸立着大大的烟囱,天空还是阴沉的,下着毛毛雨。我往屋里看,发现克里斯蒂娜正学着我趴在桌上,拿一双眸子盯我。
“你醒啦!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就想出去买了早饭等你回来吃,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她递给我一个面包。她表现得太热情太亲近,有点不像她自己,这让我觉得很别扭。
“谢谢。昨晚睡得好吗?”我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她沉默了好久。对嘛,这才像平常的克里斯蒂娜。
趁她沉默下来的这段时间,我就边吃着早饭,边回想昨晚在拘留室发生的事。我睡着后又曾醒过来一次,这时我旁边的话唠已经不再说话了,只是在地上重新画起了那些古怪的符号。倒是侧卧于另一边的人,好像在熟睡中翻了个身,念叨了几句,应该是说梦话。那是个挺英俊的小伙子,二十上下,肤色偏黄,穿白衬衫、休闲裤,衣服上有秦山学院的标志。秦山学院在含区的中部,围墙很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座堡垒呢。每次路过学院,我都能听见某种动物的微弱的凄厉哀鸣,所以一度认为里面关着什么骇人的猛兽。这个学生的梦话很简短,只有三个字——“绿房子”。他一直重复这三个字,催眠效果非常棒,所以我很快又睡着了。
我咬了一口面包。
“你都被抓起来了,我怎么可能睡得好……”克里斯蒂娜别过脸去,感觉快要哭出来了。我慌了,咬在嘴里的一口面包不知道是该嚼还是不该嚼。
我最后还是把面包吐出来,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我……我不是……”
她见了我的样子反而噗嗤笑出来,而积蓄的眼泪却收不回去,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克里斯蒂娜用手背拭去泪痕,用沙哑的声音说:“真是的,以后别这样了……”
我不知道她的“这样”指的是我昨晚所为还是方才说的话,反正她肯定原谅我了。
“……多让人担心啊。”她接着说。
我的喉咙涩涩的,心里有什么东西要决堤而出了。
雨停了以后,我陪着克里斯蒂娜去了计划减员部办事处。今天那里的人比昨天少了很多,克里斯蒂娜也很顺利地提交了申请书。但她的心情一点儿也不舒畅,回去的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一到公寓门口,她就站住了。
克里斯蒂娜板着脸,目光低垂,毫无生气地说:“事情都办完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伸手递出一张纸条,我没有接。
她把那张欠条硬塞到我手中,只丢下一句“我一定会还的”,就静静地,一步一步走远了。我在灯草街上呆站了两个多小时,看着自己的影子越来越矮。
“没关系,”我告诉自己,“只是个认识了一天的人而已,没什么好想念的。”
在灯草街的公寓里,我又开始筹划起自己那即将到来的减员行动。
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用什么器具,穿什么行头,要不要让目标知道我的身份,要不要让他留下遗言,行动成功后以什么方式来庆祝……任何细小的问题我都考虑了无数遍,因为如若不这么做,我就无法填满那大段大段无聊的时间。
最近无聊的时间越来越多,我的减员计划也越来越详尽,毫不夸张地说,已经达到了天衣无缝的程度。每当找到计划里的一个不起眼的小漏洞,我都愈发兴奋,修复这些漏洞对我来说能获得极大的成就感,而成就感可以扫除一切。
当我再一次陷入窘境,是在整整一个礼拜之后——计减部那边终于有了消息。
那天早上我打开门,年轻的传话员正好站在我眼前,大口喘着气,衣领已被汗水浸湿。我请他进屋休息片刻,还倒了杯水给他。他一饮而尽,然后告诉我:“泷川先生,计减部传您过去一趟。”
“泷川?”
戴着老花眼镜的计减部老办事员也不抬头,从厚厚的镜片上方看着我。
“是我。”我应道。
他露出一贯的和蔼笑容,慢吞吞地向我说明:“你的申请书我们已经审核过了,大致上看是没什么问题。观点比较中肯,思想上也没有误区。计划十分合理,时间地点方式都写得很详细。不过,这个……”
“还有什么疑问吗?”
“你这个……没有填减员目标啊。”老头子一脸的无奈。我听到排在我身后的人窃窃地笑了。
想来可能是我写申请书的时候太心急,忘了这一茬儿。但是要把谁写上去呢,我还真没想过。还有,我当初为什么要申请这个呢,我也记不清了。可能是觉得,这世上少一个人,就少一点麻烦吧。
“喂!我说小伙子,你要不就赶快在这儿填好,要么就回去想好了再来排队。后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呢!”老头子催促着。
我看了一眼身后,队伍都排到门外去了,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焦躁。还是现在就填了吧,反正我记得那么多名字,随便填一个好了。我拿起笔飞快地写下一个名字,都没有看上第二遍,就把申请书递给了老头子。
那老头看也没看就把申请书收进抽屉,说:“行了,回去等消息吧。下一个,37号!”
我在老办事员的喊号声中迷迷糊糊地走出了那间灰色的小房子,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公寓,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写了哪个名字。
杀了克里斯蒂娜?
不,我一定不是这么想的。绝对不是故意的,因为我桌子上的那叠草稿纸啊,一页一页一行一行写得密密麻麻的不是减员计划的细节,而是她的名字。只有她的名字,克里斯蒂娜克里斯蒂娜克里斯蒂娜克里斯蒂娜克里斯蒂娜克里斯蒂娜克里斯蒂娜……
我鬼使神差地大笑着,哈哈哈哈哈,明明只是债权人和债务人的关系,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奇怪,哈哈哈哈哈,不是说少一个人就少一份麻烦吗,为什么唯独不能少了她,哈哈哈哈哈,我都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哈哈哈哈哈,克里斯蒂娜哟,最美的名字,哈哈哈哈哈,我整个人都要坏掉了,哈哈哈哈哈……
整整三天我睡得天昏地暗,不出门也不吃饭,只是偶尔往嘴里塞几块发潮的饼干。最后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胃好像被紧紧地捏成了一小团。我甚至还吐了几口酸水。不行了,还是出去吃点吧。这么想着我从床上跳下来,眼前一黑,脚下有点不稳,但还是缓过来了。
我饿着肚子去了云诚大道,那里有家餐馆。在那条街道上我第一次目睹了计划减员的具体实施情景。一个男人牵着他的小女儿好好的走在道旁,迎面过来一个穿风衣戴帽子的女人,冷不丁掏出一把刀子来插在那男人的胸口。抱着玩偶的女儿伏在尚未断气的父亲的身体上,嚎啕大哭,街上的人都走光了。男人身下的那滩鲜血如同绽放的红玫瑰,悄悄开到了我脚下。我的胃绞痛着,应该是太饿了吧。大约一分钟后,那可怜的女孩永远地失去了父亲。
说实话,当时我的意识已经支离破碎,所以我也说不准接下来看到的是不是真实的一幕:三个警察过来收拾残局,将尸体装进尸袋,清理了血迹,就走了;两个年轻人,均是二十出头,警觉而怀有敌意地看了我一会儿,最后抱走了那个已经哭晕过去的小女孩。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处于什么状态下在餐馆吃了饭的,只记得中途呕吐了一次,吐完了还想接着大吃特吃。要不是老板把我轰走了,说不定会一直吃下去。老板拿走了我身上所有的钱。
就像那天我在冈萨雷斯广场所做的那样,我大声叫喊着“自由万岁”,离开了福顺餐馆。
据说在回去的路上,我就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我是听吉田叔叔的儿子吉田次郎说的。他在某个路口发现了我,并把我送到公寓。吉田一家对都我很好,因为吉田叔叔(全名是吉田信生)说他曾经受过我父亲的恩惠。父亲过世后,我还在他们家里寄住了好几年。叔叔视我如同亲生。
有一次,吉田夫人无意中告诉我,我跟他们早夭的儿子太郎很像。从那以后,我就搬出去了。我不该给他们平添痛楚,不该为他们制造幻象。已经失去的就是应该彻底失去,找个替代品也无济于事。吉田叔叔必须明白这一点,我也是。
尽管如此,叔叔在他弥留之际还是对我十分牵挂,从那极其微薄(相较于其他政府官员)的遗产中分了十万块钱给我。
“凉介哥,没有大碍了吗?”
为了让次郎放心,我勉强挤出一个笑脸。
他爽朗地笑了:“那就好。我说,你要是什么时候能抽空过来看看的话就更好了,家里人都怪想你的。”
“吉田夫人她……身体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
“阿熏呢?她怎么样?”
“姐姐她去年嫁人了哦!对方是个优秀的男人,家境也不错,听说和教育部长沾点亲戚。因为他们还没有要孩子,所以基本上是每个月都回来看一次。”
“真是太好了。”我衷心地感叹道。
次郎真是很爱笑呢,一讲到开心的地方就会笑起来,而且滔滔不绝:“啊!姐姐结婚那天可把我忙坏了,要不是因为一直找不到凉介哥,我一定会把你拉去做帮手的。话说回来实在抱歉,明明是这么重要的事情却把你落下了,到今天才告诉你……”
“等等!次郎,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
次郎皱着眉头想了会儿说:“之前在街上,是有个女人先看到你倒在路中间的。我听到了她的求助声,才过去帮忙的,结果发现是凉介哥。好像是雅弗区人,大概这么高,头发很好看,会说含语。”
克里斯蒂娜?
“她说她经常在王选街看到你,可能是住在那里的。这不,我就把你背过来了。”
不想见我吗?
“凉介哥认识她吗?”
“不认识。”
“嘛,好可惜啊!超级漂亮的女孩子呢……”次郎夸张地叹了口气,他一脸惋惜的表情倒是把我逗笑了。
“喂,次郎,你也是时候成家了吧。”
“哈?还是饶了我吧!再说了,比我大五岁的凉介哥也还是一个人呢!”他嘲讽道。
“哈哈哈……”两人都无所顾忌地笑作一团。这种互相较劲的感觉真是久违了。
调侃归调侃,这时候我也注意到了次郎穿的廉价工装。吉田家的近况其实不好吧。我对次郎说出了我的忧虑,他也难得地露出了苦恼的表情。
“家里能卖的东西基本上全卖掉了,只有墙上那口壁钟,母亲一直舍不得。父亲留下的钱一大半都花在了葬礼上,现在只能靠我到处打些零工赚钱。虽然姐姐那边帮了很大的忙,但也不能一直麻烦他们。就算我们现在这样子还算过得去,可万一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
我拍了拍次郎的肩膀安慰他:“你已经非常努力了。要是出了什么事就来这里找我,不要一个人扛着。”
他的头点起来像个啄木鸟,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着自己的感激吧。次郎不愧是次郎,马上就重新振奋了起来:“嘛,看到凉介哥没事我就放心啦!时候也不早了,我晚上还得打一份工,就先告辞了。”
“真有干劲啊!那就不耽误你工作了。我会常去看望的,替我向夫人带个好。”
“我会的。你好好休息吧,再见!”次郎出门前又特意朝我挥手,笑得无比灿烂。
我点头示意。
虽然那样安慰了次郎,但其实我也说不准自己能为他们做点什么。既没有足以应付工作的能力,也没有赌博赢钱的运气,简直是废人一个。要不是有吉田叔叔留给我的那笔钱,我可能早就流落街头了吧。心里这样想着边摸摸口袋,才想起来身上的钱已经被餐馆的老板抢光了。我又探了探枕头下面,却什么也没发现。一把将枕头掀开,的确是什么都没有。如今我是真正的身无分文了。
身无分文?流落街头?赌博?工作?葬礼?结婚?克里斯蒂娜?餐馆?两个年轻人?三个警察?小女孩?奄奄一息的男人?穿风衣戴帽子的女人?潮了的饼干?睡?睡?睡?最美的名字?
我只穿着拖鞋就出了门,木制楼梯被我踏出嘭嘭嘭的节奏。跑出公寓门口的时候,我隐约看见房东正在跟一个吊儿郎当的小鬼说话。走上灯草街的时候,我隐约看见路边曾摆过灯草摊的地方有人正在卖咸鱼。来到灯草街和云诚大道交叉的十字路口的时候,我隐约看见三五个混混正在路对面游荡。站在餐馆附近那男人死去的地方的时候,我隐约看见一老一小俩乞丐正在翻着已经溢出垃圾的垃圾桶,而那家餐馆正紧锁着大门。
不行!我得冷静下来。我把自己这天残破的记忆梳理了一遍,并将它们罗列如下:
稿纸。窗帘。胃酸。鞋子。楼梯。街道。玩偶。匕首。玫瑰。尸袋。餐桌。呼喊。深渊。笑脸。金发。工装。壁钟。挥手。口袋。枕头。自由币。不,没有自由币。怎么会没有?一定是在哪个环节失去了。
这一天早上,我的枕头下面还藏着15000元自由币。在我带出门的大约四千块里,除去饭钱之后,剩下的也被那个强盗店主抢走了。到底是谁?谁能从我的公寓里取走我的钱?
我毫无头绪,开始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时而专心思考,时而灵魂出窍。不知道在那片地区失神落魄地逛了多少圈,我才又重新关注起了现实世界。我站在松原街17号建筑的外面,那栋小房子的门边立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帝国计划减员部松原街临时办事处。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从门里走了出来。
我几乎是像猎豹那样扑上去的。
“凉……泷川先生!”克里斯蒂娜惊呼。
我死死地攥住她的右手腕,却不知道要开口说什么。
那个小偷会是她吗?据次郎所说,在灯草街附近的那个十字路口,是克里斯蒂娜先发现了我。她为什么会在那附近?在发现晕倒的我之前做了什么?为什么不愿意见我?她还保管过我的钥匙……我大概已经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了。我在克里斯蒂娜与“窃贼”二字之间画上了等号,我如此确信着。为了能忘掉她,我如此确信着。
“好痛……”她微微皱眉。我放开她的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放手,完全不明白。但是克里斯蒂娜并不趁机逃跑,反倒令我无所适从。这时我发现,她的眼眸似乎比上次相见时愈加清澈,而且从中透射出一种深入灵魂的坚定,顷刻间便使我的情绪平复下来。
听完我的遭遇,克里斯蒂娜眼中流露出忧伤的神色。我本以为她是在担心我,没想到她轻轻地叹了句,“可怜的孩子!”
“谁?那个死了父亲的女孩?”我问道。
她点点头。
我们又一次走过那段路,回到了灯草街。
我看着公寓半掩的红漆大门,强烈的无助感袭上心头——囊空如洗的我今后会在什么地方呢?
克里斯蒂娜临走的时候也许是安慰我,她说:
“我知道小偷是谁了。泷川先生,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会把我的欠款,连同你被偷走的那些钱,一起交还给你。”
我笑了笑,没有理她,推开公寓的门。
克里斯蒂娜从此杳无音讯。大约一年以后我才知道,她在我们分别的第二天,就已经死了。那是启元221年8月20日。
那个小偷是谁我大概已经猜到了,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当我走投无路再次寄住到吉田家的时候,这种猜测被进一步地证实了——吉田家的情况没有次郎说的那么糟了,而且他看我的目光总是躲躲闪闪的。我想自己也不能在这里长住,不久还是要搬出去。
我刚搬过去的时候,气色不错的吉田夫人热情地欢迎了我,有说有笑,高兴如一家团聚。然而在某天晚上我起夜方便的时候,听到了这样一段对话——
“……我要坦白就是这些。母亲,和凉介哥住在同一间屋子里,每天笑呵呵地跟他打招呼,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次郎小声地说完这些之后,好像哭了起来,又好像没有。黑暗中,吉田夫人只是以出奇平静的语调说了一句:“我累了……”
从那晚以后,这母子俩变得沉默寡言,脸上也不见了笑容。
启元221年12月13日凌晨,我偷偷离开吉田家,只带了一些衣服和两百块钱,开始流落街头。对于这段时间里的生活,我不愿意作太多的描述,其实就跟那些一般的流浪汉没有什么区别。顺便一提,冬天的夜晚确实冷得要命。
大概是一个多月以后的某一天,我正在雅弗区最繁华的街道上乞讨,不禁为下一顿饭担忧。没错,雅弗区的人是更有钱一些,但是也更小气。我记起从前住在吉田家的时候,经常有上门要饭的人,而他们最后总能带走半个小面包,这比我刚刚费尽口舌讨来的五分钱可实惠多了。想到这里,我决定也去敲几家的门碰碰运气。
……(注)(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