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仪物语/第一章 他们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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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该休息的早晨

(2009年10月25日,星期日)

早上下着小雨。吃完早饭,她拿上深蓝色的长柄伞,赶往大学。

即将度过二十一世纪前十年的羽山市,已经走出经济危机的阴霾,重新开始了快速发展。走在街上,随处可以看见黄色的塔吊,搭着脚手架,蒙着青布正在施工的楼房,以及遮住施工场所的蓝色围挡。明明刚过八点,但是工地上已经传来机器运作的声音。即便今天是周日,街上行人也是步履匆匆,手里还提着五颜六色的装着食材的塑料袋,似乎这附近有一家沃尔玛,前不久才开张。

科技的进步在这个时代突飞猛进,五十年前闻所未闻的技术,现在就直接展现在人的面前,就如同魔法一般。不过,任何非常先进的技术,初看都与魔法无异 ,亚瑟·克拉克如是说。人们会理所当然地将魔法看作一种无法企及的精神力量,但曾经被视为魔法的东西一旦被实现,人们就不再将其视为魔法。

“这些年大学附近的变化真是大啊,前年翻新了路面,去年建起了商业街,今年又在规划着修地铁,果然是越来越便捷了。只不过白沿山住了这么久,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啊,不过也不赖就是了。”

她这么想着,一边加快了步伐。

来到学校,走进实验楼,远远就看见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在办公室门外等候。看到她来了,那个人赶忙走上前。

みや老师,我们老师让我来这儿等您,顺便让您带上那樽书橱的钥匙。”

她点点头表示感谢,把伞放到门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打开抽屉,翻出一把黄铜的老式钥匙,然后抬起头看着那个人。

“辛苦了,我们走吧。”

这个学生提到的老师是她大学时的同学,现在正在羽山大学暂时当秘书兼助教,同时也是学校的神秘学会的指导老师。他说的那个书橱,里面摆着各种各样的和神秘学有关的书籍,以及占卜用的星盘和塔罗牌什么的,这个书橱是研究会建立时,她亲自搬来的,属于她的私人物品。

周日的教学楼虽然有社团活动,但走廊上少有人走动,在雨声的衬托下,显得愈发寂静。她的靴子踩在瓷砖上,发出清脆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过道。白天的教学楼为了节约能源,并没有开灯,但因为是雨天的缘故,过道里也很昏暗,只有偶尔的窗户将光线引入,照亮一小块角落。两人在秘书办公室门口停下脚步,同行人走上前敲了敲门:

“老师,您要找的人到了。”

未等门内有反应,她径直走上去,推开了门,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桌前,似乎是刚站起来。他穿着藏青色的纯色衬衫,把袖子挽到肘部,肩上披着外套,手指夹着烟卷,带着细边眼镜,一副温和的样子。这是一个抽烟的样子都十分温柔,二十岁出头的文雅男人,然而她看着这位男人,寒暄的语气并没有相应的温和:

鹿しか ひでひろ,您星期天大清早约我来社团,是又要分享什么高见么?”

鹿英弘愣了一下,后退了半步,然后马上恢复了笑脸,隔着桌子跟她打招呼:

“早上好啊,らん。我记得我昨天下午在电话里以及跟你提过原因了,大清早把你从被窝里拖起来真是不好意思,但是这件事情也只能拜托你了。”

毕业于羽山大学,又在这里继续工作的鹿英弘,年龄并不比他的学生们大多少。对于他们来说,鹿英弘与其说是一名老师,更像是一位学长,语气柔和,又乐于和学生们交谈,似乎很受同学们的欢迎和爱戴。

可惜宫羽兰对这位曾经的同学,没有什么爱戴可言。先不说她对这个人知根知底,在实验室弄出过多少插曲,在她看来,身为老师就必须要有作为老师的矜持。虽然不等于老师就要横眉冷对他的学生,但是平时和学生们谈天论海,嘻嘻哈哈的鹿英弘,肯定是与她心目中老师的形象相去甚远,自然而然和他说话的语气就没有其他人的热情。

说句实话,宫羽兰对待其他人,也普遍缺乏这种热情的态度。鹿英弘看着宫羽兰流露出不快情绪的脸,双手合十,微微鞠了鞠躬。

“羽兰,莫非你今天心情不太好?”

“你想多了,只是昨天晚上没睡好导致我今天顶着一张臭脸。”

话是这么说,但是宫羽兰能感受到自己的眼神也好语气也罢,无时无刻不向外散布着怒气,虽然她并不是有意把怒火往鹿英弘身上撒。

“是么……我也不希望大清早的你攒了一腔怒气,然后无差别地向身边的人发泄啊……待会儿对待那个人请温柔点啊,他可是特意来见你的。”

鹿英弘无奈地笑着说。宫羽兰有些吃惊:

“特意来见我?英弘,我记得昨天的电话里面可没提到这回事儿,或者说给我打电话的人根本没有解释清楚我今天被叫来是因为什么。”

看着宫羽兰略带愠怒的眼神,鹿英弘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

“所以给你打电话的人给你说了些啥?”

“只是说大学里一位学生今天想来神秘学会看一看,还说你想让我也过来,这个学生是哪个系哪个年级为什么要来什么的全都没说明。”

鹿英弘倒吸一口凉气,大概知道了宫羽兰生气的原因,倒不只是因为征用了她难得的休息日,更多的是因为鹿英弘的请求而牺牲了休息日的她,连具体的请求是什么都没被告知。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所以鹿先生,以后记得找个靠谱点儿的人打电话啊……或者就不能你自己受累打电话么?真的是……”

宫羽兰着眉,露出无奈的神色,也叹了口气。

“这个嘛……抱歉抱歉,我以后会改过来的……但是今天真的想请羽兰你帮个忙。”

“唉……不追究这些了,你确定那个学生真的是想要见我?”

“嗯,我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那位叫まき ともきよ的学生似乎是有些必须要来向你请教的问题。貌似他还是从校外的占卜师那儿介绍来的……”

鹿英弘递过来一张复印件,宫羽兰接过来看了看,上面只有几行字:羽山大学神秘学会,外加一串电话,然后是“创始人宫羽兰,指导老师鹿英弘,现任会长やすむらたかよし,再然后是各种有关于神秘学会的信息。

“他搜集信息能力还真是强啊……话说回来,你有问过他是因为什么事情非要来找我么?”

“这个嘛……他说他的事情必须当面跟你交流,还是介绍过来的人特意嘱托他的,会长和我什么话都没套出来。”

宫羽兰把复印件还给鹿英弘。

“唉,那我亲自去跟他聊聊好了……话说英弘啊,故意套别人的话是不好的,你又不是狗仔队。”

鹿英弘也只好笑笑,带着宫羽兰去找那位一定要见她的人。

“话说回来,羽兰,你的白头发又变多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少年白头,吃穿不愁?”

走在前面的宫羽兰抖了一下,站住了,回过头露出让人背后发凉的和善的微笑:

“鹿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可以忽略掉这个问题啊,毕竟刚二十出头的我也希望和你一样有一头乌黑漂亮的头发呢,您说是吧……或者我来帮您忽略掉?”

鹿英弘看了看握着拳头满脸微笑的宫羽兰,抬起双手又后退了半步,陪着笑脸:

“不必了,宫小姐的头发我一定会再想办法的,这次您大人有大量,姑且饶了我。”

“算了,白头发是贫血导致的,远远看着也不错,只是颜色问题,发质还算OK,说不定十年之后的人们就会觉得白色长发好看了。”

宫羽兰往后撩了撩头发,继续往前走。

“哦对了,下雨天还赶来学校真是辛苦你了,我请你吃午饭吧。”

“……嗯,你也辛苦了。”


窗外还是下着雨,雨滴打在窗户玻璃上,发出脆响,留下点点斑痕。他保持着坐姿,已经等待了大约半个小时,似乎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他欠了欠身子,靠在椅背上静静地听着雨声。

这个房间简洁到只有一张长方形桌子,桌子边摆着四五张椅子。靠着墙壁立着一个木制书橱,书橱门上有着精美的雕刻纹饰,和一个看着很有年代感的锁眼,似乎是一件很古老的器具。

房间里没有开灯,但良好的采光依旧让这里看起来十分敞亮。这里除了他再无别人,放在面前的一次性纸杯里的茶时断时续地冒着微弱的热气。在他被请到这里坐下等待之后,仿佛过了很久,如果是稍微性急一点的人,这个时候应该以及开始满腹怨言,坐立不安了,但他仿佛一尊雕像一般,端坐在座位上,气定神闲。

环视四周,这个房间似乎是一个小型会议室,像极了中世纪时秘密集会使用的会堂,加之背后那个有似乎有着久远历史的书橱,不禁让他联想到炼金术士们的秘密实验室。端起纸杯喝了一口有些凉了的茶之后,他开始想象这个房间里进行过什么样的实验,发生过什么样的对话。

然而活跃的思维又让他想到了其他的事情。在另一个城市另一所学校哲学系毕业的他,选择来到羽山大学继续跟随一位叫三木みつき慶吾けいご的教授研究宗教哲学。从一个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城市走出,来到一个全新的环境,难免有些伤感,更何况现在正是秋天,伤感的情绪在秋雨的烘托下更上一层。

他望向窗外,看着天空:飘着雨的天空,和故乡还是很像啊。

比起晴空万里,他更加喜欢小雨淅淅沥沥的天气,这个时候的城市,多了一丝清新和湿润,让他觉得心旷神怡。家乡的秋天,这样的天气很常见,于是每当这个时候,他内心对于来到一座陌生城市的不安就会得到缓解。

“唉……”

他不禁轻声叹息,来到新的地方生活,明明是一个崭新的开始,但是他仿佛对这种生活感到不适应,徒增感伤。但不管怎么样,生活还在继续,更何况自己还有比这更要紧的事情亟待解决。想到这里,他走到窗边,一边看着天空,一边等待着那个必须要见的人。

说他木讷也好,淡漠也好,但是他确实有着不同寻常的隐忍能力,至少大部分人都没办法忍受被晾在一旁置之不理很长一段时间,但此时在他脸上,依旧看不到一丝不悦。隐忍是他最显著的一个特点。

但是今天的事情,和他善于隐忍没有什么关系。


而在另一边,宫羽兰听着鹿英弘对接下来要见的这个人的介绍,一边从秘书办公室赶往会议室。按照鹿英弘所说,这个坚持要见她的家伙,本科是哲学系毕业,现在又在羽山大学进修,方向正好是和神秘学密切相关的宗教哲学。

“如果是对神秘学感兴趣想入会的话,直接找会长就好了啊……为什么非要和我面谈……”

宫羽兰依旧在生气,但是心里已经接受了自己即将见到一个无论如何都要见她的人的事实,不如说她也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性格的人,才执着于见一个以前闻所未闻的陌生人,抑或是这个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不顾一切地向自己寻求帮助。

“他说他不是因为神秘学才来找你的,虽然他确实对这方面感兴趣就是了。据他的说法,是他小时候经历的一件事情,在近几天又重现了。”

“然后具体是什么事情,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有点像小时候做过的噩梦,这段时间又重新出现了,但是梦醒之后,梦里的细节记不真切,只留下了当时心里的感受。”

宫羽兰右手捏住下巴,开始思索产生鹿英弘所说的这种噩梦这样的原因,本就不高兴的脸上更加阴沉。说起来,她小时候也被类似的事情震惊过,虽然不是噩梦一样,但是也能够被视为奇迹——十年前的暑假,她亲眼看见祖父将一块水晶凭空变成了独角兽的样子。

“不不不,这件事情涉及‘那种’方面的知识了,那家伙的事情应该不会和这些扯上关系……就算扯上了关系,也是属于绝对不能说的秘密。也罢,不管是什么事情,还是先和这个人聊聊再说吧,毕竟对方能把神秘学会的信息搜集得如此详细,那肯定不是拿自己寻开心,而且他还是占卜师介绍过来的……能把客人介绍给一个看似毫不相干人员的占卜师,想来想去也只有她了。”

她暗自想着,继续往前走。会议室就在眼前了,她阴沉着脸,又往后撩了撩头发,向夺走了自己周日休息的那个人突进,靴子踩出的脚步声,就仿佛是冲锋的鼓点。就在她马上要把手伸向会议室的门把手的时候,鹿英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那个……羽兰,虽然我觉得这是一句废话,但姑且再提一句……你一定要温柔一点,最好能微笑一下……我是真的害怕你现在的样子会吓到他。”

“我尽量吧……不过也别期待太多,我假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说的也是啊……读大学的时候就很少看到你笑啊……”

宫羽兰把手放在了门把手上,回头看了鹿英弘一眼:

“我知道我是不苟言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欢挤出个笑脸……但是基本的交流常识我又不是没有。”

她叹了口气,事到临头还是顶着一张臭脸,自己还真是个学不会温柔的人啊……但话说回来,难得的休息日被占用,对方还说不出个理由,碰到这种事情,还能笑得出来的人可能只有月球上才有吧。姑且听听这个非要见自己的人会说些什么,自己又能得出点什么能够帮助到他的结论吧。

她深呼吸一次,然后拉开了会议室的门。桌子,椅子,书橱慢慢地像风景画一般在她眼前铺开,最后着墨在窗边背对着她站立着的青年身上。鹿英弘先于她走了进去:

“抱歉让您久等了。”


时间回到稍早的时候。

对于为什么儿时的经历会再次出现,他也十分困惑,而且这一次并没有出现白光,只是一只模糊的鹰的光影,黑色但周围散发出白光,同时,大脑中又出现了某种他无法解读的声音,意识里仿佛被植入了一个形象,看起来似乎有长长的头发,和那只鹰一样,散发着白光。这个形象在他脑海里似乎很清晰,但无法表述,也没办法画在纸上,就如同构思了一个极为精巧的故事桥段,但临到叙述时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这种心情就仿佛一直保持在听到一件悲伤的事情,眼泪溃堤前一瞬,心情得到释放前压抑到极致的那种状态。恰好几天前他在学校外闲逛的时候,看到了一家占卜的店,抱着寻个乐子的心态,他走进了这家店。然而不知道是他的状态写在脸上,还是占卜师的技术水平过于高超,他经历的事情被占卜师算了个明明白白,然后就被告知了羽山大学神秘学会和创始人宫羽兰的事情,并且占卜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按照她的说法,看见鹰的光影的事情去咨询宫羽兰会有更加好的解决方案。

“唉……也许对方也有一些不能说的苦衷吧。”

他嘀咕着。虽然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但估计他等的人也有自己需要忙的事情,在这儿等着,喝着茶水,倒也不用付茶位费。但是他还是木然地留意着时间,一边听着雨的声音。

“已经快到九点了啊……我是被他们遗忘了么?”

他暗自苦笑。周末的偌大的教学楼里,十分宁静,只有雨点滴滴答答敲打着窗户,又将寂静放大数倍。但走廊上隐隐约约传来了如鼓点一般的脚步声,和一男一女两人的谈话声,离自己所在房间越来越近。他松了一口气,这个时候,会议室的门打开了。

“抱歉让您久等了。”

首先进来的戴着眼镜,和自己年龄相近的青年男子,一脸歉意,似乎是叫鹿英弘,是神秘学会的指导老师,也是他把自己带到这间会议室,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茶。

“忘记拿些报刊给您了,等待的时候很无聊吧……真是对不起啊……”

鹿英弘挠着头,脸上写满了的歉疚,但把他眼球吸引过去的,是鹿英弘背后的人影。一个脸上写着不悦、皱着眉紧闭着嘴的银发女性从鹿英弘身后走进会议室,仔细看上去,头发因为黑白混杂,才呈现出银灰色。虽然脸色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但是在她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大概四成沉郁,三成温柔,两成愠怒再加上一成的对眼前人的好奇,合起来又带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坚定。

他惊愕得说不出话来,雨点滴滴答答的声音在那一瞬间似乎也消失了,眼前的少女似乎让他的时间停止了流动,连他手表秒针的声音也沉寂了下来。

少女似乎愣了一下,歪了歪脖子,眼前的青年确实流露出古希腊哲学家那种安然的气息,但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把他和修道院里的修道士的形象进行契合。而他似乎也愣了一下,抬了抬眉毛,有一种熟悉感出现在他脑海里,但是意识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形容这种感受。

一瞬间,各种情感在他的心中荡漾开去,迷惑,欣慰,苦涩,释然,全都杂糅在了一起。似乎就在这一瞬间,阳光拨开层层乌云,照在了大地上。不知道为何,他想起了“C'est la vie” 这句话。

“先介绍一下吧,这位是羽山大学哲学系的研究生,牧知清;这位是神秘学会的创始人,也是化学系的研究助理宫羽兰。”

鹿英弘像是打破尴尬似的,介绍起了彼此,但是在少女与青年两人的意识里,雨声和鹿英弘的声音都渐渐消散。

没有像烟花升空绽放的那种绚烂,就只是电光火石间的震撼,大概这就是与命运邂逅的感觉吧,大概。不过看起来,淡漠的牧知清,和还在生气的宫羽兰,当时还没有这样的觉悟。


按照朋友们的说法,宫羽兰总是板着一副面孔。这倒也不会成为她的朋友们对她敬而远之的原因,毕竟她也不是一天到晚都闷闷不乐。她只是不喜欢把过多的情绪带入生活里的人,当然也不喜欢戴着面具活着,所以偶尔对待某些她依靠直觉让她觉得莫名火大的东西而生气。她的朋友们习以为常,甚至有点欣赏这种直率而又点到即止的性格,然而作为外人,宫羽兰的这种姿态,让人确乎难以接近。

但是话说回来,宫羽兰有时会对一些其他人看起来十分美好的东西或者受欢迎的人莫名其妙地反感,她自己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性格扭曲。但是她所讨厌的人和事,在她的朋友看来,都隐藏着共同的特征,换言之,她讨厌的不是美好和受欢迎本身,而是由某种特征所带来的这种光环。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朋友们才能感受到平时感受不到的,因为真情流露而附带的宫羽兰身为少女的可爱之处。

她仔细打量着这个站在会议室窗户旁边的人:第一印象是让人联想到中世界的修道士或者占星师,稳重又不失灵性。紧闭着嘴,耷拉着眉毛,欲言又止的样子看着自己。虽然一眼能看出来,他站得笔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气氛需要而为之,给人的是一种文雅的气质,甚至还带着一点文弱书生的感觉,看起来就只是一个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青年。

如果再要加一点的话,那就是沉稳之中透露出和自己那样的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吧,但这又给她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从他的眼神中能看到一种莫名的忧伤和期许。怎么说呢,眼前的青年仿佛像是一只山羊一样,看上去瘦削,还有些呆呆的,有一种不问世事的木讷感,却又不可思议地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丝活力。

不知道集中在他身上却又各自矛盾的特性,是不是宫羽兰莫名其妙反感的原因……不过眼前这个青年与这间会议室出乎意料地契合,似乎有一种反客为主的意味,明明他才是等待咨询的委托人,但宫羽兰有了一种自己才是擅闯了咨询室的不速之客的错觉。

“今天注定是让我不愉快的一天啊……鹿英弘那家伙还真是要好好赔偿我。”

宫羽兰心里叹了一口气,莫名的烦躁又涌了上来,下意识地对眼前这位有求于自己的青年产生了一丝戒备——这是升级成反感的前兆。

“但是我为什么要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生气啊?完全搞不懂。”

碰到无法解决的问题确实会让人变得越来越烦躁,当这种事情起因不是因为化学实验而是自己的想法时,这种烦躁很容易变成无名的怒火。尤其是在她这样一个什么都想弄明白的人身上,这种折磨不亚于凌迟处死。

“好了,总之接下来的时间就是你们两个人的秘密商谈,我就不打扰了你们了。”

鹿英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转过身,带着略有些生气的表情,垂下眼睛点了点头,然后转过头去继续看着缄默的客人。在鹿英弘看来,宫羽兰的眼神仿佛就是对着触到了她逆鳞的人怒目而视那样,瞪着有求于她的人。

“但愿待会这家伙不会对这个无辜青年动手吧……果然之前让他在工作日来更加妥当……”

鹿英弘这么想着,一边祈祷着接下来不会发生不幸的事情。


无言的浪漫曲


“让您久等了,让您一个人在这里真的很抱歉,请多包涵。”

听到声音,牧知清回过神来,把视线从宫羽兰身上挪开,转而看向鹿英弘。仿佛是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鹿英弘笑了笑,对着身旁站着的宫羽兰说:

“这位先生有问题想来向你咨询,辛苦你了。”

宫羽兰向牧知清走了过去,眯眼盯着他,仿佛是在用图钉把他钉在墙壁上一般,仔细地审视眼前这个老成但看起来又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另一边,牧知清则在尽力保持着一种云淡风轻的姿态,同时又对宫羽兰明目张胆地盯着他看的行为表示惊讶。就像是回敬宫羽兰的试探,牧知清也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头发开始端详——准确来说,是她头顶上那撮呆毛。

在一旁的鹿英弘有些不淡定地看着这两位互相打量对方的青年和少女,这两个人初次见面就开始了交锋,虽然不知道原因为何,但可以肯定的是,对他来说,继续在这间会议室待下去,就是一种折磨。但如果继续说话缓和气氛,那又要承担因为说错一句话而导致的宫羽兰的生气程度加剧所带来的不可控后果的责任。稍稍思索之后,鹿英弘决定退出两个人的战场。

“看起来您二位还真是一见如故……我先回办公室了,您这边办完了事情,我们在那儿碰头吧。”

他拍了拍宫羽兰的肩膀,把两位互相瞪着对方的人留在了会议室,转身走了出去,顺便带上了门。现在会议室里只剩下一个木讷的青年和一位架着手捏着下巴,表情复杂的少女。

会议室陷入了沉默,宫羽兰和牧知清继续互相看着对方,仿佛等着对方先开口。沉默时间越长,宫羽兰就越陷入一种不自在的境地,于是她大脑飞快转动,思索着如何开口说出合适的打破沉默的话。总之先例行的问候吧,说句实话,也没有理由对眼前这位文质彬彬的青年发火,她叹了口气,转身拿了个纸杯接了杯水,重新看向牧知清。

“算了,我和英弘的私人恩怨不该迁移到你的身上。请坐吧,那……您找我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她缓和了一些语气,眉头也舒展开了,转过身去,用钥匙打开了书橱的门。牧知清似乎也松了一口气,拉开椅子坐下。

“也不能说是紧急的事情吧,但是让我挺困惑的。这种事情第一次发生的时候是我十六岁那年,然后三天前的晚上,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

在宫羽兰整理书橱的时间里,牧知清讲述了六年前发生在院子里的故事,尤其是鹰的光影和刻在脑海里无法解读的声音,和最近那个出现在脑海里的人影。

“然后前天放学后我在回去的路上看到路边的占卜小店,心想着是不是能从那里得到一点头绪。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好事儿,虽然我没有说出来我自己的情况,但是占卜师全都算了出来。在知道我是羽山大学的学生之后,她就向我介绍了神秘学会,让我来咨询你。”

宫羽兰的背影明显停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来,把一本封面上画有魔法阵的书和一座水晶独角兽放在会议室的桌子上,关上了书橱,坐在牧知清的对面。

“我先问一句,你听说过占星学么?”

“研究天体的运动和相对位置来预测有关人和事的一门学科吧,虽然已经被认为是伪科学了。”

这家伙……伪科学和非科学都分不清楚么?

宫羽兰心里如是想到。发生在牧知清身上的事情,肯定和占星学有关,但是由于自己的术业不在于此,也就无法准确判断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引发了他脑海中的化学反应。她决定在其他地方打开突破口。

“其实你的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突然出现在脑海里的声音也好,光影也好,这种不符合科学常识的东西为什么会发生在你的身上,而且还具有再现性?姑且打听一下你的家人里也没有从事于神秘学有关的研究或者工作?”

“唔……据我所知只有我父亲的工作与此有关,他是一位占星师,以及神秘学研究学者。出现这种现象还会和我家人有关么?”

“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既然你家人中有从事神秘学方面工作的人……他们有和你提到过哪怕一点与之相关的知识么?”

牧知清低下头想了想,看着宫羽兰,摇了摇头。宫羽兰叹了口气:怎么看这家伙都是神秘学的门外汉啊。她右手托住下巴,左手摆弄着水晶独角兽,然后把它放在那本书封面上的魔法阵上。虽然说神秘学会里的同好们也只是初略地读过其中的显学部分的书,像是塔罗牌或者占星什么的,但眼前这位青年对于神秘学,就仿佛是乡下人来到一所陌生的城市一样,似乎和他解释一些高深晦涩的原理,他也听不懂。

牧知清看着宫羽兰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低声嘀咕了一句:

“果然是这样呢。”

“嗯?什么果然是这样?”

“没什么……我只是在感叹你果然是在生我的气啊。”

宫羽兰眉头皱了一下,然后嘴角略微翘了翘,当作是笑了,接着仿佛安慰他一样说:

“别放在心上,就算我在生你的气,你的疑问我也会尽力解答。”

牧知清也笑了:

“果然和那位占卜师说的一样呢,就算一脸的不情愿,但是你还是会一边板着脸,一边把事情尽量办完美。”

被看透了心思的宫羽兰感觉到脑袋被什么东西砸到了一样。“这种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情能不能不要说出来啊……”她心里暗暗吐槽,而且她已经料到把这个对神秘学一窍不通的人介绍到她这里的人,就是她的室友。想到这里,宫羽兰又叹了口气,自己真是命运多舛。不过现在有更加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准确来说是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于是她看着那座水晶独角兽,打了个响指。

独角兽发出了微弱的蓝光,对面的牧知清也瞪大了眼睛,看向她欲言又止地想问些什么,她抬起手制止了他的发问,低声说了一句:

“真是有趣啊……”

她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牧知清一眼,而对方一脸茫然地歪了歪头。见到眼前人毫无心理准备又充满好奇心的样子,宫羽兰泄了气,用手指抵住额头。眼前这个人是真的对这个领域一窍不通。

一般来说,家中有人以神秘学相关作为职业或者进行研究的话,自己总会对这个领域耳濡目染,或多或少会了解其中一些原理,至少是与赫尔墨斯主义哲学或者诺斯底教派 有关的东西。对于这类人,宫羽兰可以直接向他们讲述与自然三大奥秘 相关的解释以及对赫尔墨斯主义下对人和宇宙的理解,把神秘学当成一门哲学加入到对未知领域的探究中去。

但是对于眼前这个连最基本的术脉探测都不明白的家伙,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怎么样去开始论述他的情况。难道真的要从起源开始讲起么?虽然基础很重要,但这简直不像是基础反而更像是一种启蒙……

“那个……我说……”

牧知清的声音突然从对面传来。她抬起头来,重新看着这个一脸疑惑但是真诚的青年,有点好奇他会问出什么样的问题。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从刚刚我见到你开始,你就一直表情怪怪的,是身体不舒服么?”

看了看他的眼神,似乎不是在打趣她。宫羽兰的太阳穴微微颤抖,最后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确实是你多心了,比起这个……我觉得你还是先担心一下你自己比较好……”

“所以你是觉得这种情况是我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的幻觉?”

“……如果你真是这么以为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你推荐几个靠谱的精神科医生。”

不知道是没听出来她是在揶揄,还是根本就没在意这句话,牧知清把好奇的点重新放到了神秘学上。

“所以刚刚那个发光的水晶摆件也是神秘学的一部分?”

“大致上也算是吧,但是神秘学会不是研究这些玩意儿的,这个就只是我的个人收藏。鉴于你对这一块的了解是一片空白,那我从头开始跟你讲好了……”

宫羽兰又叹了口气,自己莫名其妙地就开始了本来能让他自己去完成的扫盲任务,不过,既然自己和牧知清都已经放弃了半天的休息时间,好歹要认真对待这段时间。

“从最开始来说,从古至今,最先的巫术,后来的宗教,再到神秘学和近代科学,这些学者们的终极目标,是探求万物运行的奥秘,或者说是本源,在炼金术里面又被称为阿尔克纳Arcana 。在赫尔墨斯主义哲学中,现实中的终极存在被称为‘The All’,代表着本源,但又不能将其称之为神灵。这个就是我们所探求的东西。

“在1908年出版的‘The Kyblion’ 里面,在赫尔墨斯主义的基础之上,归纳了七条真理,简单归纳一下就是‘心智’,‘一致’,‘振动’,‘极性’,‘律动’,‘因果’和‘性别’七个原理——具体的七条你自己去翻书看看吧,我也记不得那么多。如果用一句话对赫尔墨斯主义进行概况的话,那就是‘任何意义上的上下层关系中,任何结构以及行为都是有一致性的’这样类似于数学里的构造原理的东西吧。

“然后神秘学家用于达到本源的方法,最多使用的有三种,我姑且把它们叫做‘隐秘科学’吧:魔法、占星学和炼金术。炼金术经过发展成了现代化学,占星学是天文学和天体物理学的前身,而魔法至今都处于一种更加神秘的状态。围绕着神秘学,又成立了许多的秘密结社,比如说玫瑰十字会 ,金晨协会 什么的,他们的成员被称为秘仪师occultist。当然随着科学的发展,越来越多的魔法和巫术都被人用科学现象来解释和再现,神秘学就慢慢退回到一种哲学上的范畴了。鉴于你的特殊情况,我再多嘴一句,对于你来说,不是所有的魔法现象都必须用科学来解释。”

……

宫羽兰一边回忆着脑海里的知识,一边整理成通顺的句子讲述给坐在对面的牧知清。对方也是极其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也不知道是出于礼貌,还是真的听懂了。但是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关于他脑海里的声音和影像如何产生,又代表着什么,宫羽兰还是只字未提。尽管对那句“你还是先担心一下你自己比较好”很是在意,但他还是忍耐住了好奇心,专心听着宫羽兰所说的东西。

在牧知清看来,宫羽兰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干练,语言逻辑井井有条,举手投足也是干脆利落,思考时一边踱步,一边用手捏住下巴。一举一动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至少无法让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两个人的对话就按着“介绍—提问—回答”这样的顺序进行着,因为牧知清每到一处都要停下来提问,所以把从古代到现代的神秘学史纵览一遍,花了相当长的时间。终于回答完牧知清的各种问题之后,宫羽兰看了看表。

“马上就到十二点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总的来说,我眼中的神秘学也好,宗教也好,还是科学也罢,都是用来探索存在的意义和思索宇宙的本源的工具,当然科学现在被更多地用于提高我们的生活质量了,我也觉得这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如果你还有什么想了解的话,以后可以去找英弘聊聊。他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和我有些出入,毕竟每个人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是不一样的。”

“好的,那我先走了。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宫羽兰小姐,今后如果还有问题我还会来叨扰您的。”

“那个……我不喜欢别人叫我的全名,下次你换一个称呼吧。”

宫羽兰叹了口气,举起一只手甩了甩,然后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都说了以后去找鹿英弘,不要再来找我了啊——她心里如此埋怨着。牧知清站了起来,微笑着向宫羽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以后我会注意的。”

也许是淡漠的印象先入为主,现在的这种表情,让宫羽兰觉得眼前的他无比温和。然而表面上,她对这个表情没有任何反应,也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

等到他离开会议室,关上门,宫羽兰深深叹了口气。她大概知道了他的情况,但是不知道如何去以一种恰当的说法来告诉他,更不知道把事实告诉他是不是个明智的选择。虽然明明不想再关注这家伙的问题,但是还是有些在意一些东西。再细想下去,连自己是在生他的气还是在担心他都开始有点分不清了,真是一个能让人产生奇怪情感的怪人。

“唉……这家伙,真的没问题么?”

窗外依然下着雨,灰色的天空依旧被厚厚的云层遮盖,路上的人们举着雨伞,从楼上看去,就像是草地之上,雨后冒出的菌类那样。会议室里也显得有些昏暗,她锁好书橱,把钥匙放进口袋,离开会议室,去秘书办公室找鹿英弘讨要作为牺牲休息时间的补偿去了。 


午后


雨在中午时分慢慢变小,空气里充满了清新的气息,天气预报上显示着,大约再过一个小时,雨就完全停了。虽然还被云覆盖着,但是原本昏沉的天空开始变得明亮起来。

学校外的街道上,宫羽兰和鹿英弘各举着一把伞,并排慢慢地走着。回到秘书办公室对鹿英弘发了一通牢骚之后,两个人离开学校踏上觅食的道路。鹿英弘心里满是愧疚,一言难尽地看着眼前的路,一边盘算着自己将要被剥削的财产。宫羽兰倒是一脸平静,完全看不到早上的时候那种赌气的表情。

“说起来,你弄清楚那个人是个什么情况了么?”

鹿英弘试图找一些话题来缓和两人之间微妙的尴尬。

“啊,这家伙的情况有点复杂呀,似乎有点让我头疼。明明和神秘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是一个对这方面一无所知的外行,完全不明白他这个人,没有任何头绪,还花了我大半个上午的时间来给他讲神秘学的基础。真是的,我为什么要为他做到这种地步啊……完全想不通。哦对了,我跟他说了,以后有问题来找你。”

宫羽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表达着她的感想,鹿英弘也只好无奈地笑了笑,表示同意。两人继续一言不发地在雨里走着。羽山大学原本建在羽山市的市郊,从前是个人烟稀少,大部分都是农田和树林的地方,但是近五年来居然开始加速跑步进入了工业时代。当初决定要开发学校周边的地区的时候,这里的居民们也曾激烈地反对过市政的拆迁改造,似乎依然想在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世界里继续过着自己美好的田园生活,甚至还搬出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句广泛运用在环保业的口号。 但是充足的投资和施工队极其迅速而且高效的工作,让这片地区仅仅用了五年时间,就完成了其他地区用了五十年才完成的城市化和现代化的进程。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原本的农田变为了拥有数家大型购物中心的商业街,公交车站也从水泥墩子上的一块金属板,换成了遮阳亭的样式。在商业街落成的时候,宫羽兰和朋友们曾经开心地感叹生活又充满了色彩,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新的商店代替了旧的,甚至有些商店仅仅开张一个月,就以亏本大甩卖收尾。

“说起来,这附近的房价,似乎四千多一平米啊,你要不考虑贷个款买一套,然后租出去躺着收租当个地主吧。”

宫羽兰开玩笑地说着,有些恶作剧般地看向鹿英弘。鹿英弘很无语地看了她一眼,回绝了她这个无论怎么看都没有实施价值的提议:

“我可不想这么年轻就要盘算着每个月要还多少钱的房贷,而且指望我通过这个收租,等到回本的那一天,我都不知道我在哪儿了。不过说到房子,羽兰,你有没有听说过白沿山上的半山腰有一间鬼宅的都市传说?据说乌鸦总是盘踞在哪里,半夜会突然传出鬼叫,发出白光什么的……”

“那个啊……当然有听说过,不管什么地方都有这种都市传说嘛,比如说什么曾经有一位钢琴师在琴房里上吊自杀,于是从此半夜路过的人,偶尔能听到房间里传来钢琴演奏的声音,顺着声音看过去,房间里却漆黑一片;再比如说有人表示本来要去邮局寄信,结果一进门突然就变成了古老的剧院;又比如说商业街某一家店的美少女店主其实是隐居在现代的魔女;还比如说……”

预感宫羽兰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鹿英弘赶忙打断了她:

“先不说这个,羽兰,你想好中午吃啥了么?再逛下去,午市就结束了。”

宫羽兰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直勾勾地看着马路对面的那家看起来很高档的日式铁板烧,然后望向鹿英弘,又摆出了和善的微笑。鹿英弘心里有点发怵,但是也做好了钱包瘦一大圈的觉悟,他深吸了一口气,刚准备开口答应,宫羽兰转过身,指着街边的麦当劳:

“就这家吧。”

鹿英弘看着这家新开业的快餐店,挠了挠头:

“羽兰,明明我已经做好破费来补偿你的心理准备了,明明今天早上惹得你那么生气,结果你就向我要一顿麦当劳作为补偿……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啊。”

“这个嘛……更贵的店,就留着下次你给我造成更大麻烦的时候再说吧。”

宫羽兰把头发向后甩去,推开门走进餐厅,鹿英弘收好了伞于是也跟了进去。


白沿山的一侧,柏油路蜿蜒而上,最终消失在树林之中,顺着道路望去,路的尽头是隐藏在树林中若隐若现露出屋顶的广园馆。下午三点,雨差不多停了,宫羽兰走在上山的路上,回头望着身后的羽山市的一角,羽山大学和周围的景观尽收眼底,近处的操场和校舍,还是远处いずみもも川边的写字楼,就像乐高积木一样鳞次栉比但规矩整齐。依山傍水,羽山市还真是一个好地方。虽然依旧下着雨,但还是可以想象平日傍晚那“半江瑟瑟半江红”的盛况。

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宫羽兰终于回到了家门口。院门上,几只乌鸦停驻着,她叹了口气,打了个响指,于是厚重的栅栏铁门轻巧地打开,迎接少女的归来。打开洋馆的大门,往日的那只黑猫却没有迎上来。

在羽山市的居民脑海中,一直有着“白沿山上有一栋凶宅”这样的故事,说的就是广园馆。这座洋馆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九十年前,由斐迪南大公遇刺导致的大战刚结束的时候,兴建起的一座八角楼。但数十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在居民们的印象里,大概四十年前,住在这里的一家人被一群热血沸腾的青年们活活打死在门厅,整个屋子里值钱的物件被一扫而空,然后被付之一炬,从那时起,这个地方就成了残垣断壁。但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尘封已久的地方,近几年人们居然到了晚上能看到从那里发出的微弱灯光。更加诡异的是,有几次一群不信邪的年轻人偏偏要进到废墟里一探究竟,但一进入树林,就被浓雾包裹,几番摸爬滚打之后,这群人惊奇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久而久之,就有了“白沿山上住着一位巫女”这样的都市传说。故事的知名度越来越高,伴随着的,是这座本以荒废的废墟,在近几年里重新被启用。血迹污垢被洗刷干净,破损的房屋主体被修缮一新,原址之上建立起一座洋馆。虽然大部分人对这里依然望而却步,但是这座洋馆已经从从前的八角楼废墟上重新复活,继而为都市传说又增添了一分神秘色彩。

自然,凶宅只是表面,实际上广园馆是近些年来被某个神秘的组织以极低的价格从原主人手上买下,又加以修缮的一座现代住宅,但和现代别墅区里的别墅比起来,占地面积又大得多,对于一个家庭来说确实大得过分,光是主体部分,就算得上三幢普通住宅,更不要说还带有被铁栅栏围起来的庭院,甚至主体部分后方还有单独一座塔式露台与巨大的地下室,整体规模确实有些吓人。

“唉,说是巫女,倒也说对了七分啊……”

宫羽兰感叹着。不过硬要做个论断的话,巫女暂且不提,但广园馆里确实时常会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从普通居民的立场上来看,如此豪华的洋馆突然坐落在白沿山的废墟上,确实会让人感到很不对劲,自然而然地就会联想到某些方面。这样看来,越来越玄乎的都市传说越传越远,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人怕出名猪怕壮,名气和出镜率不一致的时候,流言蜚语自然而然地就接踵而至了。更何况这间洋馆只住进了两个人,那被认成巫女也只能无奈地接受这样的污名。


山中的少女们


“我回来了!”

宫羽兰走进客厅,对着正在沙发上坐着看书的另一个少女轻声说道。少女轻轻应了一声,把视线稍微从书本上挪开,看着宫羽兰,轻轻地对她说:

“辛苦了,坐下来喝点茶吧,这个时候喝一杯宇治的茶刚刚好。”

眼前这位少女穿着浅褐色的丝绸衬衣,勾勒出纤细的双臂和略显贫瘠的身体,安静地端着书本,略带笑意的双眼投射出视线降在书页上。一头让宫羽兰羡慕不已的乌黑的长发披在后背和胸前,和黑色长裙相得益彰,这种阴暗的色调让少女与这幢洋馆融为一体,仿佛就如同一尊罗丹的雕塑一般。颔首颦蹙时的容貌,略显苍白的薄唇,发丝间隐约露出的后颈,让同样身为女性的宫羽兰也想入非非。这位少女就是洋馆里的主人,名为いけ ,和宫羽兰同岁,比她稍年长一些。

“怎么样?今天去找你的那个人的事情,你有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出来?”

在宫羽兰喝完第一杯茶,盘腿坐在沙发上之后,坐在对面的少女把书放在膝盖上,前倾着身子一脸期待地看着宫羽兰。

“唉……我就猜到是你把那家伙介绍到我那里去的。怎么说呢……那家伙……术脉检测对他产生了反应,那他应该拥有魔法师Magician的血脉,产生幻觉应该是和他的家族天赋有关,总之我觉得在他身上有许多故事。不过,他在魔法领域是一窍不通啊,还费了我一上午的时间给他科普了神秘学的脉络。”

宫羽兰了口气,摆出一副无奈而又惆怅的神情,闭上眼睛。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家伙的时候就莫名其妙觉得不爽,比鹿英弘让我大清早就赶到学校的行为还要难受的那种。那家伙似乎以为神秘学就是一群身穿黑色斗篷的巫师们围在祭坛边念念咒语,然后开始呓语……他似乎并不认为神秘学有什么用。”

“是么……那确实很让人恼火啊……你其实现在还在生他的气吧?”

池谕佳对宫羽兰心情的观察异常敏锐和准确。此时的宫羽兰一脸轻松,但是一想起白白浪费一个上午时间,给一个门外汉讲半天她自己都觉得枯燥的知识,而且还被认为这种知识并不具有现实意义,她的火气就止不住地往上冒,尤其是那个人还说了很多不明所以的话,让她更加感到心烦意乱。

“就算他把神秘学当作是一种秘密结社的神秘仪式或者道士炼丹那种形式,我还能够容忍。然后我又告诉他,神秘学也是用来解释宇宙本源和存在意义的,你猜他说了什么?‘既然伪科学也能够用来解释世界,那请问宗教和科学又是用来干什么的?’……唉,简直无法沟通啊。总感觉换另一个人给他讲另一套理论,他也会一本正经地听着,然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吧。”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评价一个人啊……你难道对他挺在意?”

“才没有,我只不过是在担心那家伙哪天晚上走夜路的时候不知不觉就被自己的幻觉给害死了……不过说起来,他那种淡漠的性子挺符合你的口味啊,说不定谕佳你和他会很合得来呢……”

“是么……那我还真是期望呢。不过羽兰你这种并不淡漠甚至还有点活蹦乱跳的性子,不也和我挺合得来么?”

池谕佳意味深长地看了宫羽兰一眼,而她则是摇了摇头:

“这是两码事啦,而且我可记得当初你可是好长时间一段时间都是待我冷若冰霜。”

“难道我现在待人就不是冷若冰霜了么?”

“还好啦,至少我感觉现在你待我就很温柔……”

“嗯?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哦,羽兰。”

“啊不是我刚刚什么都没说……喂喂喂,偏题了吧,谕佳!明明是在说你店里顾客的事情,怎么突然就转到我们之间了啊?”

看着她有些慌乱的样子,池谕佳莞尔一笑,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

“那是因为羽兰你和那些我每天都要见到的泛泛之辈并不一样啊,毕竟你在名义上是我的学生,哪有老师不爱自己的学生呢?但是你说的其他人……”

她收起了笑容,放下茶杯又看了一眼宫羽兰,仿佛是在反问她:你觉得我能再和这个人见面?宫羽兰闭着眼耸耸肩:是啊,不可能的。

“说起来,谕佳你在看什么啊?似乎一连好几天都在读这本书啊。”

“Ingrid Rowland:Giordano Bruno,去年刚出版的一本关于布鲁诺的传记。”

“啊……布鲁诺哲学体系啊……但是你要研究他的哲学内容,不得先看古埃及宗教相关的当作背景么?”

“那个啊……我多少会有涉猎,虽然并没有深入了解古埃及多神教,但是我看了之后觉得,就算没有多少这方面知识的人,读起来也不费力。布鲁诺本身的思想还是属于很激进的赫尔墨斯主义哲学,但是这本书还好,对他的形象做了美化,不过还是指出了他并不是像大多数人所听说的那样宣扬唯物主义和无神论……说起来,人们对布鲁诺的误解还真是大啊……”

“这倒不算什么,比他惨的还是哥白尼先生,每年六月初,在不知道多少纸张上,他都要代替布鲁诺被烧死在罗马鲜花广场上啊。”

池谕佳捂住嘴,盖住嘴角的上扬。宫羽兰则是叹了口气,把茶杯放回茶几,然后侧着躺在了沙发上。

“唉,给人讲最基本的知识原理是真的挺累的,光是想想我以后要对那么多人从零开始讲课,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今天确实辛苦你了,不过话说回来……羽兰,那个,你昨天忘了巡查了吧?”

池谕佳望着陷进沙发中的宫羽兰,轻声提醒道。侧卧在沙发上的宫羽兰又叹了口气,没有回应她的目光,心想着今天真是多灾多难的一天,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无视谕佳的说教。不想去想的事情,默默等待着明天到来就好……世界上有一半的烦恼可以通过睡上一觉来解决,另外的那一半,就再睡上一觉。但是这样是不是能有什么本质上的改变,不用想都能知道,宫羽兰也不是那种遇到棘手的事情就要放下一切逃避的人,不然昨天当她知道了今天上午的委托之后,她也不会想着应承下来。

“是啊……昨天我挺晚才下班,今天上午我又在学校,然后一直忙到刚刚才回来……你是想说,今天接下来的时间我还是要去把那几座教堂里的法术源检查一遍对吧。”

“你能明白就好,如果能落实到行动上就更好了。”

池谕佳一边继续看着她手上的书,一边依旧是轻言细语地说着,但是给宫羽兰的感觉似乎开始变得有些严厉。宫羽兰也知道谕佳想要表达什么,毕竟自己处在什么立场上,两个人都再清楚不过,虽然说大隐隐于市,但隐士也有着隐士的使命和责任。她从沙发上坐起来,往后撩了撩头发。

“我有在反省了,虽然我现在只略懂一些自然魔法,但是炼金术什么的我还是在好好掌握啊……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去读化学,去钻研那些东西啊……羽山的法术源我会好好维护的,这个就请你不要生气了。”

眼神看向了宫羽兰,池谕佳轻轻莞尔,依旧十分温柔:

“我不可能因为羽兰对自己的事情怠惰而生气的,要是这样的小事都要生气,那我这辈子都要放在生气上了。那些法术源可是你祖父安置在那些地方的,前几天我还收到他发给我的消息,问我那些地方是不是还安然无恙,你继承了你祖父的衣钵,自然也继承了维护这些法术源的责任。”

宫羽兰的祖父于六十年前和几个同袍在一片废墟中找到维持这片地区稳定运行的法术源,然后将其一分为四,安放在四座教堂的地下室里,这才让羽山市保持了半个世纪以来的稳定。但法术源的力量如此之强大,让对此有所耳闻的人们蠢蠢欲动,甚至铤而走险偷走它们。甚至有传言说,七十年前的羽山市被大火烧成废墟,就是由于有人试图移动了这里的法术源,导致了灾难的发生。

“说起来,去年的那个震惊全世界的地震,你还记忆深刻吧?玫瑰十字会在震后调查的时候发现,原本被安放在那儿的法术源不翼而飞了,或者说在大地震发生之前,它就被偷走了——也不知道是谁手法那么精湛,能在重重防御之下把它偷走,之后还能够全身而退。不过这些姑且不论,我可不希望你的法术源和羽山市也变成那样啊。”

池谕佳说完也叹了口气,看了看窗外,天已经差不多黑透了,于是她又望向宫羽兰,露出无奈的神情,宫羽兰摊手,耸了耸肩。两人达成了共识——如果现在出发去检查法术源,等宫羽兰回家,大概就是凌晨了。且不说晚上的路上安全与否,连晚饭都没有吃,就把人赶出门去,似乎从明面上看也说不过去。如此一想,宫羽兰也只好明天再去了。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于是池谕佳低下头,开始继续读书。

接下来就是两个同居的人无声的共处时间。宫羽兰则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因为谕佳在读书,自己便没有了聊天的对象,所以她也想找个方法消磨接下来的时间。电视里放送着动画,似乎是讲述的高中里的四个人组建乐队的故事。宫羽兰小时候也学过乐器,准确来说是小学六年里学会了钢琴,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放弃了,但她之后偶尔还会弹着自娱自乐。有时候她也在想,如果自己没有接过祖父的衣钵,而是走了艺术的路,自己的人生是不是会更精彩一些。不过现在这些都仅仅是假设而已了,过去的不可改变,未来的不可预知,她能做的就是钻研神秘学,在这条路上走出自己的一片前途了。

“羽兰你还是很喜欢看动漫啊……”

宫羽兰转过头,发现池谕佳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当初在客厅里添置一台电视机,是宫羽兰的要求,但是池谕佳表示电视对于她来说并不是必需品,不想花这个冤枉钱。两人相持不下,最后靠着投硬币才决定下来……之后添置电脑时,履行的程序也差不多,只不过多抛了好几次。看着当初说什么也不想要电视的池谕佳现在看节目看得津津有味,宫羽兰忍不住想要捉弄一下她。

“噢?谕佳小姐,莫非你是开悟了,想从动漫里面学到点成为大和抚子的方法?”

她带着坏笑看着池谕佳,摆出和池谕佳身边那只黑猫一样俏皮的表情。池谕佳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摸着身旁的黑猫的脖颈: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就算是隐居在现代的魔法师,也是要和接触一下当今的文化吧……不然和别人都没有共同话题,我还怎么和顾客沟通啊?总不能和每个人都聊魔法和神秘学吧……说起来这部动画我记得半年前就出了吧,当时羽兰你第一时间就看了,这已经是再放送了。”

“是啊,制作挺好的一部动画呢……不知道会不会出第二季……谕佳要不你占卜一下?”

“我可不想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浪费精力……而且说起来,去年那部讲男生、猫和其他神明的动漫,今年年初好像是出第二季了,当时你还说‘这种平平淡淡的动漫真的能出第二季么?’什么的,结果三个月之后第二季就出了……羽兰啊,鉴于你的预言水平,我很为这部四个人组乐队的动漫担忧啊……”

宫羽兰用手指卷着头发,尴尬地笑着,像是想要回避揶揄室友不成反遭回敬的窘态。

“放过我吧,谕佳……我的预言如果能够那么准确,那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多灾多难了……对了,最近有一部动漫,讲的是半年前完结的那部讲超能力者和魔法师的动画里面的一位女配角的故事。谕佳你之前不是对那部动漫很感兴趣么?好像还挺喜欢那个女配角的。”

“是么……那有时间我看看吧……哦不对,我哪有你那么多时间去干这些悠哉游哉的悠闲事啊?” 意识到自己被宫羽兰捉弄了之后,池谕佳脸上生出一抹红晕,露出了害羞的表情,一举一动都带着温暖,流露出一种少女特有的可爱,以至于让人心神荡漾。荡漾这个词,也是宫羽兰最近才在温习一部动画时学到的,草字头下一个汤,这要比草字头下一个明的“萌”字更上一层楼,这种新的表述方式似乎很受年轻人的期待。

“谕佳你饿不饿?我去准备晚饭了。”

宫羽兰起身准备往厨房走去,池谕佳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没说出口,反而是把书合上放在沙发上,端起茶杯眯起眼喝了口有些凉掉的茶。过了一会儿,宫羽兰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客厅。

“谕佳,冰箱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了啊……咱们还是点肯德基宅急送吧……”

“这个点你觉得会有人愿意不远千里背着一个大箱子再爬一大段山路送宅急送么?咱们还是下山找吃的吧……更何况你中午吃的也是麦当劳那种高热量的快餐,不多运动是要发胖的哦?” 池谕佳眯着眼继续喝着茶,一边一脸愉悦地看着宫羽兰。说来也是,两人都嫌弃做饭麻烦,所以冰箱里基本上也不会有什么食材——如果有,那也只是些速冻食品。于是电话订餐成了经常发生的事情,尤其是肯德基的宅急送。虽然宫羽兰属于吃不胖的体质,但听到池谕佳的揶揄,还是仿佛被戳到了痛处一般:

“我这么瘦,怎么可能会那么容易发胖啊!反倒是谕佳你,整天要么在店里坐着,回家之后在沙发上坐着,更容易发胖的是你吧?你可真是过分啊……” 池谕佳把茶杯和茶壶放在托盘上,拿回厨房,走到宫羽兰身边,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脊背与肩膀:

“好了好了,咱们这样的身体状况怎么可能会吃胖啊……就当是陪我出去走走嘛,商业街里好吃的饭店不少呢。” 说着她转身从衣架上取下外套递给宫羽兰,然后走向门厅。宫羽兰跟着她,穿好外套和靴子,打开洋馆的大门,嘟着嘴摆出一副赌气的表情回头看着她:

“真是的,下次你再说我发胖,我就不和你出门了。”

“知道了,知道了,这已经是你第二十一次说这句话了。”

池谕佳穿好披肩戴好帽子,微微一笑看着宫羽兰,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