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揉破的纸张
亲爱的伯纳德:
距离结束那场灾难般的战争的战斗已经过了一年,在亡灵舰队登陆克罗地亚,使我们的国家和人民都陷入这苦难与死亡的泥沼后,时隔数年,我们终于能重新拥有宝贵的和平。九年了……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我已经学会习惯面对眼前的痛苦与死亡,学会了用一种新的方式来悼念我所热爱的事物与我所挚爱的人们的逝去,而不再沉湎于那沉痛的、沉重的而无可挽回的事实。在此时此刻,克罗地亚、霍顿的废墟上依然升腾着战火焚烧过后残留的青烟,尸体与鲜血仍将在凯洛尼亚的国旗上长久的留下痕迹,无论是谁都无法否认这一点。但我想,就算是死去的人们,也会愿意接受。为了让活着的人们能过上重回正轨的生活,我——我们都必须抛下怨恨,为未来的福祉做打算。
凯洛尼亚的士兵们为了抵抗亡灵的军队而奋力抗争,所付出的鲜血与牺牲,这种精神将持续激励着我们,使得面对最困难的境况我们也不会放弃。无论如何,我将永远感激您与您的指挥下作战的凯洛尼亚军人,为我们最终的胜利道路奠基,让我们得以光复我们的国土,让我们得以重新站在这片天空下,书写凯洛尼亚的新篇章。
但——如果接下来这些话像是在针对您提出的军队改制刍议,我在此表示深深的歉意——关于战争的看法,在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劫难之后,我不仅没有改观,这一系列的事情反而更是坚定了我的观点。这也间接促成我动笔写下这封信件。我认为,大力发展战争与军队绝对不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启方式。
或许您会要求我做出一个解释。身为凯洛尼亚人,我们都深受亡灵战争之苦,并因此留下了对武力、军队的依赖与在短时间内提升军事实力以保卫领土的倾向,这很正常。我们依旧珍视人的生命——在经历了这么长久的战乱之后,我们都发现人的生命才是最宝贵的财产。但曾在我们的人民身上被看重的无数闪光的亮点,现在却大多被弃若敝履。艺术,文学,音乐……战争留下的疮疤在我们的文化上刻划出一道深深的鸿沟。虽然此时绝大部分人都还没有意识到,但他们终将因为教育的缺位与艺术熏陶、精神与文化的贫瘠、匮乏而付出本不应他们付出的代价。人的最基本的社会生活和生产秩序都无法恢复时,我们是否还应将宝贵的资源投入到发展军队上?事实上,依照目前的情况,连一年前秘密通过的“核子飞弹计划”都完完全全是不必要的。虽然罗伯特首相认为“如果已经有其他国家掌握了这种武器,我们也应该持有它们”,但建造设施的支出已经远远超过我们在重建城市上的花费。
我们所说的自由、民主,我们教导人向善,我们努力让每个人都能发展他们的天性与特长——但我们真的做到了这一点吗了?或者只是我们喜欢这么以为?我最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们宣扬功勋、荣耀、英雄与不朽的名号,在我们的孩子才会说话、才会走路,我们就将仇恨与耻辱、战争与恐怖用口号和故事放入他们的世界,将枪交给他们,让这种价值观随着这段历史在书本里、社会上,甚至是在学校中一代一代的流传下去。可事实上无论是“奉献”还是“光荣”,真的可以用在充斥在自私、冷血的,国家与国家间的战场上吗?
换句话——我们正将我们的孩子塑造成士兵。就我们这种特殊的情况而言——我们将他们雕琢成带着偏见与歧视、将死亡与战斗视作最高荣誉与使命的……怪物。
请再次原谅我的辞措,伯纳德将军。我很清楚一个国家的发展需要稳定而有力的军事后盾。只有手中握有武器,国家才能长治久安。我从未这么确信,为了让我的人民不再遭受这等苦难,为了使悲剧不再重演,我们必须拥有足够的实力以应对来自国内外的挑战。我并不是在因为这点而困惑,我的担忧是在另一个方面,这使得我几乎彻夜难眠——我们将孩子训练成士兵,是不是背离了我们的初衷和道路,是不是辜负了他们——当他们放下自己所热爱的,选择踏上这条被钢铁与尸体铺就的征途时,这是否意味着这本为了保护他们,让他们得以走自己选择道路的屏障,却间接囚禁了他们的一部分宝贵人生?我们是否只是被仇恨和偏见冲昏了头脑,而变得虚伪、变得口是心非?
相较于我们这一代被时势逼迫着成为战士与英雄、被危难驱使着踏上战场,无法自己选择自己命运、书写自己人生的这一代,他们应该比我们更幸运,得以选择自己的方向,既不同于我过去所遵循的道路,也不同于我们的英雄们所走过的道路。我们本应努力来创造条件,把工具交给他们,让他们自己教会自己,让他们自己成为自己,而不是另一个您、另一个我,另一个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
我们每个人都应具有一个战士应该有的绝不退缩的斗志、为国捐躯的勇气与敢于争先的魄力,能为了拯救别人挺身而出。这些是我一直珍视并永远不会亵渎的精神。我们需要这样的人,但请注意——我们需要的是做好了准备,并全心全意愿意为保卫凯洛尼亚而战的人。
我知道,相较于奥德利斯与东大陆联邦,我们的损失更加惨痛,我们所付出的代价格外的难以承受。我们的国家正面临前所未有的虚弱与困难时期,光是恢复生产这一点就足以使我们背负累累债务。而且或许未来的某一天,他们或是亡灵将会再次选择动用武力作为沟通的桥梁,到那个时候,我们必须拥有一支足够强大、做好迎接任何挑战的准备的军队以维护凯洛尼亚的和平和主权。
他们必须做好迎接任何挑战的准备。伯纳德将军,我上过战场——肠肚破裂后带着血腥的金属味恶臭、混杂着腐烂尸体与溃烂的伤口独有的肮脏味道,会像一道丑陋的疤痕一样长久的铭刻在一个人的记忆中与肉体上。从前线回来后的那一个月,无论怎样强烈的除味剂都无法将人类脂肪腐烂的、令人作呕的味道从我的衣服上、身上彻底根除。身为将军,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对死亡和痛苦的抗拒与畏惧是人类无法磨灭的本能。只有当他们确信以及被确认在肉体、精神上都可以被当做战士时,他们才可以应征入伍。
我这么认为,正是因为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我们之中的有些人适合走这个方向,某些人适合走另外一个方向。我们都应该崇尚“英雄”,我们都应该成为一个英雄般的“战士”,但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成为“战士”,更不是所有人都是天生的“英雄”。
他们未必会因为自己一时的冲动而将这个错误选择的责任归咎于我们,但他们肯定会因为自己的这个不成熟而错误的选择而抱憾终身。而这同样会带来另一个后果——我们要么放任他们成为一个他们本不应成为的冷血杀手,要么就得接受他们无法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军人的事实。相比后者,我更害怕我的孩子、新时代的年轻人变成一个冷血的、为了功勋和利益而战的“战士”,尤其是当我想到历史上诸多战胜敌国的将领、士兵对城市、乡村的普通人进行惨无人道的杀戮的时候。那就是是一个噩梦。
就算是那些已经为了亡灵战争洒下过热血的战士与英雄,如果有需要,为了自卫,为了保护他们的家园和他们所爱的人们,他们会杀人——他们一瞬间就能做到,并且毫不犹豫。但他们能冷血地对看着与我们几乎没有差异的敌人,为了所谓的信条、国家利益,为了理想和信念而这样做吗?或者更确切的说,我们真的能做到毫无愧疚的,让他们为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卖命吗?
再次回到让我动笔写下这封长信的动机——我听闻在上周的会议上,您提出要在青年间动用国家宣传力量进行征兵,是凯洛尼亚的现役陆军、海军能够在三年之内恢复到战前的规模。暂且抛开我们已经在面对的,国民男女比例严重失衡,恢复人口基数因此变得遥遥无期,导致即使真的实施这项提案,我对于其效果也抱有并不乐观的看法的事实——我当然明白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凯洛尼亚,并且首先,我必须告诉您的是,我非常感谢您在战后对各项事务和重建工作提出的各项宝贵意见和慷慨帮助,并十分赞扬您为了加强、巩固凯洛尼亚的国防安全而不遗余力的精神。如果我们所有人都能有您的决心与行动力,想必凯洛尼亚的西部重建工作能早于预计时间完成。
但是,我们的青年、少年已经生活在一个不同的时代,也许跟您和我曾生活过的时代也是完全不一样的时代。更确切的说,在我看来——发展武力已经不是当前最紧迫的事情。这个观点与我“我们需要武力”的观点并不冲突,与我们一贯的价值观也完全相符——我们的年轻人应该选择与他们的天性相符的、他们的先辈与牺牲的烈士们都无法选择的道路,而不是强迫或诱导他们变成粗糙扭曲而完全不合适的样子。
换而言之,这种过于粗暴的军队重建手段,将带给青年们较于因畏惧上战场而遭受的羞辱、自我怀疑而严峻得多的问题与严肃得多、残酷得多而且极端沉重,并终将由他们自己和他们的亲人偿还的后果——这群在精神上还远远没有做好准备的年轻而不合格的士兵,将在战场上得到一个深远的惨痛教训,并付出血的代价——一场惨痛的失败。
我在此请求您重新考虑你的提案,从新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让我们把未来的选择权重新还给人内心最终的、最本质的诉求,而不是狂热、盲目情绪所带来的一时冲动,让它成为永远被铭刻在历史上的,我们的一个最糟糕、错误的决定,并在后世被不断提起;让过去的历史重演,成为一场真实的噩梦。
我请求您,请相信在东大陆、奥德利斯的人们。纵使我们曾与他们有过纷争与冲突,在这场亡灵战争过后,我们都已经明白一点:无论面对怎样的困难境遇,人类都必须团结一致,砥砺前行。团结、坚定与决不动摇的信念,是人类最大的优点和依靠,也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根基。
我希望收到你的回应并告知我您的决定。这关系的不仅仅是您、我的未来,更关系整个国家的走向。向我再次展示我所信任的您身上具有的责任感、睿智与远见吧。
您永远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