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仪物语/第十一章 苦痛之炼金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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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之日

(2009年12月13日,星期日)

尽管一种黑云压城的紧迫感笼罩着洋馆里的三人,但生活仍在继续着。

在一个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的周日,牧知清下定决心要将看起来荒废的庭院从里到外整顿一番——在他看来,任由那些杂草野蛮生长,不仅有碍观瞻,也容易让住在这里的人触景生情,感受到内心的荒芜。

十分幸运的是,前一天的晚上,他在地下室的某个仓库当中找到了一些清理用具,于是大扫除就这样被提上了日程。不过,当他深入到芳草碧连天的庭院当中时,还是感叹自己低估了这里的荒芜程度——原本铺就的石子路已经淹没在了一尺来高的杂草当中,只能依稀靠着一旁茂盛的灌木丛才能辨认出道路与草坪的分野。当他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圈之后,才真正感受到这里的宽敞。

再然后,就是为偌大的庭院何时才能清理完成而伤脑筋,大概两个星期的周末都要花在这件事情上面了。那就先从除草开始吧,他这样想着,从仓库里搬出来了一台除草机。根据他的目测,大概一个上午的时间,他要推着这个机器绕着洋馆旁的草坪走上一圈,再将吸出来的杂草倒入焚化炉,预计的工作就做完了。


吃完早饭后,处理完一些事情,夹着一本书从房间出来的池谕佳在下楼的时候,听到了类似于直升机嗡嗡的声响。她露出了有些疑惑的神情,走进客厅,透过茶室的玻璃,看到了正在草坪上推着机器的牧知清。

“嗯?他这是怎么了?被你罚做家务?”

她望向先她一步坐在客厅当中看着《读者文摘》的宫羽兰。

“并不是,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突然就心血来潮想要去清理庭院,大概是这段时间确实闲得慌了吧。”

宫羽兰漫不经心地看了屋外的青年一眼,优雅地端起了茶杯:

“似乎他准备一早就开始弄,我一起床拉开窗帘就看到他准备干活。所以就让他顺便把外面的窗户玻璃擦了一遍,应该没有打扰到你吧,谕佳?”

“我倒是无所谓……不过他干活还挺努力的,完全不像是在混水摸鱼,做做样子。”

池谕佳意味深长地看了某个银发少女一眼,然后静静地坐在了她对面的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将红茶倒入早已为自己准备好的杯子中之后,她打开手中的书,安静地读了起来。

客厅里万籁俱寂,两人在静默之中打发着时光,只有除草机的运行声从屋外穿过玻璃传入室内。

两位少女极其少见地在上午就出现在客厅当中,大概是心血来潮,不想宅在房间里,所以转移到了客厅当中来享受周日的清闲——当然,这样的清闲,建立在昨天晚上熬夜完成了各自分配的调查任务的基础之上。

大概也正是因为熬夜之后带来身心俱疲的副作用,两人之间并不想找什么话题聊天——倒不如说,并没有什么话题可谈,就是两人微妙关系当中的常态。

不过,宫羽兰虽然在像模像样地翻着杂志,但总会心不在焉地望向窗外。池谕佳则是埋头在看一本关于何蒙库鲁兹[1]的书,每隔一段时间就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将视线从书本上移开。两人不约而同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同时望向窗外正在工作的那个人的背影。虽然感慨于他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但两位少女都没有想要帮助他的想法,只是静静地袖手旁观,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宫羽兰转过视线来,看向对面,却和对方的眼神撞了个正着。池谕佳有些慌乱地将目光重新放在书本上,但片刻之后,她又偷偷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窗外那个人的动向。只见他推着除草机,仿佛凌波微步一样地在草坪上健步如飞,然后麻利地将割下的草吸入一个又一个黑色垃圾袋中。如此往复了好几次之后,茶室外的那几片草坪被修整平坦,他又开始清理石子路间丛生的杂草。

两位少女被他那仿佛专业园林护理人的动作所震惊,到后来更是明目张胆的地放下了杂志和书本,一刻不停地盯着这个来去如风的青年。而牧知清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已经被两位置身事外的人冷眼旁观了许久,依然十分愉悦地忙着自己的事情。不一会儿,清理出来的杂草就装满了四五个大垃圾袋。

池谕佳目瞪口呆地看着窗外,对牧知清的清理效果感到不可思议,但她突然间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干咳了两声,又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书本上。

仅仅一个小时不到,牧知清就迅速地收拾完了茶室外草坪上的所有杂草,然后将垃圾袋扔进一旁的手推车中,喘着气推着车离开了两位少女的视野。白色雾气从他的口中呼出,然后又马上消失在了充满寒意的风中。

“为什么我觉得那家伙像是把家政能力给点满了?”

目睹了全程的宫羽兰带着不甘心的表情嘟囔着。刚才的牧知清在她的眼里就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园丁机器人,只知道工作,没有迷惘,也不用休息。面对那样的他,她就像是听了一首动人心弦地交响乐那样产生了些许感动——或许并非些许,她大概已经惊叹于这个男人居然会掌握那么多其实并没有多大用处的才艺。

池谕佳抬起眼来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抬起手腕看看时间。

“如果要把外面的窗户玻璃全部擦一遍的话,等忙完估计得到下午了。”

“一楼的窗户之前早就已经弄完了,早上我打开窗户的时候就让他干那个,为了让他找到清洗墙面的拖把,我站在窗户边指挥了他好久。大声喊话还真是对嗓子不好,尤其是冷风灌进喉咙里的时候……我差点被今天早上的风冻傻了。”

看来宫羽兰到客厅里是为了借着空调暖暖身子,不过怎么看,都是待在外面清洗玻璃的那位会被冻得更加厉害。

“羽兰,牧先生就没对你说什么?”

“说了啊,但是风太大我听不清。”

“呃……”

池谕佳露出了无奈的神情,看样子牧知清的抱怨,她一句都没有听到,看来让她进行良心上的自省是没有指望了。


由于失去了共同的话题,两人继续读起各自手上的书来,客厅里又回到了之前的沉默。仿佛是想要打破这样沉闷的氛围一般,牧知清搓着手走了进来。他看了坐在沙发上悠闲地看着杂志的宫羽兰,略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

“果然,客厅里还真是暖和啊。”

“大概吧,比外面稍微暖和一点,但是二楼过道还是有些冷。”

“……”

他含沙射影般的讽刺被轻描淡写的回答一笔带过。虽然在之前的生活里他已经多次领教过宫羽兰的霸道,但十分无奈的是,他依旧对这样的行为一点办法都没有。

“说起来知清,为什么想着这个时候去除草啊?”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看着外面凌乱的样子总觉得有些不舒服,一直想收拾一下。正好今天一整天都闲着,就决定先从草坪干起了。啊,擦玻璃那个是计划外单列。”

池谕佳的眼神越过书脊,偷偷地看着毫无愧疚感,正在悠闲品茶的宫羽兰,然后又转向一脸幽怨的牧知清——他似乎正在为两位少女的隔岸观火而感到有些不满。

“把窗户玻璃都给清洗一遍也没什么不好的吧,毕竟你也看到了吧,擦过一遍之后,视野都变得好起来了。既然你这么有闲情逸致的话,就顺便把二楼的玻璃也擦一遍吧,伸缩梯就在同一个地下室里。然后顺便再把屋子里的地用吸尘器吸一遍吧,那个好像放在你住的那间隔壁,好像好久没用了,用之前要充电。”

目光又落在了喋喋不休的宫羽兰身上,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牧知清那越来越难看的表情。

“哦对了,忙完那些之后,来一趟我的房间吧,我已经把废纸什么的都整理出来了,帮我拿到焚化炉去烧了就好。”

牧知清不动声色地默默记下这些事项,然后问道:

“那么,你在这段时间里面准备干什么?”

“这个……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就看看书,看看电视吧,顺便为你加油。”

她笑着思考着如何把这空闲的时间过得更有意义。这倒不是在对牧知清的暗讽做出反击,而是她根本没有想过要去作什么扫除工作——从前这些事情,都是交给使魔去做的。

牧知清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已经知晓了为何这栋洋馆会被称作凶宅。他看了看天花板,估算着洋馆的高度和窗户的数量,决定拒绝执行这个蛮不讲理的命令。

“我说,你根本就没有动过要给这里来个大扫除的念头吧?我本来就想整理一下外面,所以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问题。不过怎么说呢,你这样干坐着随意使唤一个看似不会抱怨的人,你的良心居然不会过意不去,这就让我很吃惊——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有良心这种东西?”

大概是过于正直的话语刺痛了宫羽兰,她放下手中的杂志,有些严厉和不满地望向牧知清,深蓝色的眼睛带着些许怒意,一声不吭地盯着他。这样强势的姿态让原本占据道德高地的牧知清也不得不退避三舍。

“知清,我希望你弄清楚一件事情。”

“嗯。”

听到宫羽兰十分平静的语气,他顺从地做出了洗耳恭听的样子。

“谕佳把你留在这里,是做了相当大的让步之后,又承担了巨大的风险。且不论最开始说好的你在调查上帮助我们——现在看来那样做对你来说过于危险——日常的一些事物拜托你来做,不过分吧?说白了,你的职责就相当于是从高风险的魔法师转变成一个使魔了。”

宫羽兰没有跟他客气,一针见血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和要求。

“所以,你的意思就是,我现在约等于使魔?”

“差不多是这样没错,不过是那种不能够参加战斗的使魔。”

这样一来,牧知清觉得,在她眼里,自己的能力似乎还不如整天无所事事的阿尔温。他不禁想要反驳两句。

“但我可没听说过使魔还要交房租,垫付伙食费的。就连普通人家里养的宠物,待遇也比这要好吧?”

“嗯?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不,没什么。我只是隐隐约约记得某人曾经说过要保障我的人权。”

牧知清依旧面无表情地做着陈述。宫羽兰干咳了两声,然后装作什么样不知道的样子,笑着问他:

“知清,话都说完了么?”

“啊,没什么要说的了,所以说你们是铁定无论如何都不会来帮我了对吧?”

宫羽兰有些满意地收起了进攻性的姿态,窝回沙发里,露出一个狡黠的坏笑:

“所以说嘛,你的理解能力不可能那么差的。”

说着,她抬起右手,打了一个响指,与此同时,牧知清仿佛触电般地哀嚎了一声,然后心有余悸地甩起戴着戒指的左手。

“这里的静电这么强么?”

“别犯傻了,再计较下去的话,电荷就加大了。难道说,你还想再来一次更猛烈的?”

牧知清抬起左手,表示不必继续下去。

“我没想到这玩意儿居然能引电……大概你没有体验过被电的感觉吧?一瞬间人就会失去抵抗的好么?”

“啊,谁叫你不听我的话,非要戴在手上嘛。本来我是想把这个当作电流传递信息的工具,但是受限于技术,只能做到这一步。之前一直没找到用的机会,今天就正好拿来调教你一下而已。好了好了,没有别的事情的话,就赶紧去忙吧,不然擦完窗户就要到傍晚了。”

“好吧,我知道了……果然我应该投靠那个人的……”

牧知清嘀嘀咕咕地走出客厅,继续去完成孤身一人的奋斗。在目送着他离开后,宫羽兰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重新拿起了杂志。对面的池谕佳从刚才开始就事不关己地保持着沉默,面无表情地自顾自读书,在许久的沉默之后,她合上了手中的书本:

“羽兰,你果然是那种喂一颗糖之后又打一巴掌的魔鬼。”

“嗯?”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有的时候对他还真是缺乏温柔。”

宫羽兰的目光并没有离开手中的杂志:

“因为我觉得你最后还是会抹掉他的记忆,然后把他送到教会去。如果是那样的话,和他关系很好的我到时候一定会来阻止你,造成麻烦且不提,事后我也会相当纠结。还不如一开始就……”

她十分平淡地说出了一个莫名其妙,但十分符合她行事风格的理由。

“如果是这样的话,到时候你让我连带你的记忆一起删去就好。”

话虽这么说,但池谕佳却没有看向对面的少女,反而转向窗外,开始欣赏起焕然一新的庭院。思绪回到了小时候的家乡,那个时候的庭院中永远都有花在盛开着,远比眼前的草坪要更加赏心悦目。

但不知为何,牧知清用半日的努力换来的今天这番光景,让她对曾经的记忆再一次熟悉了起来。

愚者的白月

(2009年12月19日,星期六)

圣诞节前夕,天空下起了雪。

像是要为节日来临前活跃城市的气氛,纷飞的雪花如同纯白色的蝴蝶,缓缓落下,洁白的羽翼在空中闪烁着光芒。城市的街道在这一刹那间,变成无边的静寂,但又焕发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鲜活。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拼凑出圣诞老人与驯鹿的身影,商业街上,店铺前的音响播放着《铃儿响叮当》,招揽着街上的行人。孩子们的雀跃,过往行人脸上洋溢出的微笑,都为这场雪增添不少浪漫。

当然,这样的热闹欢欣仅仅属于城市,白沿山上的洋馆在白雪的衬托之下变得更为沉寂。山寒无鸟迹,夜久有人声,山中树林被皑皑白雪覆盖,让原本清幽的庭院变得更加静谧。这里就仿佛是节日早已过去,所有喧嚣都已烟消云散一般。

这样的沉寂已经持续了许多天,压抑的氛围一直笼罩着洋馆,最终在这一天,到达了顶峰——这是暴风雨即将肆虐之前最后的宁静。两位少女的对手,也就是执意想要夺回一切的鹤一澄,主动现身后,已经过去了好几天。这段时间里,宫羽兰和池谕佳经常将自己关进房间,各自忙着自己的准备工作,连平时本就不多的吃饭时的闲聊,现在也变得更加稀少。大概时间之紧迫已经不允许她们放松心情了。

不过今天的两人却如此异常,她们从上午开始就坐在客厅当中看起来无所事事,看上去不似前几日那样紧张焦躁,到了太阳下山之后,宫羽兰甚至拿起了吉他,有意无意地拨弄着金属弦。

这种反常情况让牧知清意识到今晚大概会要发生些事情。

「君がいるとどんなことでも、乗りきれるような気持ちになってる……」[2]

银发的少女罕见地唱起了歌,他有些惊诧于她的歌声竟然饱含着温柔。印象里这是宫羽兰第一次在她的面前唱歌,窗外飘落的雪花倒也与她的歌声十分契合。但不知为何,明明听着温柔的歌声,他的内心却感到了一丝寂寞,于是他转而望向茶室的窗外。 庭院已经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虽然现在只是时断时续的小雪,但如果按照这个势头,到了夜晚,地面的积雪还是会积少成多,大概那个时候就会是“千树万树梨花开”了吧。

“说起来,之前我还没有见过雪。”

吉他与歌声戛然而止,宫羽兰看着他,颇有些同情地眨了眨眼,然后喝了一口茶:

“那看来这是你人生当中经历的第一场雪了。不过羽山的雪也只是点到为止,和北方冬天的鹅毛大雪可不能比。”

牧知清颇为感慨地点点头,但马上又想起了什么一样,迅速转换了话题:

“说起来,你以前好像说过,魔法师的头发是能够存储以太还是什么别的东西,我没记错吧?”

“好像是说过,怎么了?”

“那是不是女魔法师基本上都会留着很长的头发?毕竟以女性的身份,留长发会更加便捷,也能弥补一些先天的不足什么的……”

“确实如此,不过你为什么会突然好奇这个?”

宫羽兰托着下巴想了想,像是在敷衍似地点点头然后反问着。

“那位甘夏小姐的头发只垂到耳根,之前我差点把她认成男生来着。但她为什么会是短发呢?还是说她把长发拿去干了什么别的事情?”

他只是随口一问,甚至都没有指望宫羽兰会搭理这个问题。没想到的是,刚才还心不在焉的她却立刻打起了精神。

“短发?要这么一说,唔……三年前我的确没有现在这么长的头发,那个时候大概刚好够到肩膀吧,所以喜欢扎成一个小尾巴……甚至比那个人的头发还要短。说起来,上次在工业园里看到他的长发已经短了好多,之前你近距离看,会更加清楚。”

“是的,好像不是特别长,也只是勉强到肩膀。怎么了?”

“没什么……他从前的头发可比谕佳还要长,大概已经垂到腰部了——好不容易长那么长,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剪掉。”

宫羽兰闭上眼自言自语着。池谕佳似乎也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墨绿色的眼睛转而望着他。

“剪掉的话会有什么不一样么?感觉一个人不会轻易去改变自己的发型,这样会给你们带来什么困扰么?”

宫羽兰皱起眉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我想起来了,就是在工业园里我跟你说过参孙的故事,和那个有点关联。正好今晚没啥要紧的事情,跟你细细讲一讲好了。你不提,我还不会想到这一层上去。”

说着,她望向另一边的池谕佳,征求着许可。池谕佳不知可否,眼神中不带任何情感,不紧不慢地将茶杯送到嘴边,似乎是让宫羽兰自己拿捏。

“忘了有没有跟你细说过,那就再讲一遍好了——头发能给人带来力量,同时也是相当优质的法术媒介。这就和瞳术差不多,眼瞳的颜色,头发的长短都会影响法术的质量。做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就是,头发是自身力量的延续,甚至就直接是自我的拓展。从人出生开始,头发就一直如影随形,积累着不可小视的魔力。我以前是因为某些别的原因,没有留长发,但后来就觉得,蓄发还挺有必要的,所以就留到了现在。”

牧知清转而看着池谕佳那头乌黑的长发,比宫羽兰的稍短一些,大概也是想要储存更多魔力,在危急时刻派上用场吧。

“但如果这么说的话,那个人现在的头发变短了,对你们来说不应该是好事情么?”

“这可真不好说,如果说他在此之前就把头发用在了其他事情上的话,确实是好事。但是头发还能够用来做其他很多事情啊,虽然我只能用头发来加强攻击,但那个人应该更倾向于把头发储存的魔力用在炼金术或者召唤术上吧,他的体质不适合使用攻击魔法。这样一来的话,他大概也可以用头发来操控那些由死灵法术召唤而来的不死生物,或者是那些人偶——我大概知道那些源源不断的不死生物是从何而来了。”

“头发……能操控其他生物?”

牧知清有些怀疑地问道,她点了点头:

“比如说猫或者狗那样的,不具备魔力的动物,被魔法师用头发经过改造以后,就有了自己独立的术脉,具备一些之前没有的能力,比如说能够与人类沟通什么的。性格上也会发生转变,比如说与制造自己的主人越来越相似什么的。”

听到这里,牧知清看了一眼趴在沙发扶手上小憩的阿尔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看来那个人,也和谕佳一样拥有这样的使魔了?”

“应该八九不离十了吧,那家伙用自己的头发,换来了相当强力的使魔什么的。”

不好的回忆又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满地的尸妖与吸血鬼追赶着仓惶的两人,被光弹撕碎的残肢,还有那个漂浮在半空中的大天使般的使魔——那应该是一个相当强大,无法复制的一个奇迹,让人惊叹的同时又压抑得让人极度恐惧。

“倒不用担心会有那种特别强力的使魔,毕竟魔法师的能力与他们的头发都不是无限的。而且消耗掉的头发,又要过很长时间才能长出来,所以依靠头发做出的强力使魔也不可能大批量产出。”

宫羽兰紧皱的眉头在说话间逐渐舒展开来,大概是自己分析的时候想通了许多事情。而牧知清一边回味着她的话,一边默默地看着一旁的黑猫——他还是想象不出像阿尔温这样的使魔,到底强力在哪里。

“我觉得有点蹊跷。鹤一澄是个炼金术士啊,用那种从整体上看会削弱自己力量的方法来制作使魔,我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只是因为他只有一个人,而我们是两个人吧。由于算是我们家族自己内部的事情,所以借助外人的力量也不太好,估计他就想要自己一个人搞定了。搞不好那些人偶就是他用头发制作出来的。”

“的确有可能,按照那天晚上的情况来看,两个以太驱动的八音盒永动机,拥有自我意识的人偶,即使是鹤一澄,从头开始做起来也会有困难,所以还是会有一些看起来比较诡异的地方。”

“比较诡异的地方?”

“像他那样的人,真的会用宝贵的资源去制造那些能力远不如自己的东西么?我看不太可能吧。除非那个人偶在各方面的性能都极其优秀,以你那一晚的经历,你觉得是不是?”

“我觉得不像,单从攻击性上来说,和他从前使用的使魔比较,差得远。”

“那我觉得,那些人偶就和他的头发没有什么关系了。我更加倾向于认为他有一个值得他使用那么多魔力的使魔在协助他。”

宫羽兰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他还有一个比他更加强力的使魔为他效力?”

“只有这样做的话,才有可能对我们产生优势吧,不然两边各有两个人的话,打成平手变成拉锯战,对他就十分不利了。”

“想用数量来压制我们么……不过话说回来,谕佳,我觉得如果两方都使用使魔战斗的话,他不可能是你的对手。”

的确如此,在使魔这一方面,池谕佳取得的成果远非鹤一澄所能企及,这也是宫羽兰如此乐观的原因。但黑发少女只是叹了口气,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羽兰,你要意识到一点,鹤一澄的使魔不可能是你想象中的那样不堪一击,很可能他用的并不是普通的动物……”

“你是说,他会亲自操控那些尸妖?怎么可能啊,他承担不起那么大的消耗……”

两人似乎又因为意见不合开始了针锋相对。牧知清看着这两人结束了冷战一样的沉默,恢复了交流,心里感到了些许舒坦——不过两人要是因为这样的分歧演变成争执,倒也会让他变得更加为难。

“我没有这么讲,但是的确有这样的可能性,但我担心的是,这个使魔会超出我们的认知。虽然上次那个巫妖已经被消灭了,但是你也要做好使魔能和你势均力敌的心理准备。”

“我知道啦,说真的,那个人用死灵法术操控任何东西,现在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面对池谕佳十分中肯的话语,宫羽兰十分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表示了认同。一旁的牧知清又表现出疑惑的神情:

“为什么你们一直在讨论已经死掉的生物?活着的难道不行么?”

“如果是活着的话,那就是像你说的那位甘夏那样的角色了,并非使魔而是协助者。不过协助者的力量并不由秘仪师来决定,更多时候依靠的是自己的能力,还有就是两者之间的默契。而优良的使魔需要有绝对服从的意志,以及能够与秘仪师的短板互补的能力,从活着的事物里面挑选培养,显然不如用死掉的东西重新制作来得更快。”

协助者与使魔,一个靠着默契,另一个靠绝对服从,以此来帮助秘仪师……牧知清看了看一旁从池谕佳,又审视了自身,心里大概有了数。

“那大概的战术,我们也就能够确定了。他自身无法使用攻击法术,所以只能用身边的以太当作武器。看来他就是要使用使魔来进行主要的攻击手段,但是之前的巫妖和那个神祇一样的东西都已经被我们破坏了,就算是不死生物,也所剩无几了吧……难道他还有别的什么王牌没有拿出来么?”

她望向池谕佳,想听听自己的协助者的想法。池谕佳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表示了同意。

“那就按预定的时间行动吧,时不我待,今天就让那个人彻底死心好了。想要夺走我珍视的事情,还如此明目张胆地不择手段,我这次绝对不会轻易饶了他!”

宫羽兰握紧了拳头,仿佛充满决心一般做着最后的战前宣言。不过,怎么看这都像是一场遗产争夺纠纷,然而这份遗产的分量,以及守护这样的遗产付出的代价,可谓重于泰山。

如果是以往的遗产纠纷,牧知清并不理解为何当时人之间会争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在他看来根本并不值得为了那种东西而漠视过去的情谊。但从宫羽兰的愤怒与鹤一澄的癫狂之中,他开始有些理解了两人之间的不共戴天。

一棵树要长得更高,接受更多的光明,那么它的根就必须更深入黑暗——深入恶中。

他想到了尼采说的话,因为担忧而提起的心又放了下去。他觉得,宫羽兰与鹤一澄,就算这两人从那时起就分道扬镳,事到如今也不该发生冲突,因为他们两人极为相似,却又迥然不同,虽然相互之间不能认同,却也并非不能互相理解。

时间依旧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朝着命运之轮转动的夜晚,缓慢而又坚决地流淌着。


夜幕已经降临,细雪初霁,广园馆中的灯火也悄然熄灭。洋馆中已经没有了两位少女的身影,只剩牧知清独坐在茶室的桌前,静静地守着一盏发出微光的桌灯。

尽管还没有找到鹤一澄在羽山市的栖身之所,但她们依旧十分清楚决战很快就会到来。教会的报告中,法术源的异动已经越来越明显,似乎是因为拱顶石被破坏的缘故,有些地区的以太浓度已经开始降低。冬至日临近,夜晚变得越来越漫长,历史上的女巫们相信,待到最长的那个夜晚,神会重生,把光和温暖带给世界。

的确,那一天既是终结,又是开始,环境中以太的浓度达到峰值,体内的玛那也将保持最理想的活性。因此对于魔法师们来说,这就是一个绝佳的机遇,或者艰巨的挑战。

鹤一澄的目的就是拿掉四座教堂的拱顶石,阻断以太定向地流向白沿山。就算是牧知清,也从少女们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了这一层含义。而现在,银梓教堂也步了冬杉教堂的后尘,四座教堂半数沦陷,被鹤一澄和他的组织所掌控。剩下两座教堂如果继续被攻陷的话,就意味着宫羽兰她们的彻底失败。

两人不得不分头去保卫两个阵地,池谕佳拿下挂在墙上的手杖,做好万全准备后,前往音桃おんとう教堂。临出发之前,她交给宫羽兰一只使魔,来补足她有些许欠缺的力量。宫羽兰的作战地点,是四座教堂中以太浓度最高的云威教堂。

深夜时分,远离人类活动的区域,魔法能发挥最大威力的时刻,在洋馆的门厅里,年轻的魔女与同样年轻的法术源守护互相祝福对方之后,走出门去。

牧知清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已近十点半,她们出发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小时。他回想着出发时的场景,当宫羽兰准备出门时,他送她到了庭院的门口,雪白的地面,雪白的树枝,身后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牧知清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脸,她也一言不发,只是露出了一个帅气的表情,似乎在宽慰着眼前一直为自己担心着的青年。和身旁有些沉郁的池谕佳不同,她不带任何悲壮,反而相当飒爽地走出了大门。

不知为何,在送走她们之后,牧知清生出了一阵孤寂的心绪。是因为到最后都不想让自己卷进她们的事情,还是从始至终都没有把他当作一个战斗力呢?

“唉……”

看着窗外雪白肃杀的庭院,他机械地叹了口气,并非出于担心或者焦虑,只是习惯性地长出一口气,半晌,他关上了桌灯,默默地离开客厅,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借着月光,他拿出了小提琴,轻轻地拉着《奇异恩典》。皎洁的月光照在房间里,地板上拖着他长长的身影。他跟着提琴的旋律,轻轻地哼唱着:

“Through many dangers, toils and snares. We have already come.
T'was grace that brought us safe thus far. And grace will lead us home.”[3]

雪霁之后的羽山市,究竟是怎么样的呢?银装素裹的大街,想来也是别有一番魅力,纯白色照映下的少女也会更加圣洁吧。但他终究没有跟着她们一起去市区,仿佛整件事情都与他无关,他成了袖手旁观的人。

毕竟在过去的时间里,两位少女与他有着完全不一样的人生轨迹,而现在他也只能远远地在她们身后,看着她们的背影,无法跟上她们的步伐,他也不认为自己能像她们那样,有着坚定的意志与明确的目的。所以,剩下的唯有当一个旁观者,静静地等待着她们的归来。

“这样啊……原来我真的还不起那个人情啊。”

他自言自语地望着窗外,第一次为自己感到一丝悲哀。


积雪将教堂前的广场染上圣洁的白色,这里此时仿佛已经被人遗忘了一般,慢慢陷入黑暗之中。四下因为昏暗的灯光变得无尽深邃,却又因为少女的存在而显得无比通透。月光静静地洒在积雪上,似乎可以褪去世上一切的伪装。

教堂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燃着蜡烛的烛台,孤独地在十字架下发出微弱的光芒——这里的神职人员们已经被提前告知离开。少女在空旷的雪地上踱步,轻微踩踏积雪的声音在这刹那的永恒当中回响着。她抬起头看着深幽的晴空和略显黯淡的白月,从口中轻轻呼出阵阵白雾。身后的巨大教堂衬托出她孤独的身影,在教堂高大的拱门旁边,有一个和四周完全不搭的黑色电话机。

少女全身上下都被深色笼罩,在洁白的大地上格外显眼。那样长发飘扬的身影无疑属于池谕佳,群青色的帽子、外衣、手套,拄着漆黑的手杖,深色系的少女将黑暗与深邃刻进自己的身影之中。她站立在雪地里,仔细地看着许久不曾改变的四周,仿佛自己也融进这幅纯白色画卷当中,只有时间在无形之中缓缓流淌,远处高楼的灯光逐渐熄灭,至暗的黑夜逐渐降临在自己的周围。

不管周围的城市如何发展,音桃教堂似乎一直都是远离尘嚣的姿态,于是它成了现代化浪潮下被遗忘的一处静谧之地。附近没有什么居民,甚至深夜里的路灯也只剩一盏还亮着,勉强维持着照明。在这样一个寒冷而又昏暗的夜晚,万物在一片雪白之中沉睡着。

“似乎是我来早了啊……”

她看着天空中的残月,喃喃自语。远处似乎隐隐约约传来肉食动物的嚎叫与人类沉重的呼吸声,是猎人带着猎犬潜伏在附近么?还是说,跟随来者的是更加凶猛的狼群呢?带着侵略性的吼声在夜空中响起,打乱了那纯白色的洁净。


广园馆里,电话铃响了起来。深夜的铃声,带着无尽的寒冷,在门厅里回响着。房间里的牧知清走下楼梯,掠过二楼的过道,来到了电话机前。踌躇一阵之后,他拿起了电话,听筒里听不到人声,只是依稀有些嘈杂。他开始思索着该说些什么比较好,“您好,请问您找谁”这样的话,似乎很久都没说过了,而且太过于正式,但仅说一个“喂”又显得太过随意。

正在他思考措辞的时候,电话里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女声。

“牧先生……么?”

虽然杂音让对方的声音有些模糊,但牧知清能够辨别出这一定是池谕佳在说话。

“是我,谕佳你有什么事么?”

池谕佳那边却又是一阵沉默,不知是杂音盖过了她的话语,还是她自己保持着缄默。牧知清第一次从这样的沉默中感到一丝煎熬,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声音。

终于,在漫长的等待过后,池谕佳的声音再次传来。

“羽兰……她在么?”

“不在,她现在还没有回来。”

“……是么,那我没有别的事情了。”

咔哒一声,听筒中传来了忙音。牧知清隐隐感到了她话语中的沉重,但终究没有想透她的言外之意,他将电话听筒放回支架,然后走进黑暗的客厅,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

伊吕波歌

(2009年12月20日凌晨,星期日)

一片昏暗之中,隐隐约约的人影将这片区域紧紧包围,在一片洁白的世界中,他们仿佛漆黑的污点。细细看去,这些人的胯下骑着座狼Warg,正紧紧地盯着自己,似乎因为某种原因,狼群因为少女的存在而躁动不已。若非被骑手的缰绳束缚,它们随时都有可能一跃而起,冲上前来咬穿少女的喉咙——一片雪白之中的黑衣少女,在这些凶兆预言者Strigoi的眼里就如黑暗中的篝火那般夺目。

池谕佳冷眼看着这样的场景,心中盘算着即将发生的战斗。看来今晚那个人并没有去云威教堂,而是选择了这里。她暗暗叹了口气,虽然有些意外战斗会先发生在这里,但也并不是毫无心理准备,这种场面想要让她动摇,似乎还是有些难度,毕竟对她来说,这就只是小儿科。

当然,这并不是她掉以轻心的借口,狼骑士们背后的黑暗中,隐藏着秘仪师的身影。池谕佳就这样看着,用目光逼迫对方于黑暗中现身,那才是今晚真正的对手——一个金色短发,皮肤光洁如雪的、如人偶一般的魔法师。

“我以前没有见过你,你就是鹤一澄的那个自称叫甘夏的助手?所以说,前几次袭击教堂的人也是你了?不得不说,作案手法虽然拙劣,倒也骗过了那些调查人员。也罢,既然我不认识你的话,那我也不必有所顾忌了。” 面对如此尖锐直白的话语,对方只是用笑容回应着她。

“我也不认识你,不过既然鹤一澄和你是熟人,那对于我来说也是,不用在意我叫什么,那只是个代号。放心吧,我对拱顶石那些东西并不感兴趣,使用这些狼群也是迫不得已——说到底,我就只是一个工具而已。”

一个人影从黑暗当中走出,积雪上出现了同样雪白的人影。她穿着与池谕佳形成鲜明对比的白色大衣,围着米色的围巾,高挑的身材衬托出飒爽的英姿,如果不是事先有些许了解,池谕佳可能真的会把她认作一个男人。

的确如此,迥然不同的两人,却在某些地方有着颇为默契的相似,在这个白色的夜晚里,在被雪覆盖的教堂前院,两位少女都有着比黑夜更加深邃的黑暗。暗影中的狼骑士们纷纷驱赶着自己的坐骑,识趣地回避着,在这个夜晚,他们只是观众和配角。当真正的主角从幕后走到台前,他们就像是仆从见到主人一样,低下高傲的头颅。

“不管怎么样,你就把我当作是鹤鹤先生的替身好了。那么,好久不见,池谕佳小姐。”

“甘夏小姐也是,虽然这个名字并不属于你,但我姑且先这么称呼好了。”

两人隔着很长一段距离寒暄着,言语之间没有任何友善可言,双方都在思索着如何以最快的方式击倒对方。

“那么,从哪开始说起呢,池小姐?鹤先生十分关心他曾经的同僚,也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尤其是关于今天的事情。能给我几分钟时间么?”

“请恕我拒绝,如果真的给了你几分钟的时间,那我过后就该死无葬身之地了。”

话音刚落,池谕佳将手杖敲向地面,然后从披肩的下摆中拿出了一枚镂刻着樱花纹的铃铛,向着自己的脚下扔去。月光照耀下,伴随着清脆的铃声,粉色的铃铛在空中发出微弱的光,准备引发接下来的一系列魔法咏唱。

在攻击法术上,她虽然能像宫羽兰那样以快速活化术脉的方式发射魔弹,但效果却比自己的学生要逊色许多,所以更多时候她都是使用引发剂,借助环境中的以太放出更加灵活的魔法。像是障眼法一样,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后,再暗度陈仓。

池谕佳静静地等待着光芒射向四周,但樱花铃铛却在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刹那,毫无征兆地熄灭了,连自身都粉碎成了无法回收的碎片。她有些意外地望向甘夏,发现对方的脚下出现了一个微微发光的字母符号。

“你对这里做了什么手脚?”

“并没有特意去做什么,我只是刚刚画了一个符文,把铃铛发出的魔力全部引到地下去了而已。就相当于是一根接地线吧,这块区域的地面对魔力的吸收能力就变得格外强力了,无论你注入多少以太,都不会让它饱和。”

她倒吸一口气,往脚下望去,这块地面绝非如甘夏所说的那样简单,一定是被动过了手脚。能够如此顺畅地就将以太导入地下,必然要对这一带的地脉进行改造,但就算是这样,也只是理论上可行,实际上来看,巨大的工作量并非常人所能胜任。池谕佳眯起了眼,在惊讶的同时,内心也充满了疑问。

能尽数吸收以太的地面,当然会将樱花铃铛里的魔力全都转移,但这样的构造居然能够做到瞒天过海,确实有些不可思议。

“看来你对于伪装的技术钻研得挺透彻的。”

“池小姐这倒是过奖了,本来就是泥土地,要加以改造的话,比在水泥地上要简单得多,我只需要在特定的方位埋下装置就可以了。剩下的事情,就是让装置自己慢慢渗透,完成对这块土地的改造,当然,耗费一点魔力加快速度也是可以的。怎么说呢,这大概也是一种自动的程序吧,所以本身实施的时候就不会引人注目。在维持运作的魔力消耗完后,这些装置也就立刻成为了普通的石头,到时候回收还是直接遗弃都很方便,不会让人怀疑。况且之前还下着雪对吧,雪地就让伪装更进一步了。”

虽然甘夏说得轻描淡写,但要制作出这样的装置,需要多少优质耗材,经过多少次重复计算和测量,耗费了那个人多少时间于与经历,池谕佳也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恐怕换做别人,完成相同的装置,花费一年以上的时间也不足为奇,它不得不叹服那个人绝伦的天赋,毕竟这肯定是一项闻所未闻的,由他自己开发出的全新技术。

“说句不好听的,为了对付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魔法师,那个人还真是小题大做。”

“可别这么说,他从来都不觉得你无足轻重,即便他觉得要击败你易如反掌——不过我倒是挺中意你的,到时候让他放过你也说不准……”

少女紧闭的双眼忽然睁开,甘夏周围凭空出现了一条半透明的蛇形异物,将她紧紧缠绕,定在原地。墨绿色的眼瞳变成了危险的暗红色,她仅用视线就打断了对方狂妄的话语。刻在眼球上的术脉以最快的速度将法术发射出去,趁着对方还未做出反应之时,就已经完成了攻击的姿态。经过弱化的石化咒petrification,将对手全身锁住,动弹不得。

甘夏拼尽全力想挣脱大蛇的束缚,但身体却已经完全不受她的控制,池谕佳的锁身咒完全不给任何机会抵抗。不过在四肢无法动弹的同时,她感知到自己的心脏依旧在正常地跳动,血液也没有出现凝结的现象——看来这种瞳术的强度并没有到夺取性命的地步。即便如此,池谕佳的魔法素养依旧让她印象深刻,发动进攻并不依靠速度,而是找到对方动作之间的空隙,在衔接处精准地插入,打断节奏。果断且毫不拖泥带水的风格与遇事不决魔弹伺候的宫羽兰截然不同。

显然,大隐隐于市的魔女,在对战斗的理解上依旧优于一般的秘仪师。

不过……

“的确是十分精彩的进攻,但樱花的祝福没有起效的话,就无法启用下一步的攻击了,实在是有点可惜。不过你要是带着那枚铜钱的话,说不定我就直接认输了,毕竟能够摧毁结界的武器,也能瞬间让我从这里蒸发。” 缠绕着甘夏的蛇形逐渐开始松动,也就是一瞬间的功夫,原本根本无法动弹的魔法师,依靠着加强自身的循环,释放能量克服了池谕佳的瞳术。

“不妙!”

池谕佳轻巧地侧身,躲过朝着自己射来的魔弹,然后跳出了对手的视野——毫无疑问,甘夏同样也使用了瞳术,破坏了自己施加在她身上的魔咒。说到底,瞳术的本质依旧是暗示,然后佐以其他用于加强效果的附加法术,于是使用者与被施加者产生对视时才有最佳效果,而且不易抵抗。也就是说,如果不和对方发生眼神的接触,瞳术对于自身的影响至少会减弱一半。更何况她还可以通过防御法术将投射过来的攻击法术全部反射回去。

从刚才一次的交手来看,池谕佳与甘夏的瞳术都是基于石化的锁身咒,在躲开了眼神的对视之后,在她看来,这种程度的瞳术施加在自己身上,只相当于是被泼了一杯水一样,甚至都无需发动防御,就算接下这一次也没有什么关系。她默默数着秒数,然后依照自己的节奏准备发起第二次攻击。

但是就在她准备抬起右手的一瞬间,一股寒意向胸口袭来,然后迅速扩散至全身。她看到了甘夏由暗红变成青绿色的眼睛,自己无形之中被将了一军,她感受到了死神的翅膀从她背后拂过的感觉。在悄悄握住了一块红色的宝石后,她重新将目光锁定在了对方身上。

池谕佳要用瞳术来抵抗瞳术。不管是在质量上,还是在法术强度上,在刚才一轮的交锋中,她已经对甘夏的水准有了粗略的估计,对方的攻击虽然迅猛且灵活,但是依然还是比自己稍逊一筹,因此她判断自己不可能败北。自然而然地,甘夏的锁身咒被她的法术轻易化解,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池谕佳还是低估了鹤一澄的疯狂程度。在跳脱出传统的战斗方式之后,鹤一澄让他的工具拥有了一种在战场上能够轻松压制其他魔法师的能力。甘夏的瞳孔逐渐放大,如同快门一样层层打开,释放的法术在眼球内外穿行,循环效应使得能量以数量级的方式增强。痛楚从心脏立即传播到了全身,加在身上的锁身咒已经不是轻描淡写的一个,而是成千上万只眼睛在同时向她使用着瞳术。

她因为全身的痛感而忍不住呻吟,而这样的痛苦还在持续地增加着,心脏开始不堪重负,跳动的速度慢慢减缓。但池谕佳还是摸索出了甘夏的强力瞳术的来源,虽然让她有些惊讶,但对方的确只通过一只眼球,将法术无限制地加强。将瞳孔打开时,微乎其微的以太进入到开启的眼球中,能量被加倍,而瞳术将它们释放出来时,又有一部分重新回到眼球中,如此往复循环,能量就会增加到相当大的水准。

这种在正统魔法师眼中离经叛道的行为,池谕佳自然不会想到要去实施,或者说她认为想到要做这一步的人,从某种程度上说都已经接近疯狂。更不要说通过循环不断加强法术的威力,这种方法在传统方式看来十分危险,同时被大量活化的那些魔力,就算最顶尖的魔法师也难以操控。大量复制这些很可能对自身造成反噬的魔力,这在她看来已经与“疯狂”无异。毫不客气地说,眼前这位女士的所作所为,已经不能被算作是魔法师,而更像是一个为了战斗而将自己异化的兵器。

“要我说,这样的法术已经能够算是无懈可击了吧?并不像你那样,依靠本不存在的神秘创造来暂时改变现实,而是大量堆叠神秘来让现实为我让道。如果你想要抵抗,那就请便吧,不过你的抵抗最终都会导致更加强力的禁锢。”

以数以千倍的法术将对手牢牢困住,也就是说,无论做出何种程度的反抗,最终都会被对方投射过来的更多法术压制住。瞳术的弊端本是因为使用的以太较少,从而与咏唱发法术比起来威力严重不足,但甘夏与鹤一澄却另辟蹊径,突破了这一层的限制——如果单一的法术威力不够的话,那就用潮水般的法术堆叠上去好了。原理十分简单,但在实践应用上却能够产生十分强大的效果。

被这样的瞳术瞄准的人,在甘夏停止施放魔法之前,都无法动弹,并且还伴随着让身体逐渐停摆的诅咒,不出意外的话,最终被困住的人会因为全身衰竭而死。如果不想被困住的话,那就从最开始就不要进入她的视线当中,同时在她发起进攻之前就打断她的瞳术,这也是一切战斗中最基本的方法。

当然,对于池谕佳而言,她还有另一个选择,不过现在还并不是最佳的时机。

“这样一来就是就将军了,池小姐,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发不出声音,池谕佳的视野已经变得十分模糊,在越来越强的负荷加在身上后,她的视觉已经受到了严重的影响,只有空中黯淡的白月还勉强刺激着视觉神经,留下依稀的残影。心脏跳动越来越慢,她感到血液即将要停止流淌,更加攥紧了手中的宝石。

“是么……不说话的话,我就当作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你比起其他那些人还真是爽快。”

甘夏挥动手杖,冲击吹动着空气化作锐利的风刃,朝着池谕佳站立之处飞驰而去,即将撕碎少女的衣物和身体。五道风刃接连从手杖前端划出,紧紧地从各个方位袭击着少女。

然而,在风刃接触到少女的一瞬间,黑色的少女瞬间被红色的光芒笼罩,她的身影幻化成一只玄鸟,随后在与风刃的碰撞之中炸裂开来。羽翼从披肩下伸展,一只凤凰从她身体当中脱出,高高扬起,挡下风刃的切割,然后化作赤红的羽毛,在空中飘散开去。少女像一只鸟一样,体态轻盈地向后跳跃。

对面的敌人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红色的羽毛四散在周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身旁飞过的甘夏急忙转身,却发现数枚樱花铃铛在她的四周炸裂开来。她又回过头定睛看去,池谕佳正完整地站在原地,与方才没有半点变化。

“抱歉,甘夏小姐,让你失望了,看来那个人并没有告诉你,我并不是主要依靠自身来进行作战。”

“将凤凰当作使魔么?的确还从来没有人想过把使魔当成防御甚至是保命的手段呢。”

“的确,对于不死鸟,我只能将它运用到这个地步,可能我母亲知道更多的用法吧。不过仅仅是这样一种用途,就已经帮助很大了。”

池谕佳话音刚落,天空中就响起了铿锵嘹亮的鸣叫,四周隐隐传来火焰燃烧的声响,替少女挡下一击的不死鸟,正在无形的虚空当中浴火重生。

“但是那种鸟短时间里只能死掉一次对吧?让它恢复到能够再次使用,就要等到很久以后了。池小姐,你只是多了一次机会而已。”

叫声与火焰的燃烧声逐渐消失夜空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两人隔着远远的距离,默默地等待着下一次进攻的时机。

“的确,但多一次机会,结果就会完全不同。”

“是么……我也无意继续和你纠缠下去,就到此为止吧,池小姐。不管怎么样,你都无法在这里继续施展手脚吧?”

“无法施展手脚倒是不至于,虽然我确实没办法破解你的瞳术,但是,并不代表我真的毫无办法了。”

池谕佳深吸一口气,然后闭上眼,开始吟唱起歌谣:

「色は匂へど、散りぬるを。我が世誰ぞ、常ならん。」[4]

歌声飞速离开了教堂前的庭院,越过高墙,飞进了树林之中。随着空中几瓣不知从何而来的樱花匆匆飘过,自夜幕降临之后就开始沉寂的密林,突然冲出了无数的飞鸟,扑扇着翅膀聚集着,像是受到了某种神秘的召唤一般。

“大意了!”

甘夏惊呼着,再次开起了瞳术,朝着空中的鸟类投射过去,企图阻断它们的汇集。但是,这个时候再作出反应,已经太晚了。

「有為の奥山、今日越えて。浅き夢見じ、酔ひもせず。」[5]

铺天盖地的鸟类环绕在池谕佳的身边,越来越多的同类加入它们的队伍,组成了一道流动的铁幕。在风中,更多无形的幻影伴随着樱花出现在她的身后,于寒冬之中显现着本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怎么会这样?大地难道不会都把以太转移走么?为什么你还能召唤出这么多使魔?”

甘夏不甘心地叫喊出来。伊吕波歌,池谕佳的母亲最喜欢的和歌,被制作成了召唤强力使魔的咏唱。当歌谣吟唱完毕,使魔完全展开,池谕佳就处在了进可攻,退可守的不败之地。迫不得已,眼前的魔法师放弃了正面对她发起进攻的打算。

她并非没有将伊吕波歌纳入考虑范畴,在她的判断中,在这个庭院里,池谕佳本应该无法使用这个使魔。操控以太化作的群鸟所需的大量魔力,通常需要土地与水源才能提供,而在土地正在吸收以太,这附近也没有足够近的水源。正是料到了这一点,甘夏才将这里作为今晚的战斗地点。

“甘夏小姐,你应该刚才没有注意到,那几枚樱花铃铛,是我自己引爆的。引爆它们需要从地里吸收魔力,爆炸的热量产生了水源,就这么简单。”

听到少女的轻言细语,甘夏往脚下看去——果然,两人站立处的直线上,已经没有了积雪。她瞬间明白了为什么池谕佳在金蝉脱壳后的一瞬间要如此浪费地掷出大量的消耗品。虽然樱花铃铛能够批量生产,但耗材与造价却惊人的高昂,刚才她还不知所以地认为少女只是单纯地想要尝试用更多的引发剂来触发攻击法术。

“所以你是在用铃铛来与大地抢夺以太么?”

甘夏的声音淹没在了飞鸟们嘈杂的脆鸣声中。虽然以前她曾经见识过少女在树林中施展各种千奇百怪的法术,将自己的手下尽数消灭,但这一次,就算是头一次见到,她也瞬间明白了,眼前的群鸟与上次的众多法术不可同日而语。

“我就不信我干不掉它!”

她再次开起了眼瞳,将瞳术叠加到临界值,向着盘旋飞翔的鸟类们投射过去。只是,对于众多互相独立的个体而言,她的瞳术根本无法起到作用。对付瞳术的第一种方法是不要进入视野当中,这是针对单个的魔法师而言。而第二种方法,更加简单粗暴,就是用数不胜数的个体将瞳术的作用效果彻底稀释。瞳术只能针对单一的个体,一旦视野当中出现多个目标时,施术者只能一个一个地投射。

而对于眼前的情况,众多鸟类盘旋在眼前,有些是实体,有些则是幻象,即使用瞳术消灭掉一只,又马上会有新的填补上原先的位置。池谕佳并没有给她停下来思考的时间,迅速地向前举起手杖,四只云雀从身后的群鸟中冲出,朝着甘夏的为止飞去。它们在半空中扇动翅膀,逐渐开始旋转,然后化为了四枚青色的魔弹,精准地在她的脚下发生了爆炸。

冲击波将甘夏震退几步,她有些狼狈地看着指挥群鸟的池谕佳。耗费了某位天才大量时间与心血,埋藏于土壤中吸收魔力的装置,就这样简单地被使魔摧毁殆尽。的确,人类中再出类拔萃的天才,都无法与真正的神秘抗衡。


短短几分钟内,胜负就已经见了分晓。甘夏紧握手杖,后撤了两步,寻找退路的同时关闭了瞳术的投射。周边树林中传来狼群的呼啸,它们也因为眼前异常壮阔的景象战栗不已。

“罢了,看来单凭我一人,的确无法从正面击溃你的魔法……这件事情还是留到以后再说吧。”

“怎么?事到如今你反倒想要逃跑了么,甘夏小姐?”

“怎么可能……我还不至于弱到那个地步。而且池小姐,应该撤离的人也不该是我。”

“什么意思?”

甘夏的话语并非虚张声势,在由神秘构建的群鸟面前,虽然她本人无可奈何,但依旧稳操胜券——毕竟她手中还有一张底牌没有使用。而现在,就是一剑封喉的最好时机。

“战斗要结束了。上吧,玛纳加尔姆Mánagarm!”

如果说之前的战斗只是在相互之间小打小闹的炫技,从这一刻开始,两人就开始动真格地开始以命相搏。甘夏清脆地打了一个响指,树林深处一阵久远的号角声若有若无地响起,在昏暗的月光下,唤醒来自亘古的灵魂。一阵风从林中呼啸而来,一道暗影迅捷地从黑暗中穿梭而出,如闪电一般降临在甘夏的身边。

悬在半空中的手止住了攻击,池谕佳全身微微颤抖着,倒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身影后,无法抑制内心中喷薄欲出的激动与感叹。

眼前是一匹毛皮纯白的座狼,但与其他隐匿于树林当中的同类不同,它并不是使魔,也绝非幻影,更不是由神创造的生物。它本是与神同处一个时代的走兽,在诸神的黄昏之后本该消逝在时间里的遗存。

魔法仅仅是人类对神秘的窥豹一斑,就算登峰造极,也只是沧海一粟,能做到的只有重复那些神的时代里曾经出现的奇迹。但这一匹座狼,能够弹指之间破解人类的魔法,就像轻而易举地摧毁沙子堆砌的城堡——魔法在它的面前,就如同班门弄斧。

“哈……提?”

少女甚至没能看清座狼的行踪,下一秒,那一抹白色就来到了自己的面前。她的眼里除了感慨之外,什么都没有留下,她甚至来不及想到,自己已经彻底被将了军。眼前染上了鲜红,如同那一晚,路边绽放的曼珠沙华。  


月之猎犬


等到回过神来时,池谕佳感到浑身冰冷,耳边是豺狼沉重的呼吸。她尽力睁开眼,却只看见一片灰白——看来自己的意识经历了数秒钟的断层,那一段时间里发生过什么,全都回想不起来了。

她用力想要吸一口气,马上被喉咙里的粘稠液体呛得咳嗽起来。歪过头去,让从喉咙里倒流的温热液体从嘴角流出,逐渐恢复的视野里,雪白的大地被染上一片暗红。她呆呆地看着,辨认出浩瀚的天空,黯淡的白月。洁白的雪花再次从空中悄然飘落,落在自己的脸上,一点一点剥夺走原有的温度。

在身体的正上方,那只白狼如穹顶一样笼罩着她,带着沉重的呼吸声,张开血盆大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脸庞。那一身银亮的皮毛,尽管已经灰尘仆仆,却依旧十分柔顺,让任何猎人都心驰神往——当然,他们从未得手过。它龇着锋利的尖牙,吐出长长的血红色的舌头,似乎在意味深长地玩味着什么。前爪上的鲜血还未凝固,但尖爪已经收了进去,它就这样静静地等待,观察身下猎物的反应。

群鸟在白狼迅捷的冲刺中溃散,胜负在一瞬间就已经决出,而池谕佳来不及躲避,正面接下了它刀锋一般的前爪攻击。三道利刃从她侧面砍来,流畅地划开了腹部,一击之后,她的内脏已经全部支离破碎。这一切动作都在一瞬间完成,直到最后,她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巨大的白狼将池谕佳按倒在身下,前爪压住了可能会进行反抗的四肢,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从短暂的昏迷中恢复意识的少女睁开眼睛,用微弱的目光与它对视着,不带任何的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感情。

白狼似乎感受到了少女柔弱外表下的坚韧,它放下了进攻的姿态,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似乎从她的身上读到了某些它理解不了的东西。

“居然能忍受这样的疼痛,你难道不惧怕死亡么?”

声音直接在池谕佳的脑海中响起,毫无疑问,声音的主人就是眼前这只白狼。

“或者说,因为已经麻木,所以觉得疼痛已经无所谓了呢?”

白狼显露出与亘古的神秘截然相反的年少轻狂。

“不管怎么说,你也的确算得上是一位可敬的对手。正因为如此,杀死你也是我莫大的荣幸。”

它尖锐的獠牙向着池谕佳的脖子刺去。

“哈提!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甘夏的厉喝制止了白狼的嗜血本性。白狼抬起头来,有些困惑地看着发号施令的主人。

“甘夏小姐,你这不是在违抗鹤先生的命令么?”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更何况你应该听命于我,而不是他。总而言之,我需要她活着,不想给自己添麻烦的话,就按我说的去做。”

“行吧,反正她和我本就没有什么过节,放过她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说句实话,伊吕波歌也并没有那么强吧?为什么你刚才瞬间就束手无策了?”

白狼从池谕佳的身上挪开,像是遗弃路边一根狗尾草一样,离开了她的身边。甘夏走上前来,看着她几近破碎的身躯。

“没想池小姐,你还真是顽强啊,不管是意志还是肉体,到了这个份上居然还能活着,果然你并不是一介凡人。”

池谕佳无声地看着甘夏,迷离的眼神里没有战败的失意于懊悔,反而更多的是对白狼从何而来的疑惑与质问。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后的座狼了。我被鹤先生派到扬马延去探访狼群时,偶然发现了这一只本应该只存在于典故当中的神兽。费尽千辛万苦把它带回卡法之后,鹤先生就让我带着它行动了——对了,玛纳加尔姆这个名字是我取的,确实挺符合它正在做的事情,虽然更多的时候我都是叫它哈提。”

“玛纳……加尔姆……哈提……”

池谕佳的心里再清楚不过,玛纳加尔姆与哈提,两个名字都指向同一个生物,北欧神话中追逐月亮的座狼,巨狼芬里尔Fenrir之子,与诸神的黄昏到来之时将月亮吞入腹中。一丝看起来轻松的笑意掠过她的面庞:

“为它……取这样的名字,甘夏小姐你……还真是有闲情逸致……”

“大概吧,我总是想让名字这样的代号变得更加有内涵一点。”

这个女人果然和鹤一澄一样,有着某种极为诡异的恶趣味——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忍受着腹部传来的剧烈痛楚。

“噢对了,那些骑着狼的身影,是鹤先生派来的,坐骑是哈提召唤出来的。虽然我并不认为那些杂兵能够杀死你这样的魔女——即便是现在这个样子也同样如此。”

说到这里,甘夏的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当然,并非善意的微笑,而是高傲的胜利者俯视战败者时无情发冷笑,池谕佳的眼神中罕见地出现了愤怒:

“你就这样将最隐匿和圣洁的神秘带入到了人类生活之中?”

“这有什么问题么?神秘这种东西,最终都会走向消亡,人类总要找到魔法的替代品。当然,那些狼群也是如此,数千年来,血脉越来越稀薄,如果再像从前那样的生存方式,座狼的血脉将会永远断绝。所以我和它们达成了共识,将哈提带了出来,进行研究。当然啦,研究还是耗费了我和鹤先生不少心血,尤其是储存以太的头发被剪掉了不少,用在复刻它的工作上——不过这项工作似乎并不那么顺利,不过为了科学和真理之光,这样的付出似乎也不算什么。”

“科学与真理之光……果然……”

疼痛感与愤怒交织着,池谕佳的表情逐渐扭曲,她艰难地想要抬起右手,探向腹部巨大的伤口。甘夏耸了耸肩,摆弄起自己的手杖:

“池小姐,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做评价,身为逐渐式微的魔法的守护者,尽力维持着那些终有一天要被人类遗忘的神秘,想通过神秘来探求宇宙的终极,这样飞蛾扑火的行为,不知是可敬还是可悲。引领人类前行的永远是科学与真理之光,而神秘只会让人类趋于堕落与愚昧,我们终将会消灭所有的无知,让光明普照人间。”

一阵令人反胃的声音从甘夏的脚边传来,仿佛无数的蛆虫扭动一般,让闻者心生恐惧。她低头向脚下看去,这个声音就从少女那被撕裂的腹部传来——在几句话的时间里,她的皮肤就已经开始慢慢自我缝合。

“这样的愈合速度……不可思议,还是说……根本不是愈合,而是彻底的重生呢?”

白狼走上前来细细嗅着新愈的伤口与周围的血迹,围着躺在地上的少女检视一圈,再次警告自己的主人:

“甘夏小姐,如果你再犹豫下去,她很快就要恢复状态了。”

“怎么?你就这么想杀死她?反正凭你的能力,让她再次失去战斗能力也轻而易举吧?”

“不,我只是担心迟则生变,如果让她逃跑,会更加麻烦,毕竟主战场在那边,不能在这里耗费太多时间。”

甘夏沉思了一会儿,朝白狼挥了挥手:

“知道了,你先去一边等着吧,我自己有我的打算。”

说着,她俯下身,查看着池谕佳的身体。

“要我说,你现在的样子还真是狼狈,明明和教会达成了协议,这个时候他们又全都不见了踪影。那群教士,值得你给予那么多的信任么?”

她摘下手套,抚摸着少女柔软的腹部,那里虽然早已愈合,但依然布满凝固的黑血。

“嘶——”

池谕佳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将头扭向另一边,吐出一股鲜血。痛苦在继续,即使皮肤以及完成缝合,但破碎的内脏依旧刺激着她的痛觉神经。或者说,毫无防备地任人触摸着自己的身体,对她来说是一种莫大的羞耻呢?

“不过你的身体还真是一个奇迹,术脉顺着全身的血管蔓延直到骨骼,甚至内脏上都布满着它的纹路。这种东西与人类共生,进化到你现在的地步,也足够令人惊讶了,诚然,这样的共生也是一把优缺点都十分明显的双刃剑。通过术脉调动体内的玛那,省去了刻画魔法阵的时间,甚至还略去大部分的咏唱,确实比那些自诩熟知魔法的秘仪师能更加迅捷地放出各种强力的法术。不过术脉延伸的同时,也伴随着对自身的反噬,这样的过程异常痛苦。羽兰的术脉只会延伸到右手,程度比你要轻得多。” 术脉当中承载着一个家族世代研究的成果,通过不断积累,力量会慢慢增强,但由于无法复制,它内涵的信息只能通过移植,交到继承人的手上。

“不过术脉本就是神秘与魔法的具象化,将术脉与肉体进行融合,本就是在神秘与现实之间寻找微妙的平衡。肉体时常会因为术脉的延伸产生严重的排斥反应,不断地想要掐断原本并非属于身体的那一部分的联系,这个过程当中,幻觉也好,各种无法解读的声音也罢,会不断地折磨着术脉的拥有者。是啊,神秘与现实本就互不相容,而二者兼有的秘仪师则天生就要承担着二者的相互否定,成为这种矛盾产生的原罪。”

甘夏顿了顿,深深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但是像你这样,术脉遍布全身之后,那些排斥反应所产生的痛苦还会存在么?或者你已经感受不到了吧?现在的你,到底算是掌控强大魔法的人类,还是由强大魔法幻化而成的人偶呢?对于我们而言,拥有太强的力量,更是一种莫大的痛苦吧,你说是么,池小姐?”

她缓缓蹲下,轻轻抱起池谕佳的身体,温柔地看着她的脸庞。虽然被白狼划开的腹腔已经依靠自身重新愈合,但体内玛那的快速运转所带来的疼痛感,依旧让少女紧皱着眉头,若有若无的呼吸如同游丝一般。

“我无意置你于死地,倒不如说,我很希望你能够活下去,但是——”

她痴迷地看着少女因为失血而泛白的嘴唇,温柔而又坚决地吻了下去。少女尽力想要挣脱,却连摇头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她闭上了眼睛,感受着甘夏那比自己还要冰冷的嘴唇——如此真实而又虚幻的质感,让她怀疑眼前这位抱着自己的女人是否真的属于人类。

纯白的月光下,两人如同雕像一般静止不动,飞雪点点落在两人的头发和外衣上。在听到了下咽的声音之后,甘夏松开了手,池谕佳就这样全身瘫软地重新倒在了地上。女人重新站了起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少女:

“这是用曼陀罗花和槲寄生加工制成的药丸,可以用来缓解你的疼痛。不过体内如果再有大量玛那流动的话,它的毒性就会发作,到时候你会不会死于严重的排斥反应,我就不能保证了。顺带一提,我可是想到中意你的,如果你死了,会让我心碎的。”

倒在地上的池谕佳睁大眼睛瞪着她,责难的目光中带着些许愤怒:为什么,要这么做?

“啊,因为你的脸上写着想要被吻啊,亲爱的池小姐。”

甘夏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朝着教堂的大门走去。

“哦对了,那些骑手并不会对你发起攻击,但他们座下的狼群,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控制,搞不好它们现在已经蠢蠢欲动了——虽然它们的本质是虚妄,但依旧会对人造成很严重的伤害。顺带一提,这是哈提召唤来的,与我无关。”

轻描淡写的语言描绘了少女最终的结局。自然界中,动弹不得的生物最终都会被更加健硕的肉食动物啃食殆尽,这仅仅是一种悲伤而又无可奈何的自然规律。

“那么,我就先走了,希望你能够安全地度过这个晚上。”

甘夏向倒在雪地上的池谕佳微微行礼过后,离开了她身边。少女望着无垠的长空,耳边又响起了野兽们沉重的呼吸声。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来已经没有人会来拯救即将迎来死亡的自己了。转过头去,教堂门被缓缓打开,拱门的柱上,有一个与四周完全不相称的、黑色的盒子。


电话铃再次在只有月光照亮的门厅里响起,带着深夜里加倍的寒冷,进入牧知清的耳中。几分钟前,自己才接过池谕佳的电话,虽然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但他也不能把电话打过去问个究竟。于是电话再次响起时,他推测大概是她已经组织好了语言,想要自己去做些什么。

“请问有什么事情么?”

“啊,原来是牧知清先生呀?”

他曾满怀期望地认为这又是池谕佳打来的电话,然而另外一个声音的出现,让他感到了一丝愿望落空的失望。但他依然认出了声音的主人,几天前才邀请过自己喝茶的甘夏。

“是我,甘夏小姐。您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么?”

“现在?十二点啊,怎么了?”

“……甘夏小姐,看来您真的不是一般地闲啊,居然能想到半夜打电话过来——看样子也不是来找我的吧,您是想和宫小姐说话?”

“哎呀,你说话的语气可真是不客气。不过我现在并不清闲,按照计划,我和鹤先生打算今天晚上就把所有的事情都给搞定,连打这个电话都是紧赶慢赶当中挤出时间来的。说起来,你还在对羽兰用那么生分的称呼啊?”

“……”

分针又往前走了一格,牧知清微微皱了皱眉头。

“算了,我还是直说好了,羽兰她在么?”

从甘夏的语气听来,她十分在意宫羽兰的去向,至于目的是什么,深知两拨人势同水火的他再清楚不过。

“这个,您想让我如何回答呢,甘夏小姐?”

牧知清的语言更加尖锐了起来,通过话筒,他听到了对面的女人咋了一下舌,似乎在意识到自己碰上了又一个难以对付的人。原本觉得这个青年对任何事情十分淡漠是因为木讷,却没想到其实他的心思如此缜密。

“唉……虽然鹤先生一直说,你其实十分危险,但我一直想把你排除在我们的目标之外,所以我其实并不想从你那儿听到任何关于羽兰的回答。就这样对我们之间的事情保持沉默也确实挺好的。”

牧知清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敷衍了过去。他理解甘夏在这件事情上的诚意,或者说,在这件事情上,两方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让自己置身事外。但是,这样的善意也好,诚意也罢,他真的能够承受得起么?

“既然你不知道羽兰在哪里,那我也没有继续叨饶你的理由了。就这样好了,我还要去完成别的事情。不过我最后还是提一句好了,虽然确实像是在管闲事,但如果不告诉你的话,你可能要恨我一辈子——我可不想被你一直怀恨在心。所以,我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你好了。”

“这才是你打电话过来的真实目的吧?”

“大概吧,可能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事情,在我身上就是举手之劳而已。事实上呢,我刚刚去见了池小姐,你不久前应该也接到了她的电话对吧?”

甘夏的声音依旧不动声色,但听到池谕佳名字的那一刻,牧知清感受到了一股电流从全身流过。他深吸了一口气,咽了一口唾沫。

“池小姐她……受了很重的伤,大概是无法正常行动了。你大概知道骨折的痛苦吧?她现在的状态比骨折还要糟糕,怎么说呢,她随时都有可能休克。而且,她的周围似乎还有那么几匹饿狼。虽然她现在和那些狼群隔着一扇木门,但是什么时候狼群会把门给挠穿,就不得而知了。”

她的语气十分随意,听起来就像是在讲一个十分烂俗的故事一样。然而牧知清知道,这一定是真的,之前那个电话当中嘈杂的声响明了起来——那正是野兽的呼吸声。他终于领会了池谕佳打来电话的真正意图。

我可真是迟钝!

他攥着话筒,另一只手懊悔地握紧了拳头。几分钟前的那个电话,就是池谕佳发出的求救信,而他当初完全没有意识到。牧知清深深地明白,她其实比宫羽兰更加不愿意让自己卷入其中,所以一直没有同意宫羽兰让他加入两人的建议,即便到了最为紧迫的时刻,她都没有想过向他求援。

然而,在最后的时刻,她能够想到的人,却同样也是当初不被接纳的这位青年。那声十分微弱的称呼,现在回想起来,流露着不知从何而来,却十分深厚的信赖。

“不必多言,告诉我地点。”

牧知清的话语中没有慌乱,甚至多了一丝冷静——他十分清楚,虽然身为对手,但甘夏不会对自己隐瞒。

“告诉你其实很容易,牧知清先生。但是从那时起,你就正式成了我们的敌人,你真的做好了那样的觉悟么?”

果然,甘夏其实一直在玩味着话筒对面青年的情绪,说不定,她正在想象着青年因举棋不定而痛苦纠结的表情。但是——

“告诉我地点。”

牧知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简单地重复着命令一般的话语。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觉悟,也不会为了什么事情而后悔,在这件事情上,他甚至根本不打算趋利避害。就算看起来淡漠到认为很多事情都无所谓的他,其实内心深处也有十分在意的事情。

“是么……想不到你这么爽快,不过还真是有些可惜,我原本还挺看好你的,虽然我早就料到了你会这样选择。地点在音桃教堂,你应该知道在什么地方对吧?我再提醒你一句,时间紧迫,那扇木门可能坚持不了多久,大概半个小时吧?可能还不到。珍惜从开始的每一分钟吧,池小姐的生命已经掌握在你的手中了。”

牧知清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默默计算着着从白沿山到主干道,再到音桃教堂的路程。从广园馆跑到山脚下大概需要五分钟,深夜打出租车的话……天知道能不能赶得上。

“直线距离虽然很近,但是深夜的公交车和出租车都不好搭乘,这一点你应该也是知道的,所以……事在人为吧,虽然我觉得你现在行动的话,希望都很渺茫了,但还是祝你成功吧,虽然你我现在已经是敌人了。”

牧知清没有等她把话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他抓起挂在衣架上的大衣,急匆匆地穿好鞋推开房门,冲进了飘着绵绵细雪的白色夜晚,向着被困在教堂内的少女所在地飞奔而去。


归途


准确来说,池谕佳并非只有腹部被撕裂开来,白狼的前爪穿透了她的身体,身体的裂痕从腹部贯穿到了后背,甚至打断了她的脊椎——她腰部以下的身体已经无法动弹。虽然体内的术脉正在自己缓缓地修复破碎的躯体,但要等到回复完全,也需要好几个小时,现在的她,能够活动的只有自己的双手,以及维持一颗勉强维持跳动的心脏。

她撑着手杖,缓慢地爬向教堂的门口。在此期间,由于术脉的流动,剧烈的排斥反应出现在她的身体当中,体内仿佛被灼烧一般散发着热量,煎熬的感觉就仿佛是被绑在了火刑柱上,被熊熊火焰吞噬。身体已经感觉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另一头违抗自己意志的野兽,获救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她的心中泛起了一丝不甘。

被甘夏喂食下的毒物随着术脉一起在体内肆意制造着痛感,但她已经不想再去关注那些细枝末节,对于这些,她只觉得异常地疲惫。虽然的确如同甘夏所说,她已经对疼痛感到无所谓,但依旧讨厌这种时常会产生痛觉的状态——如果连这样的状态,她都习以为常的话,她也许就真的不再是她了。

伴随着来自伤口的疼痛与术脉造成的不适,她艰难地爬到了电话机前,用手杖撑起上半身靠在墙上,摘下了听筒,在意识丧失的边缘,恍惚地摁下了数字。虽然知道宫羽兰不大可能回家,但她还是拨通了电话,大概是因为隐藏在黑暗当中的狼群,让她隐隐有些不安。然而,接电话的的确是牧知清,虽然知道这件事情与他毫不相干,本应马上挂掉电话的她,不知为什么最后还是轻轻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不过在经过漫长的沉默与自我斗争之后,她想起了牧知清第一次与自己对视时眼里流露出的情感,终于还是挂上了电话。很久以前,她就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他卷入进来。并不单纯是因为,她觉得他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空有魔法师血脉的局外人,从那天看到他的怀表开始,少女就已经知道了这一切背后的故事。

“呼……真不甘心。”

口中呼出的白雾转眼间就消散在空气中,天空中的白月更加黯淡下去,在白雪落在她头顶上时,她又一次失去了意识。等到她回过神来之后,发现自己背靠着教堂的木门,远处的十字架下依旧燃烧着蜡烛,地面上有着些许石块的碎片。背后木门外传来狼群的嘈杂声,以及一次又一次地冲击。

“时之有限花吹散,此心归于春山风。”

她看着教堂的彩色雕花玻璃窗,喃喃自语。死亡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对于不死的怪物而言,它们又是如何理解死亡这种事情呢?虽然无论如何都想不透,但唯一能够肯定的是,谁都无法抗拒死亡的苦涩。在深深叹了一口气之后,少女双手合十,用微弱地声音祈祷着,沉重地闭上了双眼,在微光当中放开了自己意识。

直到最后,她都认为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

就在认为自己真正获得了解脱时,她的眼前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壮丽景象。

一座明亮的,由大理石柱支撑起的厅堂,阳光从透亮的窗户穿过,洒在黑白相间的马赛克地砖上,地毯是如同鲜血染过一般的红色。庄严肃穆的氛围中,圣歌响起,厅堂尽头的大理石桌上,安静地躺着穿着褐色圣袍的中年人,在他身下,无数曼珠沙华盛开着。她想要理解眼前的景象,却又不忍地别过头去,心中默默祈祷着。

石桌下立着另一个男人,一只白色的燕子从窗外飞来,轻轻落在他的肩上,发出仿佛能穿透人心的脆鸣。厅堂之外,似乎阳光明媚,温柔的风带着海中的湿气吹拂在脸上,耳边是海浪轻拍沙滩的声响。

这真的是充满着爱与乐的彼岸么?矛盾的是,在悲叹的哀悼时刻,人们往往又要从中发掘出往日从未留意的美丽。

身后传来什么东西掉落在地的声响,以及玻璃破碎的声音,少女转过身去,发现男人身边地毯色彩变得更加鲜红,而大理石桌上的身躯已经被整齐地分割完毕,切割面是如此光滑平整,甚至不见一丝血迹。男人双拳紧握着,即将溢出的情感被强制压回心底,全身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因为愤怒。突然间,石桌上的曼珠沙华化为熊熊大火,将原本支离破碎的躯体包裹,然后吞噬殆尽。

男人弯下腰捡起了脚下破碎的器件,呆呆地注视着燃烧着的石桌,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从始至终,这里只有他一人而已。在这样令人悲伤的宁静中,独自承受这一切的,到底会是何许人也呢?


等池谕佳再次醒过来时,自己正在坡道上缓缓前行,雪似乎比之前下得更加紧,就算戴着手套,她的手指也因为寒冷而难以活动。她定了定神,发觉自己正趴在一个男人的背上,腹部的皮肤裸露着,双手越过肩膀搭在他的胸前,视线因为身体的震动而摇晃着。

“牧先生?”

她十分惊诧,并没有预料到最后依然是牧知清将濒死的自己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他背着池谕佳,一言不发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阵阵白雾从他的嘴角飘出,隐隐约约感觉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她突然发现,在这样寒冷的冬夜里,穿在他身上的只有一件羊毛衣和一件贴身衬衣而已——他用以御寒的外套,正披在自己的肩上,盖住已经七零八落的衣物无法遮蔽的身体。正因为如此,他的脖颈与托住少女的手掌,都冰冷得让人感到心痛。

“为什么……会是你?”

池谕佳靠在他的背上,想要挺起身来,却发现羸弱的身躯完全用不上力。不知自己的身躯对于他来说是否过于沉重了。

“甘夏小姐给我打了电话,就在你挂电话之后不久,说你的情况很危险。为什么,你当时要挂电话啊?如果她没有打电话的话,你就会死在那里了。为什么在那种时候都不求助啊……逞强也不该是在这种时候吧,虽然我的确不大可能帮上什么忙,但是……”

牧知清依旧看着前方的路,语气当中带着些许责备——语气是在对池谕佳的情况感到心有余悸,倒不如更像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一种深深的自责。

“因为这件事情……和牧先生你……没有丝毫关系啊。”

少女的声音微弱如游丝。

“大概吧,不过现在就有关系了,以前那些不肯对我说的事情,回家以后都告诉我吧。”

牧知清的身体颤抖得厉害,似乎已经气喘吁吁了。看着背着自己步履蹒跚的牧知清,池谕佳意识到了什么。

“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自己走。”

“你的衣服已经碎了,且不说别的,那样你也会更加冷吧?我喘气和发抖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在想办法让自己暖和起来而已——说起来,谕佳,你的肚子很烫,是在发烧么?”

“不,是因为别的……你是打出租车过来的?”

“嗯,大半夜还真不好叫到车,山脚下车本来就少,还好运气不错,我下来的时候刚好一辆车停在路边刚下完客。甘夏小姐说,你那边最多撑半个小时,所以我就让司机飞快地赶路,好歹是赶上了。我到的时候,好像门已经快要被那群狼刨穿了,不过我一走进,它们就全都逃进了树林里看不到了……真是奇怪,城市里居然会有狼。”

牧知清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口吻回忆着这件事的始末——大概即便甘夏并没有真的想要杀人的意思,但自己如果不选择介入的话,池谕佳依旧还是难逃一劫吧,而且那个女人还不用背负任何的心理负担。池谕佳微微叹气,虽然自己并不知道甘夏对牧知清说了什么,但大概那个人也料定他一定会前来救援——不然,她也不可能会将昏迷的自己拖进教堂中,与狼群隔开。

她深吸了一口气,让冰冷的温度使大脑保持清醒。虚弱的身体迫使她将许多想说的话都憋回了心里,虽然她知道大多数的话,他都无法理解,说了也是白说,但最为关键的那几句也不得不压在心里,这让她的心里又多了几分苦痛。

“所以……你是一直这样……背着我回来的?”

“啊,是这样的。如果再叫出租车的话,你浑身是血一定会让人起疑心吧?没有办法,就只能这样了,好歹别人只会认为我背了一个宿醉的人。所以说,人心真是难以揣摩。”

他也叹了一口气,虽然是走走停停,但也步行了好几公里的路程,再加之穿着单薄的衣物,应该已经相当疲劳了吧,不过他似乎并不在乎身体上的那些不适。

“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我去那边的时候,对司机说要去救人,于是司机猛踩着油门,生怕让我错过最佳时机。但是我把一身是血的你抱出来,想要叫个出租车时,却没人愿意让我们上车。就算是举手之劳,人们也会趋利避害,生怕沾上半点责任。”

池谕佳无奈地苦笑,大概这就是宫羽兰一直认为的,在时代发展之后,人类个体之间关系越来越利益化的结果吧。虽然她曾经总是试图想要反驳这个观点,但事实一次又一次地证明,宫羽兰的看法无比正确。

“是啊……最后能够帮得上忙的,反倒是我觉得最不应该来帮忙的你啊。”

她轻轻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又将头趴在了牧知清的脖颈上,那里虽然被风吹得冰冷,倒也散发着些许温柔。

“回去之后洗个澡换身衣服吧,等安顿好了之后坐在客厅里面慢慢说好了。如果甘夏小姐没有骗我的话,我已经和他们是敌对关系了。”

话语之间,他背着她已经来到了大门口。庭院中栖息着若有若无的鸟类,在雪夜与月光的衬托之下,整座洋馆显得格外冰冷。池谕佳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家,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表的不舍。

“为什么,我会想要流泪呢?”


进入门厅后,牧知清轻轻地俯下身子,池谕佳从他的背上下来站稳,接过递来的手杖,慢慢地向自己那一块领域走去。楼梯往上左拐,整篇区域都只属于她,是牧知清绝对不能进入的禁忌之地。她撑着手杖,走了没几步,就脚下一软,跌坐在了瓷砖地面上。

“谕佳,你……”

牧知清急忙走上前来,但池谕佳只是背对着他抬起了左手,制止了他继续靠近的想法。他识趣地停下脚步,有些心痛地看着虚弱的少女。她全身颤抖着,侧脸与脖子上满是因为汗水而粘连的发丝,平日里带着浅浅笑意的脸庞,此刻却明显表现出痛苦的神情。

“没关系,我能自己走的……你的大衣,待会儿还给你,再让我披一会儿……你就留在这儿等着,我去换个衣服,一会儿就……就下来。”

池谕佳的眼神当中不仅流露出痛苦,甚至还有无法抑制的悲伤。牧知清有些于心不忍地看着她,但并没有继续坚持要去搀扶,他理解少女的苦痛,更能理解少女为何而痛苦。

“嗯,我知道了,一会儿就跟我说说这些事情吧。”

池谕佳艰难地点点头,然后呼吸沉重地踏上楼梯。不到五分钟的时间过后,她换上了黑的长裙和白色的披肩斗篷,手中挽着牧知清的大衣,拄着手杖,缓缓走下楼梯回到门厅。她的脸色依旧惨白,但呼吸已经平稳了许多,靠着门厅的一根柱子,直接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下来。

“谕佳,要不我扶你去沙发上躺一会儿?没必要强撑着。”

牧知清也轻轻盘腿坐在她的身边。

“没事,伤口已经愈合了,我这样坐着就好……现在觉得难受,是因为被下了毒,在毒药完全被消化之前,身体都会处于这样的异常状态。”

“那我去拿毛毯给你。”

“不用的,你不用为我担心那么多……温度并不算很低,我能扛得住。”

的确,看着汗珠不断留下的池谕佳,牧知清觉得她没有逞强。

“好吧,如果你觉得不冷那就没问题。那么,下毒是怎么回事?能够解毒么?”

“是曼陀罗花和槲寄生制成的草药……前者用来麻醉,后者可以驱魔,通俗来说就是针对我们这样的人。对普通人来说,服用那些只会有麻醉症状,但对于我和羽兰这些人来说,就十分麻烦。这种药会和让术脉和身体产生严重的排斥反应,越是使用魔法,就会越发痛苦,所以只能等它自己消除。”

“所以它原来只是一种药物?”

“嗯,这两种植物,很长时间以来都作为草药使用,所以对普通人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危害。我只是因为使用了术脉的缘故,所以才会十分痛苦,等到慢慢伤口复原之后,就会好很多了。不使用魔法的话,是不会有这么痛苦的,不过也就是说,在毒药被完全消化之前,我帮不上任何的忙。”

牧知清依旧一脸担忧地看着池谕佳,一言不发。

“没关系的,牧先生,你就当作是我稍微划伤,流了点血而已就好了。”

池谕佳的脸上已经平静了许多。他回想起那天晚上,宫羽兰腹部受伤之后,同样也忍耐着坚持跑动,大概魔法师们对待受伤的态度,就和普通人摔了一跤差不多了,她们对于苦痛的忍耐看来不是一般地强。在表示钦佩的同时,他也流露出无奈的神情——当这样的苦难都已不在算作苦难时,能让她们痛苦的事物又该是何等的残酷与惨烈呢?

“剩下的事情,等到天亮后再说吧,你还是先休息比较好。”

“但是,就算到了天亮,我的情况也不会好转啊。”

“好转归好转,休息归休息,好歹注意身体啊,谕佳。”

说着,牧知清站起身来:

“我扶你回房间吧?或者去客厅坐会儿?不过我没到过你那边的地方,不太认识路。”

“不用,我在这待着就行,我要等羽兰的消息。”

池谕佳靠着柱子,依旧坐在地上。她抬头望向天窗外的夜空,月光静静地洒在她充满悲伤但又恬静的脸上。在这让人不禁会联想到佩特拉古城的门厅,这位少女的一颦一簇,都被月光刻画得无比真实。在月色与雪色之间,少女柔弱的身姿中,透露出淡淡的坚强,却又透露出一丝让人于心不忍的心疼。

牧知清能够读懂少女的哀伤,却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她,他只能站在原地,凝望着少女在月下的倩影。少女那种无能为力的眼神,让他感到痛心,而自己却无法去分担他的痛苦,他第一次觉得,他人的痛苦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纠结。


两人就这样维持着微妙的沉默与宁静,直到电话铃第三次在门厅中响起,搅碎了月光下的寂静。牧知清刚向走到电话机前,池谕佳已经先行一步蹿到了跟前,迅速地拿起了听筒。

“喂,羽兰?”

一向冷静沉着的池谕佳第一次从话语中流露出了不安,她的声音颤抖着,在忍耐着身体上的苦痛同时,又承受着内心巨大悲痛的打击。听筒对面,只传来了一句话,比方才池谕佳的声音更加微弱,仿佛是一盏即将熄灭的灯火一般。

“抱歉……谕佳,我让你失望了。”

牧知清清晰地听到了这句话,隐隐之中,他的胸口像是被打了一拳一样,有些喘不过气来。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在他的心头晕开,宫羽兰的结局似乎让他体会到了最深的绝望。

池谕佳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将听筒轻轻地放了下来。当她再次抬起头来时,牧知清发现,她的脆弱已经一扫而空,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坚强。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像是沐浴着一尊圣洁的雕像,讲述着少女最后的坚强与倔强。

那样的悲伤神情,原来只是在平静地接受早已预料到的结果。

注释

  1. 何蒙库鲁兹,Homunculus,意指中世纪欧洲的炼金术师所创造出的人工生命。
  2. 中岛美嘉歌曲《雪の華》中歌词:只要有你在,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有可以克服的心情。
  3. 《奇异恩典》第三段,“冲决网罗,历经磨难,风尘之中,我在归来。恩典眷顾,一路搀扶,靠它指引,终返家园。”
  4. 翻译:花虽芬芳终须落,此世岂谁可常留。
  5. 翻译:花虽芬芳终须落,此世岂谁可常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