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氏451度
作品名:華氏451度(Fahrenheit 451)
作者:雷·布萊伯利
譯者:于而彥
目录
ChapterⅠ 爐灶與火蜥蜴The hearth and the Salamander
焚燒是一種快感。
看著東西被吞噬、焦黑、變樣,是一種特殊的快感。手握銅質管嘴,巨蟒般的噴管將它有毒的煤油吐向世間,血液在他的頭顱內悸動,而他的手則是某個讓人驚嘆的指揮家之手,演奏著各式各樣熾火烈焰的交響曲,記錄歷史的殘渣和焦墟。他呆鈍的腦袋上戴著號碼「451」的符誌頭盔,想到即將出現的景況,他雙眼佈滿橘紅色火焰。他啟動點火器;屋宇在狼吞虎嚥的烈焰中迸飛,傍晚的天際染成了紅色、黃色和黑色。他昂首闊步走在烽起的火星中。他尤其想用根細棍插上一顆軟糖塞入火爐中──就像那老掉牙的笑話──而同時,撲拍著鴿翼的書本死在屋舍的前廊和草坪上。書本熊熊盤旋而上,乘風飛去,燒成焦黑。
孟泰格露出被火灼傷、逼退的人必有的獰笑。
他知道等他回到消防隊,也許會衝著鏡中的自己眨眨眼睛,一個用軟木炭塗黑的滑稽演員。而後,摸黑就寢時,他會感覺到臉部肌肉依然扯著那獰笑。那笑容始終不會消失,始終不會,只要他還記得。
他掛上那頂烏黑的甲蟲色頭盔,擦亮它;他整整齊齊地掛起防火外套;他悠然暢快地沖個澡,然後,吹著口哨,兩手插在口袋裡,走過消防隊的上層,跳下升降孔。就在危難即將發生的最後一剎那,他從口袋內掏出雙手,抓住金閃閃的升降桿。吱吱聲中他滑停,腳跟離樓下的水泥地面還有一吋。
他步出消防隊,沿著午夜的街道走向地鐵車站;無聲的氣動──地鐵火車在塗過潤滑油的地底通道中無聲滑行,然後放下他,吐出大團暖烘烘的熱氣在升向郊區的奶油色瓷磚升降梯上。
吹著口哨,他任升降梯將他送入寂靜的夜色。他走向轉角,腦中空空沒想什麼特別的事。不過,就在抵達轉角之前,他放慢腳步,就彷彿有陣風不知打哪兒吹來,彷彿有個人在喚他的名字。
前幾個晚上,他頂著星光走向他的屋子時,總對這個轉角另一邊的人行道有一種莫名的不確定感。他覺得,就在他轉彎前一剎那,有人曾經在那兒。空氣似乎充斥著一種特殊的平靜,彷彿有人曾在那兒等候,而就在他走到那兒的前一刻,那人就這麼轉化成一個陰影,讓他通過。也許是他的鼻子嗅察出一絲淡淡的香氣,也許是他的手背、他臉部的皮膚,在這個地點感覺到氣溫上升,有人站立的地點周遭氣溫會短暫上升十度左右。他無法理解。每次他拐過這個轉角,總是只看到那蒼白、折曲、空盪盪的人行道,;或許只有一個晚上,他還來不及集中視力或開口之前,似乎有什麼東西迅速掠過一片草坪,消失。
可今天晚上,他的步伐慢到近乎停止。他的內在意念向外伸展,替他拐過轉角,聽到了極細微的聲音。是呼吸聲?抑或是有人靜悄悄站在那兒,等候著,造成的空氣壓縮?
他拐過轉角。
※※※
秋葉飛掠月光映照的人行道,那種貼著地面飛掠的樣態,使得那女孩彷彿是在滑行,任風和葉的移動載著她前進。她半低著頭,望著鞋子撩撥舞旋的葉片。她的面龐修長、呈奶白色,帶著一種溫和的飢渴,似乎對萬物有著無饜的好奇。那神情幾乎是一種朦朧的驚異;那雙深色眸子是那麼專注的凝望世界,任何動靜均逃不出它的覺察。她的衣裳是白色的,婆娑窸窣著。他幾乎覺得聽到她行走時雙手的移動,還有,此刻,她發現自己跟一個佇立在人行道中央等待的男人只有剎那之遙時,她扭頭的極細微聲響,她白皙臉蛋抽動著。
上方的枝椏灑下乾雨,發出巨響。女孩停下腳步,看上去似乎會驚訝得抽退,但是不然,她站在原地,用一雙那麼烏黑、明亮而充滿生趣的眸子瞅著他,令他覺得自己說了什麼非常奇妙的話。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嘴只動了動打聲招呼,之後,她似乎對他袖臂上的火蜥蜴和胸前的鳳凰圓徽著了迷,他才又開口。
「對了,」他說,「妳是我們的新鄰居,是不是?」
「那你一定是──」她的目光從他的職業徽誌上擡起來,「──那個消防員。」她的聲音漸趨沉寂。
「妳說得很奇怪。」
「我──我閉上眼也知道,」她慢吞吞地說。
「什麼──是煤油味?我太太總是抱怨,」他呵呵笑。「這玩意怎麼也洗不乾淨。」
「是啊,洗不乾淨,」她口氣畏愕。
他感覺她在繞著他轉,將他翻來覆去,輕輕搖甩,掏光他的口袋,而她其實動也沒動。
「煤油,」因為沉默冗滯,他說,「對我而言只不過是香水。」
「它像香水,真的?」
「當然。為什麼不像?」
她好整以暇思索這句話。「我也說不上來,」她轉身面向通往他倆住家的人行道。「你介意我跟你一道走回去嗎?我是克拉莉絲.麥克萊倫。」
「克拉莉絲。我是蓋.孟泰格。走吧。這麼晚了妳怎麼還在外頭閒逛?妳多大年紀?」
颳著風時暖時涼的夜色中,他倆走在銀白的人行道上,空氣中泛著淡淡的新鮮杏子和草莓氣味,他環目四望,發覺這實在是不太可能的事,歲末將至了。
此刻只有那女孩跟他走在一起,月光下她的臉蛋皚皚如雪,他知道她在思索他的問題,尋找儘可能最好的答覆。
「喔,」她說,「我十七歲,而且是個瘋子。我舅舅說這兩樣向來是一夥的。他說,旁人問妳的年紀,妳就說十七歲而且是個瘋子。這麼晚出來散步真好,不是嗎?我喜歡聞氣味,看事物,有時候通宵不睡,散步,看日出。」
他繼續默默走了一段,最後她沉思地說:「你知道,我一點也不怕你。」
他始料未及。「妳為什麼要怕我?」
「許多人都怕。我是指消防員。不過,你終究只是個人……」
他在她眼眸中看見自己,懸在兩滴亮晶晶的清水中,他膚色黝黑,尺寸細小,但細部清清楚楚,嘴角的法令紋等等,鉅細靡遺,彷彿她的瞳孔是兩顆神奇的紫藍色琥珀,會牢牢捉住他。她此刻轉向他的臉蛋像是易碎的奶白色水晶,帶著一抹柔和而源源不滅的光輝。那並不是歇斯底里般的強烈電光,是──什麼?是奇異的溫馨、罕見、而且微微閃爍的燭光。童年時期,有次停電,他母親找出最後一支蠟燭點燃,當時有過那麼短暫的重新發現,那種照明使得空間失去了它的廣闊,溫馨地圍攏他們,由是母子倆變了個人,他們希望不會太快復電……
克拉莉絲.麥克萊倫又開口了。
「你介意我問個問題嗎?你當消防員有多久了?」
「打從我二十歲起,十年前。」
「你有沒有讀過你燒燬的任何一本書?」
他呵呵笑。「那是違法的!」
「哦,當然。」
「這是個好工作。星期一燒米雷﹡,星期三燒惠特曼(Walt Whitman),星期五福克納(Wiliam Faulkner),把它們燒成灰燼,再把灰燼也燒了。這是我們官方的口號。」他倆又走了一段,女孩說:「據說,從前消防員是去滅火,而不是放火,這可是真的?」
(﹡註:Edna SL Vincent Millay,1892─1950,美國女詩人、劇作家及演員。是第一位得到普立茲詩獎的女性作家。作品以提倡女性主義與政治上的兩性平權著稱。)
「不對。屋子一直以來都是防火的,相信我的話。」
「奇怪。有次我聽說,古早以前屋子常意外失火,得求助消防員來滅火。」
他哈哈笑。
她迅速瞥他一眼。「你為什麼笑?」
「我也不知道。」他又要笑,旋即打住。「為什麼問這話?」
「我的話並不好笑可你卻笑了,而且立刻回答我。你根本沒停下來思索我問你的話。」
他停下腳步。「妳的確是個怪人,」他望著她,說:「難道妳毫不尊重人?」
「我無意冒犯。大概只是我太喜歡觀察人了。」
「喔,難道這玩意對妳毫無意義?」他輕敲他炭色衣袖上縫繡的數字「451」。
「有,」她輕聲說。她加快步伐。「你有沒有看過噴射汽車在林蔭道上奔馳?」
「妳在轉變話題!」
「有時候我覺得,開車的人不知道什麼是草,什麼是花,因為他們從來沒有慢慢地瞧過它們,」她說。「如果你讓駕駛人看一團模糊的綠色東西,他會說,哦,對,那是草!給他看一團粉紅色的模糊東西,那是玫瑰花園!白色的模糊東西是房子。褐色的是牛隻。有次我舅舅在公路上慢慢開車,時速四十哩,結果他們把他關了兩天。這豈不好笑又可悲嗎?」
「妳想得太多了。」孟泰格侷促不安。
「我很少看『電視牆』,或是開快車或是逛遊樂園。所以我有許多閒暇做瘋狂的思考,大概吧。你有沒有見過市外鄉間那面兩百呎長的看板?你知道從前的看板只有二十呎長嗎?但是如今汽車經過的速度太快,他們不得不把廣告拉長,這樣才會留下印象。」
「我倒不知道呢!」孟泰格猝笑。
「我肯定還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清晨的草地上有露水。」
他突然間記不得自己是否知道這一點,這使得他相當惱怒。
「還有,如果你看一看,」──她朝夜空頷首──「月亮上有個人。」
他已許久沒瞧過月亮。
他倆緘默走完餘程;她沉思著,他則是一種緊閉著嘴、不自在的沉默,而且不時責難的瞥她一眼。他倆抵達她家時,屋內燈火通明。
「怎麼回事?」孟泰格鮮少見過屋子亮著這麼多的燈光。
「哦,只不過是我媽媽、爸爸和舅舅坐著聊天。這就好像徒步走路,只是更少見罷了。我舅舅曾經因為是個步行主義者──我有沒有告訴過你?──結果被捕。哦,我們是最最古怪的人。」
「可是你們都聊些什麼?」
她聞言大笑。「晚安!」她走上她家的步道。接著,她似乎想起了什麼,又轉回來,神情驚異又好奇地望著他。「你快樂嗎?」她說。
「我什麼?」他嚷道。
但是她已經走了──在月光下奔去。她家的前門輕輕地關上。
「快樂!無聊。」
他打住笑聲。
他把手伸入他家前門的手套孔,讓它辨識他的手。前門滑開。
我當然快樂。她以為什麼?我不快樂?他詢問寂然的房間。他站在那兒,擡眼望向玄關上方的通風口鐵柵,驀然想起鐵柵裡面藏著東西,那東西此刻似乎往下睇視他。他迅速移開目光。
真是個奇異的邂逅,奇異的夜晚。他記不得有過類似的邂逅,除了一年前有個下午,他在公園內遇見一個老頭兒,他倆居然聊了起來……
孟泰格搖搖頭。他望著空白的牆壁,女孩的臉蛋彷彿印在牆上,回憶起來相當美麗;事實上,美若天仙。她有一張非常細長的臉蛋,就好像半夜裡醒來在黑暗中依稀可見的小時鐘上的指針,帶著一種皎白的沉默和光輝,十分篤定,對那疾速走入更深沉的黑暗,但也同時移向嶄新朝陽的夜晚,它確知必須說些什麼。
「什麼?」孟泰格向那另一個自我,那個時而絮絮叨叨,不受意志、習慣和良心束縛的潛意識中的白癡。
他回眸望向牆壁。她的臉蛋還真像面鏡子。簡直不可能;因為,你認識的人當中有幾個會折射出你自己的光亮?一般人多半像是──他思索比喻,最後從他的工作中找到一個可用的──火把,熊熾熾的把自己燒光為止。有幾個人的臉孔會反映出你的表情,你內心最深處顫悸的思想?
那女孩具備了多麼不可思議的鑑識力;她就像個熱切的木偶戲觀眾,在動作之前的一刻,預期著眼皮的每一下眨動,手的每一個姿勢,指頭的每一次輕拂。他倆一同走了多久?三分鐘?五分鐘?然而此刻感覺上那段時間似乎好久。在他面前的舞臺上,她是個多麼巨大的人物;她那苗條的身體在牆壁上投下多麼奇特的影子!他感覺自己如果眼睛發癢,她就會眨眼。如果他的嘴稍微翕張,她就會先他一步打個哈欠。
咦,他心想,如今想來,她幾乎像是在那兒等著我,在街上,大深夜裡……
※※※
他打開臥室房門。
那感覺就像是月已沉落之後,進入一座華麗陵寢內冰冷的大理石墓室。一片漆黑,不見一絲屋外的銀輝,窗戶緊閉,大城市的聲響完全無法滲入,活像個墳墓。房間內並非空盪無人。
他聆聽。
空氣中響著細如蚊吟的嗡嗡聲,是一隻隱藏的黃蜂,窩在牠特殊的粉紅色暖巢中發出電動的呢喃。音樂的音量足夠他聽出旋律。
他感覺出自己的笑容滑脫、融化、起皺、捲曲,就像一層脂皮,像一枝漂亮的蠟燭上的蠟油,燃燒過久,如今歪倒,熄滅了。漆黑。他不快樂。他不快樂。他跟自己說。他承認這是實情。他拿快樂當作面具似的戴著,而那女孩卻奪下面具奔過草坪跑開了,這下子沒法子敲她家的門,索回面具。
他沒有開燈,在黑暗中想像這房間的模樣。他的妻子躺在床上,沒蓋被單,身子冰冷,就像躺在墳頭上展示的一具屍體,她的目光被看不見的鋼絲固定在天花板上,無法動彈。她的兩耳緊箍著「海貝」,超小型收音機,那一片電子音響之海,音樂和談話,音樂和談話,不停的拍湧她未眠的意念之岸。這房間其實是空盪無人的。每天晚上波濤都會湧入,掀起聲音的巨浪將她捲走,讓她睜著雙眼漂向天亮。過去這兩年間,沒有一個晚上蜜莉不曾游過那片海,不曾欣然浮潛其中。
房間冰涼,但他仍舊覺得透不過氣來。他不想拉開窗簾,打開法式窗,因為他不願月光投入房內。由是,帶著那種下一刻就會因缺氧而死的感覺,他摸索著朝他那張單獨的、因此冰冷的床舖走去。
他的腳踢到地板上那物體之前的一剎那,他就知道會踢到這樣的一個物體。那感覺跟他拐過街角幾乎撞倒那女孩之前的感覺沒什麼兩樣。他的雙腳先行傳送出振動,而在腳步尚未甩開之前就已收到那小小障礙物的回聲。他的腳往前踢。那物體發出一聲悶鈍的叮噹響,在黑暗中滾到一邊。
他直挺挺的兀立不動,在了無輪廓的漆黑中聆聽那張暗乎乎床上之人的聲音。從鼻孔傳出的呼吸是那麼微弱,只撩動生命的最遠端,一片小樹葉,一支黑羽毛,一根毛髮。
他仍舊不願引入屋外的光亮,他掏出點火器,摸摸蝕刻在銀徽上的火蜥蜴,咔的一聲點亮它……
兩顆月長石在他手執的小火苗光亮中仰視他;兩顆蒼白的月長石埋在一彎清溪中,而世間的生命在溪水上奔流,未觸及它們。
「蜜莉!」
她的臉孔就像一座冰雪覆蓋的孤島,就算下雨,她也感受不到雨水;就算雲影掠過,她也感覺不到任何陰影。周遭只有她緊箍的雙耳中小蜜蜂的輕吟,她宛如玻璃的雙眼,她微弱進出鼻孔的呼吸,還有她的不在乎它是否進出、進出。
方才他踢得滾到一邊的物體,此刻在他自己的床邊下閃閃發光。那個小玻璃瓶早先滿盛三十顆安眠藥,而如今在小小的火焰中卻是空的。
他這麼兀立之際,屋子上方的天空發出厲響。那巨大的撕裂聲儼如兩隻巨掌,沿著綴縫扯開萬哩長的黑線。孟泰格被扯成兩半。他感覺自己的胸膛被切開。噴射轟炸機飛過天際,一架兩架,一架兩架,一架兩架,六架、九架、十二架,一架接一架接一架接一架,替他發出淒厲的呼喊,他張開嘴,讓它們的尖嘯進出他齜咧的齒間。房屋搖撼。他手中的火焰熄滅。月長石消失了。他感到自己的手猛然伸向電話。
噴射機飛走了。他感覺到他雙唇蠕動,摩擦著話筒。「急救醫院。」一聲可怕的呢喃。
他感到群星正被黑色噴射機的巨響震得粉碎,明早大地將覆蓋著星星的隕塵,就像一種奇異的雪。這就是他這麼站在黑暗中發著抖,任雙唇不停地蠕動、蠕動之際,他腦中的白癡念頭。
※※※
他們有這種機器。其實他們有兩種機器。一部鑽入你的胃部,就像一條黑色眼鏡蛇爬入一口有回音的水井,找出積聚井中的所有老舊的水和老舊的歲月。它飲盡慢慢滾浮到表面的綠色物質。它是否也飲盡黑暗?它是否汲乾多年來累積的毒素?一片靜寂中,它偶爾會傳出一種在體內窒塞而盲目搜索的聲音。它有一隻眼睛。沒人味兒的機器操作員可以藉他戴著的一種特殊視覺頭盔,探看他所汲吸之人的靈魂。那隻眼睛看見了什麼?他沒說。他看見了,但並不明白那隻眼睛所看見的東西。整個手術就跟掏挖院子裡的陰溝沒什麼兩樣。手術檯上的女人充其量不過是他們探觸到的一層堅硬的大理石。無論如何,照樣,繼續往下探鑽,吸盡空虛,如果空虛這玩意可以憑那條吸汲之蛇的抽動來掏光的話。操作師站在那兒抽菸。另一部機器也在運作。
這另一部機器也是由一個身穿紅褐色不沾污連身服、同樣沒人味兒的傢伙操作。這部機器負責汲盡體內的血液,換上新鮮的血液和血清。
「得雙管齊下清除這些東西,」操作員站在寂然無聲的女人跟前,說。「要是不把血液清理乾淨,就算清理了胃也不管用。那玩意要是留在血液內,血液像個槌子似的敲擊腦子,砰砰敲個幾千下,腦子就乾脆放棄了,乾脆撒手。」
「住口!」孟泰格說。
「我只是說說,」操作員說。
「你們弄好了沒?」孟泰格說。
他倆關上機器。「弄好了。」他的憤怒甚至影響不了他們。他們叼著香菸,縷縷煙絲繚繞他們的鼻子,鑽入眼睛,他們眼睛不眨也不瞇一下。「總共五十塊。」
「何妨先告訴我,她會不會有事?」
「當然不會有事。我們已經把所有惡毒的玩意統統裝進這個箱子裡,現在它害不了她了。我說過,把舊玩意取出來,裝進新東西,就沒事啦。」
「你倆都不是醫生。急診醫院為什麼不派個醫生來?」
「咄!」操作員嘴上的香菸顫動。「這種病例我們一個晚上接九、十件。打從幾年前開始,病例數量太多,我們就設計了這種特殊機器。當然,胃鏡這玩意是新發明的,其餘都算是老古董。這種病例不需要醫生;只需要兩個打雜的,花上半個鐘頭就解決了問題。喔──」他起步走向房門,「我們得走了。這舊耳機剛收到另一通急救電話。又有個人吞了一整瓶安眠藥。要是還有需要,只管打電話。讓她保持安靜。我們給了她一劑鎮靜劑。她醒來之後會覺得餓。再見啦。」
說完,這兩個抿嘴叼菸的男子,兩個眼如非洲毒蛇的男子,拎起他們的機器和導管,那一箱液態憂鬱和深暗稠濃的無名物質,優哉游哉步出房門。
孟泰格頹然坐到一張椅子上,望著那個女人。此刻,她雙目輕闔,他伸手探試吐在他手心上的暖暖的呼吸。
「蜜莉,」他終於喃喃道。
我們的人口太多了,他心想。我們有幾億人,這個數字太大了,人人漠不相識。陌生人跑來侵犯你,陌生人跑來剖開你的心。陌生人跑來取你的血。老天,這些人是什麼人?我這輩子從沒見過他們!
半小時過去。
這個女人體內的血液是新鮮的,而新血似乎對她產生了脫胎換骨的作用。她面頰酡紅,雙唇充滿了血色,看起來柔軟而鬆弛。她體內流動的是別人的血。但願也換上別人的肉膚、腦子和記憶。但願他們也能把她的腦子一塊兒取出,送到乾洗店、掏空口袋,蒸氣乾洗,然後重新裝填,明兒早上再送回來。但願……
他起身拉開窗簾,把窗戶整個兒打開,讓夜晚空氣流入室內。此刻是凌晨兩點。他在街上遇見克拉莉絲.麥克萊倫,然後進屋,黑暗中踢到小玻璃瓶,這一切當真只是短短一個鐘頭之前的事?短短一個鐘頭,但世界已消蝕過又萌生出一個嶄新而無色無趣的形態。
笑聲掠過月色映照的草坪,自克拉莉絲和她的父母及舅舅住的屋子傳來,他們的笑是那麼溫文而誠摯。尤其,他們的笑聲輕鬆真誠,毫無一絲忸怩勉強,笑聲來自那棟在這麼大半夜裡仍燈火通明的屋子,而其他房舍俱孤僻的隱藏在黑暗中,孟泰格聽到人聲聊著、聊著、聊著,給予、編織、再編織著他們令人迷醉的網。
孟泰格不假思索跨出法式窗,越過草坪。他站在那棟聊著天的屋子外面的陰影中,心想自己或許甚至會敲敲他們的屋門,小聲說:「讓我進去。我一句話也不會說,我只想在一邊聽。你們到底在聊些什麼?」
可他只是一逕站在那兒,身子冷透了,臉像一張冰做的面具,聆聽著一個男人(是那個舅舅?)語調從容地說著:
「唔,終歸說來,如今是衛生紙可隨意使用的時代。拿別人當紙擤鼻涕,然後把紙揉成團、沖掉,再取一張,擤鼻涕、揉成團、沖掉。人人踩著旁人求取名利。自個兒沒個計畫,又不認識什麼名人,要怎麼支持自個兒的家鄉球隊?說到這兒,他們上場穿的運動衫是什麼顏色?」
孟泰格悄悄回到他自己的屋子,任窗戶敞開著,他察看一下蜜莉,替她仔細蓋好被單,然後自己躺下,讓月光映照著他的顴骨、他緊蹙的眉脊,月光分別在兩隻眼睛裡蒸發,形成兩股銀白色洪流。
一滴雨水。克拉莉絲。又一滴。蜜莉。第三滴。那位舅舅。第四滴。今晚的火。一滴,克拉莉絲。兩滴,蜜莉。三滴,舅舅。四滴,火。一、二、三、四、五,克拉莉絲、蜜莉、舅舅、火、安眠藥,人是可以任意使用的衛生紙,踩著旁人求名利,擤鼻涕、揉紙、沖掉。一、二、三,一、二、三!雨來了。暴雨。那舅舅在笑。雷聲隆隆往下摜。整個世界傾瀉而下。火有如火山爆發直往上冒。噴湧的吼聲和傾瀉的激流交織,持續不斷沖向清晨。
「我什麼也不知道了,」他說著,讓一片安眠藥在他的舌頭上溶化。
※※※
早上九點,蜜莉的床舖空著。
孟泰格迅速起身,他的心怦怦直跳,他奔過走廊,停在廚房門口。
吐司從銀色烤麵包機蹦出,一隻蜘蛛狀金屬機器手接住它,塗上牛油。
蜜莉望著機器手將吐司送到她的盤子上。她兩耳塞著嗡嗡作響的電子蜜蜂,打發時間。突然,她擡起目光,看見他,點個頭。
「妳還好吧?」他問。
戴了十年海貝耳機,她已是讀唇語的行家。她又點個頭,她把另一片麵包放入烤麵包機,設定時間。
孟泰格坐下。
他妻子說:「不懂為什麼我會這麼餓。」
「妳──」
「我餓壞了。」
「昨晚──」他開口。
「沒睡好。感覺真不舒服,」她說,「天,我真餓。弄不懂怎麼回事。」
「昨晚──」他又說。
她漫不經意讀他的唇語。「昨晚怎麼了?」
「妳不記得?」
「什麼事?我們辦了個瘋狂派對還是什麼?感覺像宿醉似的。天,我真餓。有誰來過?」
「來了幾個人。」他說。
「我想也是。」她咬著吐司,「胃好酸,可是我餓得就像肚子整個兒給掏空了似的。但願在派對上我沒出什麼糗。」
「沒有,」他輕聲說。
蜘蛛機器手遞給他一片塗了牛油的吐司。他拿著吐司,感覺像是非得盡義務似的。
「看你的模樣倒不怎麼餓,」他的妻子說。
傍晚時分下雨了,整個世界一片陰灰。他站在玄關內,戴上那枚橫趴著熊熊燃燒的橘紅色火蜥蜴徽章。好長一段時間,他擡頭望著通風孔良久。他的妻子正在電視間看她的劇本,此刻停下來擡起頭。「咦,」她說,「你在思考!」
「是啊,」他說,「我一直想跟妳談談。」他頓了頓。「昨晚妳吞了整瓶安眠藥。」
「啊,我才不會做那種事。」她口氣詫異。
「瓶子空了。」
「我不會做那種事情的。我何苦做那種事?」她說。
「也許妳吃了兩顆藥,過後忘記又吃了兩顆,然後又忘了再吃兩顆,結果昏昏沉沉不停的吃了三、四十顆藥。」
「咄,」她說,「我何苦做這種傻事?」
「我不知道。」他說。
顯而易見她在等著他離家。「我沒做那種事,」她說。「絕對不會。」
「好吧,隨妳怎麼說。」他說。
「這正是劇本上那位女士說的話。」她繼續看她的劇本。
「今天下午演什麼戲?」他口氣厭倦。
她未再擡起目光。「唔,這是一齣十分鐘長的立體巡迴演出舞臺劇。他們今早寄來我的臺詞。劇本中故意漏寫一個角色對白,這是個新點子。這漏寫的角色是個家庭主婦,也就是我。等到該講這段漏掉的臺詞時,他們會從三面電視牆一齊望著我,我就說出那段臺詞。吶,比方說,那個人說:『妳,這整個構想有什麼看法,海倫?』說完他望著坐在這兒舞臺中央的我,明白吧?我就說,我說──」她停頓下來,拿指頭比著劇本上的一段臺詞。「『我認為很好啊!』然後他們繼續演戲,直到他又說:『妳同意嗎,海倫?』我就說:『當然同意!』有意思吧,蓋?」
他站在玄關,望著她。
「真有意思。」她自個兒說。
「這齣戲演的是什麼?」
「我剛才告訴你啦。有三個人,名字叫鮑伯、露絲和海倫。」
「哦。」
「真的很有趣。等我們有能力購置第四面電視牆,那就更好玩了。你想我們還要攢多錢,才能拆掉第四面牆壁,裝上第四面電視牆?只要花兩千塊吶。」
「那是我一年薪水的三分之一。」
「才兩千塊,」她回答。「而且我想,有時候你也該顧及我。要是裝上第四面電視牆,啊,那這個電視間就好像根本不是我們的,而是各形各色奇妙的人的房間。我們少買幾樣東西也過得去。」
「為了付第三面電視牆的費用,我們已經少買了幾樣東西。那是兩個月之前才裝設的,記得嗎?」
「沒別的事了吧?」她望著他良久。「唔,拜了,親愛的。」
「拜了,」他說。他停下腳步,回身。「這齣戲結局圓滿嗎?」
「我還沒讀到那麼後面。」
他走過去,看看最後一頁,點個頭,摺好劇本,遞還給她。他跨出家門,步入雨中。
※※※
雨漸稀,女孩走在人行道中央,仰著頭,疏落的雨水滴在她臉上。看見孟泰格,她微笑。
「哈囉!」
他回了聲招呼,接著說:「妳這又在做什麼?」
「我還在發瘋啊。下雨的感覺真好。我喜歡在雨中散步。」
「我看我不會喜歡做這種事。」他說。
「要是你試試看,也許就會喜歡吶。」
「我從沒試過。」
她舔舔唇。「連雨的滋味都不錯呢。」
「妳這是做什麼?到處聞逛,事事都試一遍?」他問道。
「有的時候兩遍。」她望著她手中的一樣東西。
「妳手裡拿著什麼?」他說。
「我想大概是今年的最後一朵蒲公英。沒想到這個時節還會在草坪上找到一朵。你有沒有聽說過拿它揉搓下巴的傳說?瞧。」她笑著拿那朵花揉搓自己的下巴。
「怎麼說?」
「如果它的顏色搓掉了,那就表示我在戀愛。有沒有?」
他不由得看看。
「如何?」她問。
「妳的下巴染黃了。」
「好極了!你來試試。」
「對我不會管用的。」
「來。」他來不及閃躲,她已把蒲公英伸到他的下巴下方。他退開,她嬌笑。「別動!」
她細看他的下巴,蹙起眉頭。
「如何?」他說。
「真可惜,」她說。「你不愛任何人。」
「有,我愛!」
「沒顯示出來啊。」
「我有,愛得很深!」他絞盡腦汁苦思一張符合這句話的臉孔,但卻想不出來。「我有!」
「哦,別那副表情吶。」
「是那朵蒲公英,」他說。「妳把它的色粉都磨光了。所以在我身上不管用。」
「對,一定是這樣。哦,我讓你不高興了,我看得出來;對不起,真的。」她碰碰他的胳臂肘。
「沒有,沒有,」他立刻說。「我沒事。」
「我得走了,所以,快說你原諒我。我不希望你生我的氣。」
「我沒有生氣。不高興倒是有的。」
「我得去看我的心理醫生了。他們逼我去,我就編造一些話。我不知道他對我作何感想。他說我是顆對稱的洋蔥!我讓他忙著剝一層又一層洋蔥皮。」
「我倒相信妳需要看心理醫生。」孟泰格說。
「你這話不是真心的。」
他吸了口氣,吐出,最後說:「對,不是真心的。」
「心理醫生想知道我為什麼跑到樹林裡去遠足,賞鳥兒,蒐集蝴蝶。改天我把我的蒐集品拿給你看。」
「好。」
「他們想知道我怎麼打發時間。我告訴他們,有時候我就那麼坐著思考。可是我不告訴他們思考些什麼,我讓他們瞎猜。有時候,我告訴他們,我喜歡仰起頭,就像這樣,讓雨水落在嘴裡。它的味道就像酒。你有沒有試過?」
「沒有,我──」
「你是原諒我了,是不是?」
「是的,」他思索一下。「是的,我原諒妳了。天知道為什麼。妳很特殊,妳很惱人,可是妳又很容易讓人原諒。妳說妳才十七歲?」
「唔──下個月才滿。」
「真怪。真奇怪。我太太三十歲了,可有時候妳顯得比她成熟多了。真弄不明白為什麼。」
「你也很特殊,孟泰格先生。有時候我甚至忘了你是消防員。呃,我可以再惹你生一次氣嗎?」
「說吧。」
「那是怎麼開始的?你是怎麼投入這一行的?當初你是怎麼選擇工作,又怎麼想到要接受這份工作的?你跟其他的消防員不一樣。我見過幾個;我知道。我說話的時候,你總是看著我。昨晚,我說到月亮,你就擡頭看月亮。別人絕不會那麼做。別人會掉頭走開,丟下我在那兒自言自語,或者威脅我。如今沒有人有時間聽別人說話。你是少數包容我的人,所以我覺得你會是個消防員很奇怪。不知怎的,這工作好像不適合你。」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一分為二,一半灼熱一半冰冷,一半柔軟一半堅硬,一半顫抖一半立,兩半彼此傾軋。
「妳還是趕緊去就診吧。」他說。
她跑開了,留下他站在雨中。過了許久,他才移動。
而後,走在雨中,他慢吞吞仰起頭,有那麼一下子,張開他的嘴……
※※※
機器「獵犬」趴在消防隊後側一個黑暗角落中微微嗡響,微微振動,在光線幽微的犬舍內,睡著但不是真睡,活著但不是真活。凌晨一點的微光,自遼闊的夜空投下的月光,穿透巨大的窗戶,這兒那兒輕觸著微微振動的獵犬身上的銅和鋼。光線在一片片紅色小玻璃和它鼻孔內敏感的尼龍刷毛上熠閃,它的身體輕輕顫動,八條腿如蜘蛛一般趴在橡膠襯墊的爪子上。
孟泰格滑下銅桿。他走到外面瞧瞧城市,烏雲盡散,他點了根菸,回到室內,俯身看那隻獵犬。它就像一隻剛從野地裡回來的巨大蜜蜂,吃夠了沾滿有毒的野性,沾滿瘋狂的夢魘的蜂蜜,體內充盈著過濃的瓊漿玉液,此刻正藉著睡眠滌淨它的邪惡。
「哈囉。」孟泰格輕喚,對這隻無生命卻是活的畜生,他始終感到著迷。
晚上無聊的時候──每晚必然──消防員們滑下銅桿,啟動獵犬的嗅覺系統,接著放出消防隊地窖凹院內的老鼠,有時候是雞隻或貓兒,反正牠們終必溺死;然後賭獵犬會先抓著哪一隻貓或雞或老鼠。小動物給放了出來。三秒鐘,遊戲結束;那隻老鼠或貓或雞才跑過凹院半途,就被那些具馴服功能的爪子捉住,同時一根四吋長的中空鋼針自獵犬的鼻子伸出,注入大量的嗎啡或普羅卡因(註:procaine ,一種局部麻醉劑,醫學上常作為古柯鹼的代用品)。獵物被扔進焚化爐。遊戲重新開始。
玩這種遊戲時,孟泰格多半待在樓上。兩年前,他曾經跟他們之中的高手賭過一次,結果輸了一週的薪水,蜜莉氣得青筋僨張,失去理智。不過如今晚上他都躺在自己的臥榻上,面向牆壁,聆聽著樓下的哄笑,老鼠的四腳如鋼琴弦似的奔竄,和小提琴似的吱叫,還有獵犬像飛蛾一般悄然無聲撲向陰幽的光源,尋獲它的獵物,刺入針頭,然後回到犬舍寂然死去,就彷彿開關關上了似的。
孟泰格摸摸它的鼻口。
獵犬悶吼一聲。
孟泰格往後跳開。獵犬在犬舍內半站起身,用它那雙突然被啟動的眼珠內閃爍的藍綠色霓虹光望著他。它又悶吼一聲,一種夾雜了電的嘶響的奇異銼聲,一種煎炒聲,一種金屬摩擦聲,一種因懷疑而顯得鏽蝕老舊的鈍齒的轉動聲。
「沒事,沒事,小夥子。」孟泰格說,他的心怦怦跳。
他看見針尖朝空伸出一吋,縮回,伸出,縮回。悶吼聲在機器畜生體內嘶吶,它盯著他。
孟泰格往後退。獵犬從犬舍內往外跨出一步。孟泰格一手抓住銅桿。桿子自動反應,悄然無聲向上滑,帶著他穿過一樓天花板。他踏上昏暗的上層平臺。他身子發抖,臉色青白。銅桿下方,獵犬已趴回原處,伸展著那八條不可思議的昆蟲般的腿,而且正跟自己哼嗯著,它那雙多面向的複眼恢復寧靜。
孟泰格兀立在升降桿旁邊,讓恐懼消退。他身後,四名男子坐在角落一盞罩著綠色燈罩的吊燈下,圍著牌桌打牌,他們瞥看一眼,但沒作聲。只有那名戴著鳳凰標誌隊長帽的男子終於好奇了,他細瘦的手握著牌,隔著長形房間開口了。
「孟泰格?……」
「它不喜歡我。」孟泰格說。
「什麼,獵犬?」隊長審視他的牌。「得了。它沒什麼喜歡或不喜歡的。它只會『執行任務』。這就像彈道學中的一課。我們決定它的彈道,它執行。它自行瞄準,自行發射,自行終止。它只是一堆銅絲、蓄電池和電流罷了。」
孟泰格嚥了口口水。「它的電腦可以設定成任何一種密碼,我們有太多的胺基酸,太多的硫磺、牛乳脂肪和鹹性物質。對不?」
「這些我們都知道。」
「我們隊上每個人身上的這些化學平衡和比率都記錄在樓下的大檔案中。哪個人若想在獵犬的記憶庫設定一個自己偏好的密碼,比方說,在胺基酸方面動個手腳,是輕而易舉的事。這就可以解釋那畜生剛才的舉動。對我的反應。」
「狗屎。」隊長說。
「惱怒,但並不是絕對生氣。有人給它設定了適量的『記憶』,所以我碰它的時候它就會悶吼。」
「誰會幹這種事?」隊長問。「你在隊上沒有敵人,蓋。」
「就我所知是沒有。」
「我們明天讓技師查看一下獵犬。」
「這不是它頭一遭恫嚇我,」孟泰格說。「上個月發生過兩次。」
「我們會解決這問題。別擔心。」
但是孟泰格並未移動,他兀立想著家中玄關內的通風孔鐵柵,和鐵柵後面藏著的東西。假如消防隊上有人知道通風孔的事,那麼,他們會不會「告訴」機器獵犬?……
隊長走到升降桿這兒,詢問地看一眼孟泰格。
「我只是在想,」孟泰格說,「獵犬晚上趴在樓下都想些什麼?它會不會醒過來真的對付我們?我想到就發毛。」
「只要是我們不要它想的事,它都不會去想。」
「真可悲,」孟泰格輕聲說,「因為我們只要它追捕和獵殺。如果它只能知道這些,太可惜了。」
比提隊長輕哼一聲。「嘿!它是個巧奪天工的藝品,是一把可以自行尋找目標,保證百發百中的精準來福槍。」
「所以,」孟泰格說,「我不想當它的下一個獵物。」
「為什麼?你有什麼事良心不安?」
孟泰格迅速擡起目光。
比提站在那兒,眼睛定定望著他,同時嘴巴張開,發出非常輕低的笑聲。
※※※
一二三四五六七天。只要他走出家門,克拉莉絲總會出現在某處。有次他見到她在搖一株核桃樹,還有一回他看見她坐在草坪上織一件藍毛衣,有三、四次他在他家門廊上發現一束遲開的鮮花,或是一小包栗子,或是一些秋葉整整齊齊地別在一張白紙上,用大頭針釘在他家屋門上。克拉莉絲天天陪他走到街角。一天下雨,次日晴空萬里,過一天颳起強風,再一天雲淡風輕,隔日卻像夏季的火爐,到了傍晚克拉莉絲的臉蛋整個兒曬得紅通通。
「為什麼,」有次在地鐵入口,他說,「我覺得認識妳好多年了?」
「因為我喜歡你,」她說,「而且我對你無所求。也因為我們彼此了解。」
「妳讓我覺得自己很老,很像個父親。」
「這你倒要解釋一下,」她說,「既然你這麼愛孩子,為什麼沒有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兒?」
「我不知道。」
「你說笑!」
「我的意思是──」他打住自己,搖搖頭。「呃,我太太。她……她從來不想要孩子。」
女孩不再笑了。「對不起。我真的以為你是拿我尋開心。我真蠢。」
「不,不,」他說。「這個問題問得好,已經好久沒人關心去問了。問得好。」
「我們談談別的吧。你有沒有聞過枯葉的氣味?像不像肉桂?來。聞聞看。」
「啊,沒錯,是有點兒像肉桂。」
她用她那雙清澈的深色眸子望著他。「你總是好像很吃驚。」
「只是因為我一直沒時間──」
「你有沒有去看看我跟你說的那塊拉長的廣告看板?」
「有吧。有。」他不由得笑了。
「你的笑聲比以前好聽。」
「是嗎?」
「輕鬆多了。」
他感到自在又舒服。「妳為什麼沒上學?我天天見妳到處閒逛。」
「哦,學校並不想念我,」她說。「他們說我是反社會者。我不合群。真奇怪。我其實很喜歡與人交往。這要看各人對交往兩個字所下的定義了,是不?我覺得交往的意思就是跟你聊這些事。」她搖晃著一些從前院樹上掉落的栗子,嘎嘎作響。「或是談談這世界有多奇怪。群處是很好,但是我不認為把一群人找到一塊兒卻不讓他們交談就是交往,你覺得呢?一小時電視課,一小時籃球或棒球或跑步,再一個小時抄寫歷史或是繪畫,然後又上體育課,可是你知道嗎,我們從來不發問,起碼多數學生不發問;他們乾脆把答案放映給你看,我們就坐在那兒再聽上四個小時電影老師的講課。我覺得這根本不是交往。這是一大堆漏勺,然後把大量的水從勺口倒入,從底部流出,而他們告訴我們這是酒,可它明明不是酒。一天下來,他們把我們弄得筋疲力竭,只能上床睡覺,或是去遊樂園欺負別人,拿著大網球到砸窗區砸碎玻璃,到砸車區砸爛汽車。或者開車上街狂飆,試試看能夠開得多貼近燈柱,逞強好勇。我想我就跟他們說的一樣,沒錯。我沒有一個朋友。這應該證明我是不正常的。可是我認識的人個個不是狂嘶亂舞,就是互毆。你有沒有注意到人們如今是怎麼彼此相殘?」
「妳的口氣好老成。」
「有時候我是古代人,我害怕與我同齡的青少年,他們彼此殘殺。從前的情況也是這樣嗎?我舅舅說不是。單僅去年,我就有六個朋友遭槍殺,十個撞車身亡。我害怕他們,而因為我害怕,他們不喜歡我。我舅舅說,他的爺爺還記得從前青少年不會彼此殘殺的時代。可那是老早以前的事,情況跟現在迥然不同。我舅舅說從前的人崇尚責任。你知道嗎,我有責任感。多年前,我該揍的時候就會挨揍。現在我負責家裡一切採購和打掃的工作。
「但是最主要的是,」她說,「我喜歡觀察人。有時候我在地鐵火車上待一整天,看人,聽人說話。我只想知道他們是什麼人,有什麼需求,要去什麼地方。有時候我甚至去遊樂園,半夜坐噴射汽車繞著城市邊緣狂飆,只要有保險,警方也不理會。只要人人有一萬元保險,那就皆大歡喜。有時候我在地鐵車上偷聽別人談話,或是在冷飲店偷聽,結果你知道什麼嗎?」
「什麼?」
「人們什麼也不談。」
「哦,一定會談吧!」
「不,什麼也不談。他們多半舉出許多汽車、衣服或游泳池的名字,然後說真棒!但是他們說的話全都一模一樣,眾口一致。還有在室內,他們多半時間打開笑話機,那些笑話多數一模一樣,或者扭亮音樂牆,五彩繽紛的圖案上下變幻,但它只是些顏色,而且全是抽象的。還有在博物館,你有沒有去過?全是抽象的展示品。如今只有這些東西了。我舅舅說以前不是這樣。古早以前,繪畫有時候會說故事,或甚至畫人。」
「妳舅舅說,妳舅舅說。妳舅舅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
「他是了不起,的確是。喔,我得走了,再見,孟泰格先生。」
「再見。」
※※※
一二三四五六七天:消防隊。
「孟泰格,你爬那根桿子的模樣就像鳥兒上樹。」
第三天。
「孟泰格,我瞧見你今天從後門進來。是獵犬讓你煩心?」
「不,不是。」
第四天。「孟泰格,有件滑稽事。今兒早上聽說的。西雅圖有個消防員故意把他自己的化學成分輸入一隻機器獵犬的記憶庫。你說,這是什麼樣的自殺?」
五、六、七天。
之後,克拉莉絲不見了。他不知道那天下午怎麼了,只知道哪兒也沒見到她。草坪上沒有人,樹叢裡沒有人,街上沒有人,而儘管起初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念她或甚至在找她,但事實上等他走到地鐵車站時,他心裡隱隱約忐忑心不安。不對勁,他的例行常規被攪亂了。誠然,雖這只在短短數日內建立的一種簡單常規,然而?……他幾乎想轉身重新再走一趟,給她時間出現。他確信只要他再走一趟同一段路,一切就會沒事了。但時辰已晚,而地鐵火車已到站,制止了他的計畫。
紙牌飄顫,手翻指動,眼瞼開闔,消防隊天花板上的語音報時鐘發出單調的低音,「……一點三十五分,十一月四日星期四凌晨……一點三十六分……一點三十七分,凌晨……」紙牌輕敲油膩桌面的嗒嗒響,林林總總的聲音傳向孟泰格,穿透他閉闔的眼睛,他暫時築起的屏障。他可以感覺消防隊裡充斥著光亮和沉寂,充斥著黃銅的顏色,硬幣的顏色,金銀的顏色。隔桌坐著的那些看不見的男人正對著他們的紙牌嘆息,等待著。「……一點四十五分……」語音報時鐘悲悼著這寒冷一年中一個寒冷凌晨的寒冷的時刻。
「怎麼啦,孟泰格?」
孟泰格睜開眼睛。
一臺收音機不知打哪兒嗡響著。「……隨時可能宣戰。這個國家已整備待發,保衛它的……」
消防隊的屋宇震動,一大隊噴射機呼嘯著單一的音頻,掠過漆黑的凌晨天空。
孟泰格眨眨眼睛。比提隊長正望著他,彷彿他是一尊博物館的雕像。比提隨時可能起身繞著他轉,觸碰、探索他的罪疚和自覺意識。罪疚?什麼罪疚?
「該你出牌了,孟泰格。」
孟泰格望著這些人,這些臉孔被上千次真實的和上萬次假想的大火炙烤成紅黑色,工作使他們雙頰酡紅兩眼灼熱的男人。這些在點燃他們永恆燃燒的黑色噴管時,定定凝視著白金點火器的火焰的男人。這些人,頭髮炭黑,眉如煤渣,仔細修刮過的面頰沾著青藍色焦灰;但是,看得出他們的傳特性。孟泰格猛然一驚,張口結舌。他幾曾見過一個不是黑髮、黑眉、臉孔火紅、面頰刮成青鋼色卻又像未曾修刮的消防員?這些人都是他自己的鏡子啊!這─麼想來,除了癖性,是不是所有消防員也都憑他們的外貌而獲選?他們身上的那種煤灰色,還有從他們的噴管持續冒出的燃燒味。這時,比提隊長在煙霧繚繞中起身,打開一包新的香菸,將玻璃紙揉成火一般的聲響。
孟泰格望著自己手裡的牌。「我──我一直在想。上星期的那場火,我們燒掉了他的圖書室的那個男人,他怎麼樣了?」
「他們把他送進瘋人院了。」
「他不是精神失常。」
比提安閒地調整他的紙牌。「只要是自以為能矇騙政府和我們的人,都是瘋子。」
「我試過想像看看,那會是什麼感受。」孟泰格說,「我是指,讓消防員燒掉我們的屋子,我們的書。」
「我們沒有書。」
「可如果有幾本呢?」
「你有?」
比提慢吞吞眨動眼睛。
「沒有。」孟泰格望向他們背後牆壁上那一張張列有百萬本禁書的清單。那些書名在火光中跳躍,多年來在他的斧頭,和他那根噴的不是水而是煤油的噴管下銷毀的書。「沒有。」但是在他的腦海中,一陣涼風自他家的通風孔鐵柵內吹起,微微地,微微地,吹冷了他的臉。繼而,他又看見自己在一座綠盈盈的公園內跟一名老頭談話,一個很老很老的男人,而公園裡吹起的風也是冰冷的。
孟泰格躊躇著。「是不是──是不是一向如此?消防隊,我們的工作?我的意思是,呃,古早以前……」
「古早以前!」比提說,「這是什麼話?」
傻瓜,孟泰格跟自己說,你會洩底的。在上一次火場中,有一本童話書,他曾瞥見一行字。「我的意思是,」他說,「從前,房屋還不是完全防火之前──」突然間,似乎有一個比他年輕許多的聲音在替他說話。他張開嘴,但說話的卻是克拉莉絲.麥克萊倫:「消防員救火,而不是放火的,不是嗎?」
「有意思!」史東曼和布拉克取出他們的守則,放在孟泰格讀得到的位置,儘管他對這些守則中包含的美國消防員簡史早已嫻熟於胸。
□□□
消防隊,成立於一七九〇年,宗旨為燒燬殖民區內受英格蘭影響的書籍。史上第一位消防員:班傑明議富蘭克林。
規則:一、接獲警報,迅速處理。
二、迅速放火。
三、燒燬一切。
四、立刻返回消防隊報告。
五、保持警戒,接收其他警報。
※※※
眾人注視著孟泰格,他沒有動。
警報響了。
天花板上的警鈴自動敲了兩百下。眨眼間四張椅子全空了。紙牌如雪片紛紛飄落。銅桿抖動。眾人不見了蹤影。
孟泰格兀坐椅子上。下方,橘紅色火龍咳咳發動。
孟泰格像作夢似的滑下銅桿。
機器獵犬從它的犬舍內一躍而起,它的眼睛一片綠色火焰。
「孟泰格,你忘了戴頭盔!」
他一把從身後牆壁上抓了頭盔,奔出去,跳上車,他們出發了。夜風呼嘯,巨大的金屬消防車隆隆轟轟。
那是在城中古老地區的一棟斑駁的三層樓房,確確實實有百年歷史了,但是跟所有房屋一樣,多年前它也給裝上了一層薄薄的防火塑膠外殼,而這層保護殼似是夜空下唯一支撐它的工具。
「到了!」
引擎戛然熄火。比提、史東曼和布拉克奔上走道,他們穿著圓胖的防火衣,突然顯得惡毒而臃腫。
他們砸開前門,抓住一名婦人,但她並沒有跑,她並不想逃。她只是站著,身子左右搖晃,她的眼睛空洞地盯著牆壁,就好似他們狠狠敲了一下她的頭。她的舌頭在嘴巴裡抖動,她的眼睛似乎在努力回憶什麼,而後,那眼睛想起來了,她的舌頭再度蠕動:
「當個男子漢,瑞德利先生;今天,蒙上帝的恩寵,我們將在英格蘭點燃這樣一根蠟燭,一根我相信永不會被捺熄的蠟燭。」
「夠了!」比提說。「東西在哪兒?」
他帶著令人驚異的客觀態度掌摑她的臉,重複這句問話。老婦兩眼凝神注視比提。「你知道它們在哪兒,否則你不會在這兒。」她說。
史東曼遞上電話報警卡,背面有申報人以電話傳真的簽字:
有理由懷疑本市榆樹街十一號,閣樓。
E.B.
※※※
「這應該是布雷克太太,我的鄰居,」老婦看著姓名字首,說。
「好吧,各位,我們動手……」
須臾間,他們已置身泛著霉味的黑暗中,揮動銀晃晃的斧頭,砍擊其實並未上鎖的房門,像一群嬉鬧喧囂的青少年似的橫衝直撞,破壞一切。「喂!」孟泰格正顫巍巍爬上陡直的樓梯之際,一堆書從上方湧落。真不方便!以前每次都像捺熄蠟燭似的那麼輕易。警方向來先行一步,用膠帶封住受害者的嘴,然後將他架上亮閃閃的甲蟲警車,所以等消防員抵達時,屋子裡向來空無一人。你不會傷害到任何人,只傷害東西!而既然東西其實不可能受傷,既然東西是沒有感覺的,東西不會嘶喊或嗚咽──不像這個女人可能會開始嘶喊哭叫──事後也沒有任何東西可撩撥你的良心。你只是來打掃清理,本質上是門丁的工作。把一切回歸原位。快拿煤油!誰有火柴!
但是此刻,今夜,有人出了錯。這位老婦在破壞儀式。眾人發出太多嘈音、嬉鬧、說笑,來掩蓋樓下她那可怕的責難的緘默。她使得空盪盪的空間充斥如雷的控訴,抖落愧疚的微塵,嗆塞他們的鼻孔。這既不公道也不對。孟泰格感到一股強烈的惱怒。她尤其不該在這兒!
書籍轟擊他的肩膀、胳膊、他上仰的臉孔。一本書,幾乎是馴從地,像一隻白鴿撲著雙翼,停棲在他手中。搖曳的幽暗光線中,一張書頁攤開,就像雪白的羽毛,字句精細地印在上面。匆忙和狂熱中,孟泰格只有瞬間空檔看了一行字,但是那句話卻在他腦中灼燒了一分鐘,就彷彿被火燙的鋼烙印在他的腦海裡。「時間在午後的陽光下睡著了。」他扔下那書。立刻,另一本書掉入他懷中。
「孟泰格,上來!」
孟泰格的手像嘴一般合緊,他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專心一意毀去那本書。樓上的人正把一鏟又一鏟的雜誌拋入灰塵彌漫的半空中。它們像被屠殺的鳥兒紛紛墜落。而老婦,像個小女孩,兀立在鳥兒的屍骸當中。
孟泰格什麼也沒做。一切都是他的手做的,因為自有意志,因為每一根指頭自有良心和好奇心,他的手變成了賊。此刻它猛然把書塞到他的腋下,緊緊壓在冒汗的胳肢窩內,然後迅速抽出,手心空無一物,就像魔術師變把戲!瞧!無罪!瞧!
他駭然瞅著那隻蒼白的手。他把它伸得遠遠的,好似他是遠視。他把它湊近看,好似他是個瞎子。
「孟泰格!」
他倉皇回顧。
「別站在那兒,白痴!」
書籍像一堆堆扔在那兒曬乾的魚。消防員們蹦蹦跳跳,不時滑跤摔倒。書名閃爍著它金澄的眼睛,墜落,消失。
「煤油!」
他們從揹在肩上的「451」號油箱汲出冰冷的液體。他們把煤油灑在每一本書上,浸滿每一個房間。
他們快步奔下樓,孟泰格踉蹌跟在後頭。煤油味嗆鼻。
「走啊,老太婆!」
老婦跪在書堆中,撫摸著浸濕的皮質和硬紙封面,用她的手指讀著燙金書名,同時用眼睛責難孟泰格。
「你們不能奪走我的書。」她說。
「妳知道法律的規定,」比提說。「妳的常識到哪兒去了?這些書沒有一本是合法的。妳窩在這標準的「巴別塔」﹡中太久了。省省吧!這些書裡的人物根本不存在。快走!」
(﹡註:Tower of Babel。《聖經》中古巴比倫一同名城市所建之塔。建塔者擬使它高達天庭,上帝以其狂妄責罰之,使各人突然操不同之語言,彼此不相了解,該塔因之無法完成。見《舊約.創世紀》)
她搖頭。
「整棟屋子就要燒掉了!」比提說。
消防員們動作笨拙地走向屋門。他們回頭看看孟泰格,他站在老婦身旁。
「你們不會把她丟在這兒吧?」他抗議道。
「她不肯走啊。」
「那就強迫她走啊!」
比提擡起他藏著點火器的手。「我們該立刻回隊上。何況,這些狂熱分子向來企圖自殺;這種模式司空見慣了。」
孟泰格托起老婦的胳膊肘。「妳可以跟我走。」
「不。」她說,「不過還是謝謝你。」
「我要數到十啦,」比提說。「一、二。」
「求妳。」孟泰格說。
「去吧。」老婦說。
「三、四。」
「走。」孟泰格硬拖老婦。
老婦口氣平和地回答:「我要待在這兒。」
「五、六。」
「你不必再數了。」她說。她微微張開一隻手,手心裡有一樣小東西。
一盒一般廚房用的火柴。
看見它,消防員們拔足奔出屋子。比提隊長保持著他的尊嚴,慢慢退出前門,他淺紅的臉孔因為上千次放火的經驗和夜晚的亢奮而灼灼發亮。天,孟泰格心想,多真確!警報總是在夜裡響起,從來不在白天!是因為夜裡的火景比較亮麗?比較壯觀?比較精采?比提的紅臉此刻在門口露出一絲慌亂之色。老婦的手在那一根火柴棒上抽搐。煤油的氣味彌漫她四周。孟泰格感覺那本藏起來的書像心臟似的在他胸口怦怦跳。
「去吧。」老婦說。孟泰格感覺到自己慢慢退出前門,跟在比提後頭,跨下門階,越過草坪,草坪上那一道煤油漬就像某隻邪惡的蝸牛留下的跡印。
老婦走到前廊上,一動不動站著,用眼睛打量他們,她的鎮靜是一種定罪。
比提撥弄手指要點燃煤油。
他太遲了。孟泰格倒抽一口氣。
前廊上的老婦伸出手,帶著對他們全體的輕蔑神態,將火柴劃過欄杆。
整條街的住戶紛紛奔出屋子。
返回消防隊途中他們默不作聲,沒有人看旁人。孟泰格與比提和史東曼一起坐在前座,他們甚至沒抽菸。他們兀坐望著龐大的火蜥蜴的擋風玻璃,車子轉過一個街角,寂然前行。
「瑞德利先生。」孟泰格終於開口。
「什麼?」比提說。
「她說,『瑞德利先生』。我們進門時她說了些什麼瘋話。『當個男子漢,』她說,『瑞德利先生。』什麼什麼的。」
「今天,蒙上帝的恩寵,我們將在英格蘭,點燃這樣一根蠟燭,一根我相信永不會被捺熄的蠟燭。」比提說。史東曼望向隊長,孟泰格亦然,駭愕。
比提揉搓他的下巴。「這段話是一個姓拉提摩(Hugh Latimer)的人對一個名叫尼古拉斯.瑞德利(Nicholas Ridley)的人說的。那是在一五五五年十月十六日,他們因異端邪說的罪名,在牛津即將被活活燒死。﹡」
(﹡註:本段所指為一五五五年英國瑪莉女王為使英國回歸天主教,大肆迫害英國境內的宗教改革人士,老婦人所引述的這段話即為拉提摩主教與瑞德利主教受火刑之時的對話。)
孟泰格和史東曼回頭繼續望著隨車輪掠逝的街道。
「我滿肚子拉拉雜雜的東西,」比提說。「幹消防隊長多半必然如此。有時候我連自己都覺得驚奇。小心,史東曼。」
史東曼緊急煞車。
「該死!」比提說。「你開過頭了轉到消防隊的街角!」
※※※
「誰?」
「還會是誰?」孟泰格說,黑暗中他靠在剛關合的房門上。
半晌他妻子終於說:「欸,開燈啊。」
「我不想見光。」
「上床吧。」他聽到她不耐煩地翻了身,床舖彈簧咿呀作響。
「你喝醉啦?」她說。
手是始作俑者。他感覺到一隻手接著另一隻解開他的外套,任它頹然落在地板上。他把褲子遞入深淵,任它墜入黑暗。他的雙手已受到感染,過一會兒就會傳染到胳膊。他可以感覺到毒素從他的手腕慢慢蔓延至胳膊肘和肩膀,繼而從一邊的肩胛跳到另一邊,就好像火星躍過一道缺隙。他的雙手貪婪。他的兩眼也開始感到飢渴,彷似必須看見什麼,任何東西,一切。
他妻子說:「你在做什麼?」
他冒汗冰冷的手指懸空拿著那本書。
過了半晌,她說:「欸,別那麼杵在那兒。」
他輕聲嗯哼。
「什麼?」她問。
他又輕微嗯哼數聲。他踉蹌走向床舖,笨拙地把書塞在冰冷的枕頭底下。他倒在床上,他的妻子喊了一聲,嚇了一跳。他躺在房間另一邊,離她遠遠的,隔著一片虛無汪洋獨臥冬寒的孤島上。感覺上,她跟他聊了好久,她談這談那,但說的都是些字句,就好像有次他在一個朋友家中育嬰室裡,聽到一個兩歲大的幼兒牙牙學語,字句讓人聽不懂,聲音卻童稚悅耳。但是孟泰格沒答腔,久久只發出嗯哼聲之後,他感覺到她在房間內移動,來到他床前,俯身探摸他的面頰。他知道等她的手自他臉上抽開,他的臉是濕的。
深夜,他望向蜜莉。她醒著。室內飄著輕微的樂音,她的「海貝」又塞在耳中,她正在聆聽遙遠之地的遙遠之人說話,兩眼凝視著上方天花板漆黑的深處。
不是有個老掉牙的笑話,說有個妻子一天到晚用電話聊天,她丈夫走投無路,只好跑到附近商店打電話問她晚餐吃什麼嗎?呃,那麼,他為什麼不買個無線電海貝對講機,深夜跟他妻子聊天,說悄悄話,吼叫,嘶喊?可他要說什麼悄悄話?吼叫什麼?他能說什麼?
突然間,她是那麼陌生,他無法相信自己認識她。他是在別人的屋子裡,就像另外一個老掉牙的笑話似的,一個先生,半夜喝醉了酒回家,開錯了門,進錯了房間,跟一個陌生人睡了一覺,次日一早去上班,兩人都迷迷糊糊不明白有過這麼一段謬誤。
「蜜莉?……」他輕喚。
「什麼事?」
「我不是有意嚇著妳。我只是想知道……」
「說啊?」
「我們何時遇見的?在哪兒?」
「我們何時為什麼事見面?」她問。
「我是指──最初。」
他知道她一定在黑暗中顰眉。
他把問題說清楚。「我倆頭一次見面,是在哪兒?何時?」
「啊,是在──」
她頓住了。
「我不知道。」她說。
他心冷。「妳不記得了?」
「事隔太久了。」
「才十年而已,僅僅十年!」
「別激動,我在想嘛。」她發出奇異的輕笑,笑聲愈來愈尖亮。「好笑,真好笑,居然記不得幾時在哪兒遇見自個兒的丈夫或老婆。」
他躺在床上,按摩他的眼睛、眉毛、頸背。慢慢地按摩。他雙手摀住眼睛,徐徐施加壓力,彷彿要擠出記憶似的。突然間,知道在哪兒遇見蜜莉這件事,變成了他畢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那不重要嘛。」她起床了,此刻在浴室內,他聽到水流聲,和她發出的吞飲聲。
「欸,大概吧。」他說。
他試著計數她吞飲了幾次,同時想到那兩個抿唇叼菸、面如氧化鋅的男子來急救的事,想到那隻「電眼蛇」蜿蜒鑽入一層又一層的黑夜、硬石和停滯不動的春水,他不由想大聲問她,今晚妳已吞了多少顆!安眠藥!待會兒妳還會不知不覺吞下多少?每個小時,持續吞服!或者也許不是今晚,明天晚上!而如今這種情況既已開始,今晚,或明晚,或任何一個晚上,我也將久久不眠。他又想到她躺在床上,那兩名操作員站在她旁邊,並非關切地俯身看,只是直挺挺的站著,雙臂抱胸。他還記得當時自己心想,要是她死了,他肯定不會哭。因為死的是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一個報紙上的人物,然而他居然哭了起來,這一點突然顯得那麼的荒謬,他不是為死而哭,而是因為想到自己面對死亡居然不會哭,一個愚昧空虛的男人陪著一個愚昧空虛的女人,而那條飢渴的蛇正使她更加空虛。
你怎會變得如此空虛?他納悶。是誰把你掏空的?還有那天那朵可怕的花,蒲公英!它喚醒了一切,不是嗎?「真可惜!你不愛任何人!」為什麼不愛?
唔,老實說,他和蜜莉之間不是有一面牆嗎?事實上不只一面牆,是三面,目前為止!而且還很昂貴!還有住在那些牆壁裡的叔姨堂表侄甥,那一群嘰嘰呱呱的樹猿,他們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說,卻說得很大聲,很大聲。打從頭他就喜歡管他們叫做親戚。「路易舅舅今天還好嗎?」「誰?」「還有莫黛阿姨?」真的,他對蜜莉最鮮明的記憶,是一個小女孩在一個沒有樹木的林子裡(多古怪),或者應該說是一個在原本是樹林的高原上迷途的小女孩(你可以感覺出樹木的形狀猶自林立四周),坐在「起居室」的中央。起居室,用這個名詞來形容如今那個房間,委實妙極了。不管他幾時進去,那三面牆壁總是在跟蜜莉說話。
「非得有個做法才行!」
「對,非得有個做法!」
「喔,我們別杵在這兒空談!」
「我們動手做!」
「我氣得快吐了!」
這齣戲到底在演什麼?蜜莉說不上來。誰在生誰的氣?蜜莉也弄不清楚。他們打算做什麼?唔,蜜莉說,我們等著瞧瞧看。
他等著瞧瞧看。
一陣轟隆隆雷雨似的聲音自電視牆湧出。音樂的巨大音量如砲火襲凌,震得他全身骨頭幾乎與筋腱分離;他感到下巴顫動,眼珠游離。他像遭到腦震盪。待一切結束,他感覺自己像是被人從絕壁扔出去,在一部離心機內旋轉,接著飛下一片瀑布,往下墜落、墜落,落入空無、空無,而且始終──觸不著──底,始終──觸不著──底……而且墜落的速度太快,也觸不著邊緣……始終……觸不著……任何東西。
雷聲偃息。音樂停止。
「結束了。」蜜莉說。
委實壯觀。的確發生過什麼事。儘管電視牆裡的人們幾乎沒有動彈過,什麼也沒解決,你卻覺得好像有人扭開了洗衣機,或是用一部巨大的吸塵器把你吸空了,你沉溺在音樂和完全的不和諧音內。他冒著汗走出房間,瀕臨癱倒。身後,蜜莉坐在她的椅子上,人聲又起。
「唔,這下子一切沒事了。」一位「阿姨」說。
「哦,別太篤定。」一位「表親」說。
「欸,別生氣!」
「誰生氣了?」
「你啊。」
「我?」
「你發怒了!」
「我何必發怒!」
「因為!」
「好極了,」孟泰格喊道,「可是他們在生什麼氣?這些人是誰?那個男人是誰?那個女人又是誰?他們是夫婦?是離了婚,訂了婚,還是什麼?老天,沒有一件事連貫得起來。」
「他們──」蜜莉說。「呃,他們──他們吵架嘛,你知道。他們真的常吵架,你該聽聽。我想他們是夫婦。對,他們是夫婦。為什麼問這個?」
還有,他們之間的隔閡如果不是這三面即將成為四面完成夢想的電視牆,那就是敞篷車;蜜莉以時速百哩在城裡風馳電掣,他對她扯著嗓門喊叫,她也扯著嗓門應對,兩人都努力想聽清楚對方的話,但是只聽得到汽車的嘶吼。「起碼減到最低速限!」他叫道。「什麼?」她喊。「減到五十五哩,最低速限!」他吼道。「什麼?」她尖聲嚷著。「速度!」他吼道。於是她把速度增加到時速一百零五哩,他透不過氣來。
等他們跨下車,她耳朵裡塞著海貝。
沉寂。只有風兒輕輕吹拂。
「蜜莉。」他在床上輾轉。
他伸手扯出她耳中的音樂蟲。「蜜莉。蜜莉?」
「嗯。」她的聲音微弱。
他感覺自己是一個以電子技術塞在聲光牆壁縫隙中的動物,在說話,但是說的話並未穿透玻璃障礙物。他只能演默劇,希望她會轉過頭來看他。隔著玻璃他倆觸不著彼此。
「蜜莉,妳認識我跟妳說過的那個女孩嗎?」
「什麼女孩?」她快睡著了。
「隔壁的女孩。」
「什麼隔壁的女孩?」
「妳知道啊,那個高中女孩。她名叫克拉莉絲。」
「哦,認識。」他妻子說。
「我有幾天沒見到她──應該有四天了。妳見過她嗎?」
「沒有。」
「我一直想跟妳談她,奇怪。」
「哦,我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個。」
「我想妳也知道。」
「她啊──」蜜莉在漆黑的房中說。
「她怎麼了?」孟泰格問。
「我原想告訴你的。忘了,忘了。」
「那就告訴我。是什麼事?」
「我想她走了。」
「走了?」
「全家人搬走了。不過她永遠走了,我想她死了。」
「妳跟我說的一定不是同一個女孩。」
「不,是同一個女孩,麥克萊倫。麥克萊倫。被一輛汽車軋過,四天前的事,我也不確定。但是我想她死了,反正那家人搬走了,我不清楚,但是我想她死了。」
「妳並不確定!」
「不,不是確定。是非常確定。」
「妳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忘了。」
「四天前的事啊!」
「我完全忘了。」
「四天前。」他躺著,喃喃說。
他們躺在漆黑的房間裡,兩人都一動不動。「晚安。」她說。
他聽到微微的窸窣聲,她的手在動,電子耳機在枕頭上像隻覓獵的螳螂移動著。如今它又進入她的耳中,嗡嗡響著。
他聆聽,他的妻子在輕聲唱歌。
屋外,一個影子移動,秋風揚起又漸息。但是沉寂中他還聽到了別的聲音,就像有東西吐氣在窗戶上。就像發著冷冷青光的煙霧嫋嫋上升,像一片巨大的十月落葉給風吹過草坪,消失。
「獵犬。」他心想。今晚它在外面,此刻就在外面。要是我打開窗戶……
他沒有打開窗戶。
翌晨,他發寒又發燒。
「你不可能生病。」蜜莉說。
他燒得受不了,閉上眼睛。「是病了。」
「可昨晚你還好好的。」
「不,昨晚我就不舒服了。」他聽到「親戚們」在電視間裡喊叫。
蜜莉窺探地站在他床邊。他感覺到她站在那兒,沒睜開眼也看得見她,她的頭髮被化學藥品燙成脆脆的乾草狀,她的眼睛像是患了白內障似的看不見,但是瞳孔深處卻帶著懷疑,她紅紅的嘴噘著,身子因為節食而瘦得像隻覓獵的螳螂,肌膚宛如蒼白的醃肉。他記得的她就是這副模樣。
「麻煩替我拿片阿斯匹靈和一杯水好吧?」
「你得起床啊,」她說。「中午了,你已經比平常多睡了五個小時。」
「麻煩妳把電視間關掉行不行?」他問。
「那是我的家人。」
「麻煩妳顧念一個病人把它關掉行不行?」
「我去把它關小聲點兒。」
她走出房間,並未對電視牆作任何處理,又回來了。「這樣好些了吧?」
「謝了。」
「現在是我最喜歡的節目。」她說。
「阿斯匹靈呢?」
「你以前從沒生過病。」她又走開了。
「唔,我現在病了。今晚我不去上班了,替我打個電話給比提。」
「昨晚你的舉止好奇怪。」她哼著曲子回來。
「阿斯匹靈呢?」他看看她遞給他的水杯。
「哦。」她又走向浴室。「昨晚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只是一場火,沒什麼。」
「我昨晚很愉快。」她在浴室裡說。
「怎麼說?」
「電視間啊。」
「演了什麼?」
「節目啊。」
「什麼節目?」
「前所未有的好節目。」
「誰演的?」
「哦,你知道的,那一群啊。」
「對,那一群,那一群,那一群。」他按壓眼窩內的脹痛處,突然間,煤油的氣味令他嘔吐。
蜜莉哼唱著走進來。她錯愕,「你怎麼會這樣?」
他惶恐地望著地板。「我們把一個老太婆跟她的書一起燒了。」
「幸好地毯是可以洗的。」她取了塊抹布清理穢物。「我昨晚去了海倫家。」
「妳就不能在自己的電視間看節目?」
「當然可以,不過串串門子也很好啊。」
她走出去,進了電視間。他聽見她在唱歌。
「蜜莉?」他喊道。
她回到房中,唱著歌,輕輕彈著指頭。
「妳不問我昨晚的事?」他說。
「昨晚怎麼了?」
「我們燒了上千本書,還燒死了一個女人。」
「還有呢?」
電視間內聲音震響。
「我們燒了但丁,還有斯威夫特﹡,和馬卡斯.奧里歐斯﹡。」
(﹡註:Jonathan Swift,《格列佛遊記》之作者)
(﹡註:Marcus Aurelius,羅馬帝國皇帝,在位期間西元161─180年。代表作為《沉思錄》)
「他不是歐洲人嗎?」
「大概吧。」
「他不是個激進分子嗎?」
「我沒讀過他的書。」
「他是個激進分子。」蜜莉把弄電話。「你並不要我打電話給比提隊長吧?」
「妳一定要打!」
「別吼!」
「我沒吼。」他突然從床上坐起身子,氣得面紅發抖。電視間在灼熱的空氣中震響。「我不能打電話給他,我不能告訴他我病了。」
「為什麼?」
因為你害怕,他心想。一個孩子裝病,不敢打電話,因為只要談上片刻,結果就會是:「是,隊長,我已經覺得好多了。今晚十點我會到隊上。」
「你沒有生病。」蜜莉說。
孟泰格倒回床上。他探手到枕頭下,那本藏起的書還在那兒。
「蜜莉,要是,呃,我辭去工作一陣子,如何?」
「你要捨棄一切?工作了這麼多年,就為了一個晚上,為了一個女人和她的書──」
「妳該看看她的樣子,蜜莉!」
「她對我而言毫不重要;她本來就不該藏書。這是她應盡的責任,她早該知道的。我憎恨她。她弄得你心神不寧,再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我們就完了,沒有房子,沒有麼也沒了。」
「妳不在場,妳不明白,」他說。「書本裡面一定有什麼,有我們想像不到的東西,才會使得一個女人情願與屋子俱焚。書本裡頭一定有什麼。人不會平白無故情願這麼做。」
「她頭腦簡單。」
「她跟妳我一樣明理善察,或許更有甚之,而我們燒死了她。」
「這是橋下有水,必然的事啊。」
「不,不是水,是火。妳有沒有見過燒燬的屋子?它會持續悶燒好些天。喔,這場火會一輩子糾纏我。天!我整夜在腦海中想撲滅它,我想得快瘋了。」
「這種事,你早在當上消防員之前就該想到了。」
「想!」他說。「我哪有選擇?我的爺爺和爸爸都是消防員,我作夢都在追隨他們。」
電視間裡播放著一支舞曲。
「今天是你輪早班的日子,」蜜莉說。「兩個小時之前你就該上班去了,我這才注意到。」
「問題不僅是死了個女人,」孟泰格說。「昨晚我想到這十年來我燒過的那些煤油,還有那些書。我這才頭一回意識到每一本書背後都有一個人,一個構想出那些書的人,要把那些字句著書成文,得花上很長的時間,而我從來沒想過這一點。」他跨下床。
「人也許得花上一輩子來觀察世間和人生,寫出他的想法,可我一出現,轟,一切全沒了。」
「別煩我,」蜜莉說。「我什麼也沒做。」
「別煩妳!行啊,可我怎能不煩我自己?我們需要煩心。我們需要偶爾真正煩心一下。妳多久沒有真正煩心過了?為某件重要的事,真實的事?」
說完,他戛然緘口,因為他記起了上星期的事,那兩顆蒼白的寶石盯著天花板,還條有隻探索的眼睛的吸管,和那兩個說話時香菸在嘴裡蠕動、面孔市儈的男子。但那是另一個蜜莉,那是深藏在這個蜜莉內心裡的另一個蜜莉,而且非常煩亂,煩亂極了,因而兩個蜜莉始終素不相識。他轉過身去。
蜜莉說:「呃,這下子你慘了。屋子前面,瞧瞧誰來了。」
「我不在乎。」
「有輛鳳凰車剛停下來,一個穿黑襯衫,袖臂上繡著一條橘紅色火蛇的男人正走上步道。」
「比提隊長?」他說。
「比提隊長。」
孟泰格沒有動彈,就那麼兀立凝視他面前牆壁的一片冰冷刷白。
「去讓他進來,麻煩妳告訴他我病了。」
「你自己告訴他!」她左跑幾步,右跑幾步,繼而停下來,睜大了眼睛,前門對講機在喚她的名字,輕輕的,輕輕的說:孟泰格太太,孟泰格太太,有人,有人來了,盂豢格太太,孟泰格太太,有人來了。聲音漸消。
孟泰袼確定那本書藏妥在枕頭後面,然後才慢吞吞回到床上,把被單蓋住膝蓋和胸口,半坐著,過了一會兒,蜜莉才動彈,走出房間,接著比提隊長晃悠悠走了進來,他雙手插在口袋裡。
「關上『親戚』。」比提說著環視四周的每一樣東西,只除了孟泰格和他的妻子。
這一回,蜜莉快步跑開。客廳裡的吵鬧聲戛然靜止。
比提隊長坐到最舒適的一張椅子上,紅潤的臉孔帶著一種安閒的神情。他好整以暇取出菸絲,然後點燃他的銅質菸斗,吐出一大團煙雲。「只是想過來瞧瞧病人的情形。」
「你怎麼猜著的?」
比提咧開他特有的微笑,露出一口糖果似的粉紅色牙齦和糖果似的細小白牙。「我是老經驗。你正打算打電話請假。」
孟泰格坐在床上。
「唔,」比提說,「只管請假!」他審視他那永不離身的火柴盒,盒蓋上寫著:保證:本點火器可點燃百萬次。然後開始漫不經心地擦燃化學火柴,吹熄,擦燃,吹熄,擦燃,說幾句話,吹熄。他望著火焰。吹熄。他望著餘煙。「你的病幾時會好?」
「明天。也許後天,星期一。」
比提吸他的菸斗。「每個消防員遲早會犯這毛病。他們只需要了解,知道機器是怎麼運轉的,需要知道我們這一行的歷史。以前他們會告訴新手,如今不說了,真他媽的可惜。」吐口煙。「如今只有消防隊長們記得這一行的歷史,」吐口煙。「我來告訴你。」
蜜莉坐立不安。
比提花了足足一分鐘時間靜下來,回想他要說的事。
「你問,我們這一行是怎麼開始的,怎麼會有這一行,在哪兒,幾時成立的?喔,我想這一行真正開始的時間,大約在一個叫做內戰的事件那段時期。雖然我們的守則上寫的時間更早些。事實上,我們這一行的過程並不順利,直到有了攝影技術。打那以後──二十世紀初有了電影,接著是收音機,電視。一切開始大量出現。」
孟泰格坐在床上,動也不動。
「因為大量,所以變得簡單了。」比提說。「曾經,書是小眾產物,只有少數人喜歡看書,這兒,那兒,到處都是。書的內容可以五花八門,各有不同。世界很遼闊,容得下。可後來,世界變得擠滿了眼睛、胳膊和嘴巴。兩倍、三倍、四倍的人口。電影、收音機、雜誌、書本的水平降低成一種大雜燴似的玩意,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大概吧。」
比提細瞧他吐出的煙霧圖像。「想像一下。十九世紀的人,騎馬,蹓狗,駕馬車,一切是慢動作。接著,到了二十世紀,攝影機的速度加快。書的內容縮水了,濃縮本,簡明版。文少圖多的小報。所有東西都縮簡得只剩下插科打諢,倉促結局。」
「倉促結局。」蜜莉點頭應道。
「經典作品刪簡,好配合十五分鐘的收音機節目,然後再刪簡,好填塞兩分鐘的書評節目,到最後只剩下十來行的字典式摘要。當然,我言過其實了。字典是參考用的。但是許多人對《哈姆雷特》的認識──你必定知道這個書名,孟泰格;妳大概只是略有耳聞,孟泰格太太──如我所說,他們對《哈姆雷特》的認識只是某一本書中的一頁簡介,這本書上稱:『這下子你終於可以讀到所有經典作品;趕上你的鄰居了。』你明白吧?從幼稚園進步到大學程度,然後又回到幼稚園;這就是過去這起碼五世紀以來的知識模式。」
蜜莉站起身,在房間裡走動,一會兒拿起東西,一會兒又放下。比提不理會她,繼續說。
「把影片加速,孟泰格,快。咔嚓,看,瞧,換畫面,這兒,那兒,快走,踱步,上,下,進,出,為什麼,如何,誰,什麼,哪兒,吔?呃!砰!啪!咚,乒、丘、轟!簡明的簡明版,簡明的簡明的簡明版。政治?一則專欄,兩行字句,一個標題!然後,半空中,全消失了,人的頭腦被出版商、剝削者、傳播者的手轉得太快,結果離心機把所有非必要的,浪費時間的思想全甩光了!」
蜜莉拉平床單。她拍弄他的枕頭時,孟泰格感到自己的心臟猛跳一下,又一下。此刻,她在扯他的肩膀,想移開他的身子,好取出枕頭把它整理好再放回去。然後或許她會瞪大了眼睛叫喊,或者乾脆說:「這是什麼?」然後拿起那本藏著的書,一臉楚楚動人的無辜樣兒。
「上學的時間縮短了,紀律鬆弛了,哲學、歷史、語言課程刪掉了,英文和拼字也漸漸、漸漸被忽略了,最後幾乎完全棄置。生命就是眼前,工作才重要,下了班處處是享樂。除了按鈕、拉開關,裝螺絲,何苦去學什麼?」
「讓我整理你的枕頭。」蜜莉說。
「不要!」孟泰格小聲說。
「拉鍊取代了鈕釦,人們清早更衣的時候,就缺少那麼一點兒思考的時間,一段哲思的時刻,然而也是憂鬱的時刻。」
蜜莉說,「起來一下。」
「走開。」孟泰格說。
「生命成了一場洋相,孟泰格;一切都是砰,哈,喔!」
「喔。」蜜莉說著,使勁扯枕頭。
「老天爺,拜託,別煩我!」孟泰格激動地說。
比提睜大了眼睛。
蜜莉的手僵在枕頭後面。她的指頭正摸索著那本書的輪廓,而隨著輪廓漸漸清楚,她的臉色先是詫異繼而驚愕。她張口準備發問……
「戲院裡只剩下小丑,房間裡裝潢著玻璃牆壁,牆上五彩繽紛,就像彩紙或是鮮血,或是雪莉酒還是白葡萄酒。你喜歡棒球,對吧,孟泰格?」
「棒球是好運動。」
此刻比提幾乎是個隱形人,聲音來自一面煙霧屏風的背後。
「這是什麼?」蜜莉問,幾乎是興高采烈似的。孟泰格往後壓住她的胳膊。「這是什麼?」
「坐下!」孟泰格吼道。她嚇得跳開,雙手空空。「我們在談話!」
比提繼續說他的,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你也喜歡保齡球,是吧,孟泰格?」
「保齡球,喜歡。」
「還有高爾夫球?」
「高爾夫球是好運動。」
「籃球?」
「好運動。」
「撞球?足球?」
「好運動,統統都好。」
「愈來愈多人人可玩的運動,團隊精神,樂子,你就不必思考了,吔?籌備又籌備備超級中的超級運動。書中的漫畫愈來愈多,圖片愈來愈多。頭腦吸取的知識愈來愈少,沒有耐性。公路上到處是一群群人潮,去這兒,去那兒,哪兒也沒去。都是汽車難民。城市變成了汽車旅館,流浪漢一批批隨著潮汐從這兒漂泊到那兒,今晚睡在中午你睡過、昨晚我睡過的房間。」
蜜莉走出房間,砰的一聲甩上房門。電視間的「阿姨們」開始嘲笑電視間的「舅舅們」。
「好,我們再來談談我們文化中的少數族群吧?人口愈多,少數族群也就愈多。別惹惱了狗迷、貓迷、醫生、律師、商人、主管、摩門教徒、浸信教徒、一神論者、第二代華人、瑞士裔、義大利裔、德裔、德州佬、布魯克林佬、愛爾蘭裔、奧勒岡人,或是墨西哥佬。這本書,這齣戲,這個電視劇集中的人物並不代表任何真實的畫家、製圖員、機械工程師。市場愈大,孟泰格,要處理的爭議就愈少,記住這一點!所有少數的少數的少數族群各有各的問題要解決。滿腦子邪惡思想的作家們,關上打字機!他們真的這麼做了。雜誌成了一碗香草雜燴,書成了洗碗機──這是那些自以為是的書評家們說的。難怪書賣不出去了,書評們說。但是大眾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他們欣然隨波逐流,讓漫畫書存活下去。當然還有立體色情雜誌。就是這麼回事,孟泰格。這並不是政府規定的。沒有所謂的正式公告、宣布,也沒什麼檢查制度,沒有!科技,大量剝削,還有少數族群的壓力,才是始作俑者。如今,多虧這些東西,人可以時時刻刻保持快快樂樂,可以看漫畫書,也可以看商業期刊。」
「是嘛。不過,消防員又是怎麼回事?」孟泰格問。
「啊,」菸斗的輕煙中,比提傾身向前。「還有什麼比這更容易解釋又必然的事?學校教出愈來愈多的賽跑選手、跳高選手、飆車手、補鍋匠、投機取巧者和游泳選手,而不是檢察官、評論家、萬事通和創造者,那麼,『知識分子』這個名詞當然就必然成了罵人的字眼。人總是害怕不熟悉的事物。你想必還記得當年你們班上特別『聰明』的同學,背書、答問題多半由他包辦,其他同學就像一尊尊笨神像似的呆坐著,暗恨他。下了課,你們不是專找這個聰明同學碴兒,揍他,折磨他嗎?當然是,大家都得一模一樣才行。人人並不是生而自由平等,並不像憲法上說的那樣,人人是被造成平等的。人人都是彼此的鏡子;這樣才會皆大歡喜,因為這樣一來就沒有見高山而渺小的感覺,無從怯懦、無從評斷自我了。所以囉!隔壁人家有書,就等於有一把裝滿子彈的槍。燒了它。拿走彈藥,瓦解人的智慧。天知道誰會是滿腹經綸之人的目標?我?我一刻也不會容忍這種人。所以,等到房屋終於全部防火之後(你昨晚的推測是對的),全世界都不再需要消防員做他們原先做的工作了。他們換了新的任務,保護我們的心靈平靜,免除我們對於身為劣等人的可理解而合理的恐懼。他們成了官方檢察員、法官和執行者。這就是你,孟泰格,也就是我。」
此刻,電視間門打開,蜜莉站在那兒望著他倆,看看比提又瞧瞧孟泰格。她身後房間內的電視牆上一片黃色、綠色、橘色煙火,隨著幾乎只有圓鼓、非洲鼓和鈸聲組成的音樂嘶嘶迸爆。她的嘴蠕動,她在說什麼,但嘈音淹沒了她的話。
比提將菸斗內的菸灰敲入他紅潤的手心,審視著菸灰,彷彿它是可以加以分析、探索意義的一種符號。
「你必然明白我們的文化包羅萬象,所以不能惹惱了我們的少數族群。問問自個兒,這個國家最需要的是什麼?人們要的是快樂,對不?你不是打小就一直聽人這麼說嗎?我要快樂。唔,他們不是很快樂嗎?我們不是讓他們不停的活動,給他們樂子嗎?人活著不就為了這個?為了享樂,為了刺激?你不得不承認,我們的文化提供了充裕的享樂和刺激。」
「是的。」
孟泰格可以讀出蜜莉在房門口說些什麼。他強捺著不看她的嘴,因為要是往那兒看,比提可能會扭頭也讀出她在說什麼。
「有色人種不喜歡《小黑桑波》(Little Blac k Sambo),燒了它。白人對《湯姆叔叔的小屋》(註:或譯《黑奴籲天錄》Uncle Tom’s Cabin)沒好感,有人寫了一本有關香菸與肺癌的書,吸菸的人哭了,燒了它。安寧,孟泰格。平和,孟泰格。到外頭去爭鬥,最好在焚化爐裡頭爭鬥。葬禮是不快樂的,異端的儀式?除掉它。人死了才五分鐘,就給送往『大煙囪』焚化場,全國的直升機都做這項服務。人死後十分鐘就成了一堆焦灰。我們別絮叨個人的成就,別理會它,燒掉一切。火是光明的,火是潔淨的。」
蜜莉身後電視間內的煙火止息了。同時她也停止說話;奇蹟般的巧合。孟泰格屏住呼吸。
「隔壁有個女孩,」他緩緩說道。「她不見了,我想是死了。我甚至記不得她的模樣,不過她與眾不同。她──她出了什麼事?」
比提微微一笑。「這種事必然會發生。克拉莉絲.麥克萊倫?我們對她的家庭做了紀錄。我們一直在密切注意他們。遺傳和環境是兩樣奇妙的玩意。要在短短幾年之間消除所有異類是辦不到的事。家庭環境可以沖消許許多多學校的功能。所以我們一年一年降低幼稚園的入園年齡,到如今簡直是把孩子從搖籃裡抓進幼稚園。麥克萊倫這戶人家住在芝加哥的時候,我們曾經接獲過一些假警報。始終沒找到一本書。那位舅舅的紀錄很複雜,是個反社會分子。那個女孩呢?她是顆定時炸彈。就她的學校紀錄來看,我確信,這家人一直在灌輸她的潛意識。她不想知道事情是怎麼完成的,她要知道為什麼。這麼一來有時候就很難堪了。人要是對許多事都問為什麼,一直這麼問下去,到頭來一定很不快樂。這可憐的女孩死了反倒好些。」
「是吧,死了也好。」
「幸好,像她這樣的異類並不常見。我們懂得如何在他們萌芽之初就箝掉它。蓋房子不能沒有釘子和木板。要是你不希望房子蓋起來,那就藏起釘子和木板。要是你不希望某個人在政治上有所不滿,那就別讓他看見問題的兩面,窮操心;只讓他看見單面。最好是一面也別給他瞧見,讓他忘記有戰爭這玩意。就算政府沒效率,顢頇無能,瘋狂諫稅,但寧可如此也別讓人們為它操心。安寧,孟泰格。讓人們比賽誰記得最多流行歌曲的歌詞,或是州首府的名字,或是愛荷華州去年出產了多少玉米。給他們填滿不易燃的資訊,拿『事實』餵飽他們,讓他們覺得胃脹,但絕對是資訊專家。這麼一來,他們就會覺得自己在思考,明明停滯著卻有一種動感,他們就會快樂,因為這類事實不會變化。別給他們哲學、社會學這類狡猾易變的玩意,往那方面思考就會憂鬱。這年頭,能把電視牆拆了又裝合的人──多數人都有這本事──要比那些試圖分析、探討、抗衡宇宙的人快樂,想要探討、抗衡宇宙,必會讓人自覺獸性而寂寞。我知道,我試過;去它的。所以啊,儘管上夜總會,參加派對,看雜耍變魔術,鼓起你的莽勇,玩噴射汽車、直升機,縱情性慾和海洛英,只要能激發直覺反射的東西都行。要是戲不好看,電影空洞無物,那就用電子琴大聲刺激我。就算它其實只是對振動的一種觸覺反應,我也會認為自己是對那齣戲有所反應。我不在乎。我就喜歡具體的娛樂。」
比提站起身。「我得走了,課講完了。希望我已經把問題釐清了。重要的是,你得記住,孟泰格,我們是「快樂男孩」(Happiness Boys)、「鄉村二重唱」(註:Dixie Duo,作者杜撰之合唱團名稱),你和我和其他人。我們是中流砥柱,抵抗那一小撮想用矛盾的理論和思想使大家不快樂的人。我們的手頂著溝堤。撐住,別讓憂鬱陰晦的哲學浪潮淹沒了我們的世界。我們仰仗你。我想你大概並不明白,對於我們這個快樂的世界,你,我們,是多麼重要。」
比提握握孟泰格頹然無力的手。孟泰格依舊坐在床上,好似整個屋子坍塌在他的周圍,而他卻無法動彈。蜜莉已經從房門口消失了蹤影。
「最後還有一點,」比提說,「每個消防員在他的工作生涯中,起碼會有那麼一次心癢。那些書究竟說了些什麼?他納悶。哦,搔搔癢吧,吔?嘿,孟泰格,相信我,我當年也不得不看過幾本書,好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可那些書什麼也沒說!沒有一句是可以傳授或相信的話。如果是小說類,它們談的淨是些不存在的人,通篇是一鱗半爪的想像。如果是非小說類,那更糟,這個教授罵那一個是白痴,這個哲學家衝著那一個嘶吼。他們全都在毀滅光明。看完了那些書,你只感到迷惘。」
「呃,那麼,要是有個消防員不小心,真的是無意的,帶了本書回家呢?」
孟泰格身子微微抽搐。敞開的房門用它空洞的大眼望著他。
「這是很自然的錯誤,純粹是好奇。」比提說。「我們不會過度焦慮或生氣。我們讓那個消防員保留那本書二十四小時,過了二十四小時,要是他沒有把書燒掉,我們就替他把書燒了。」
「當然。」孟泰格口唇發乾。
「唔,孟泰格。你今天願不願意當晚班吶?今晚我們會不會見到你啊?」
「難說。」孟泰格說。
「什麼?」比提神情略顯驚訝。
孟泰格閉上眼睛。「我晚一點會去吧。大概。」
「你要是不來,我們可會想你哩,」比提說著,沉吟地把菸斗塞入口袋。
我再也不會去消防隊了,孟泰格心想。
「祝你康復。」比提說。
他轉身走出敞開的房門。
※※※
孟泰格隔窗望著比提駕著他那輛橘黃火焰色車身、炭黑色輪胎的閃亮甲蟲離去。
對街不遠處,矗立著別的屋子和它們平扁單調的正立面。克拉莉絲有天下午是怎麼說的來著?「沒有前廊。我舅舅說,以前住屋都有前廊。到了晚上,人們有時候坐在廊臺上,想聊天就聊天,搖著搖椅,不想說話就不說。有時候他們就這麼坐在前廊上,想事情,思索問題。我舅舅說,建築師說拆掉前廊是因為前廊不美觀。但是我舅舅說,這種解說只是圓飾;真正潛藏的原因,可能是他們不希望人們那樣坐在廊上,什麼也不做,只搖著椅子,聊天;這是不正確的社交生活。人們話說得太多,而且有閒暇思考,所以他們就拆掉前廊,還有花園。如今沒有幾座花園可以閒坐了。還有,看看現在的家具,也沒有搖椅了,搖椅適。讓人們打起勁兒來窮忙。我舅舅說……我舅舅……還有……我舅舅……」她的聲音漸漸消失。
孟泰格轉身看他妻子,她坐在電視間中央,正在跟一名電視主持人說話,那名主持人也跟她說話。「孟泰格太太,」主持人說。這個,那個,吱吱喳喳。「孟泰格太太──」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每當主持人對他的匿名觀眾說話時,那臺花了他們一百美元裝設的轉換器就會自動輸入她的姓名,留下一段空檔配入適切的音節。一臺特殊的波頻變換器也可以使他嘴唇周圍部位的影像改變,美妙地做出母音和子音的嘴型。無疑,他是個朋友,一個好朋友。「孟泰格太太──仔細聽著。」
她扭頭。不過顯然她並未在聽。
孟泰格說:「從今天不上班到明天不上班,到再也不去消防隊上班,這中間只有一步之遙。」
「可你今晚會去上班,不是嗎?」蜜莉說。
「我還沒決定。眼前我有一股可怕的感覺,想砸爛東西,想殺人。」
「去開車兜兜風。」
「不,謝了。」
「車鑰匙在床頭几上。我有這種感覺的時候向來喜歡開快車。把車速加到九十五哩,你就會覺得痛快極了。有時候我整夜在外頭開車,回來你都不知道。在郊外開車很好玩的,你會撞上兔子,有時候還會撞到狗。去開車兜兜風。」
「不,這回我不想開車兜風,我想抓牢這奇怪的感覺。天,這感覺愈來愈強烈。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什麼。我很不快樂,很生氣,可又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好像自己體重在增加,覺得肥胖。我覺得好像自己一直在儲存許多東西,又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我甚至可能會開始看些書。」
「他們會把你關起來,不是嗎?」她望著他,好似他人在玻璃牆壁後面。
他動手穿上衣服,同時煩躁不寧地在臥房裡走來走去。「沒錯,不過也許這是個好主意。免得我傷人。妳聽到比提說的話了嗎?妳聽了沒?他知道所有答案。他說得對,快樂才重要,樂趣是一切。可我卻坐在這兒不停的跟自個兒說,我不快樂,我不快樂。」
「我快樂。」蜜莉咧嘴燦笑。「而且以此為傲。」
「我會做件事,」孟泰格說。「我甚至還不知道會做什麼,但是我會做件驚天動地的事。」
「我聽膩了這套廢話。」蜜莉說著,別過頭去,繼續跟電視主持人交談。
孟泰格輕觸牆上的音量控制器,那名主持人頓時成了啞巴。
「蜜莉?」他頓了頓。「這是妳的屋子,也是我的。我覺得現在該告訴妳一件事,這樣才公平。我早該告訴妳的,但是我原先甚至跟自己都不承認。我有樣東西想要妳看看,是過去這一年間我斷斷續續收藏起來的東西,我不知道為什麼,可是我做了,而且始終沒告訴妳。」
他拿了一張高背椅,慢慢地、穩穩地移到前門的玄關處,然後爬到椅子上,像尊雕像似的兀立半晌,他的妻子站在下方,等待著。而後,他擡起手,拉開空調系統的鐵柵,把手伸入通風孔深處右側,再移開另一塊金屬板,取出一本書。他看也不看就將它扔到地板上。他又擡起手,取出兩本書,放下手,把書扔到地板上。他不停的上下移動他的手,扔下書,小開本,大開本,黃色、紅色、綠色封面的書。等他動作結束,他低頭望著躺在他妻子腳邊的二十來本書。
「對不起,」他說。「我當時沒有真正用腦子想過。可如今看來,我倆似乎一塊兒蹚進渾水了。」
蜜莉往後退,有如突然間遇上一群從地板鑽出來的老鼠。他可以聽見她的急促呼吸,她的臉色整個刷白,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動不動。她叨唸他的名字,一遍、兩遍、三遍。繼而,呻吟著,她衝上前,抓起一本書,朝廚房焚化爐奔去。
他攔住尖叫的她。他牢牢握著她,她伸指猛抓,奮力想掙脫他。
「不,蜜莉,不!等等!住口,行不行?妳不知道……住口!」他摑她的臉,他又抓住她,搖撼她。
她叫他的名字,而且哭了起來。
「蜜莉!」他說。「聽著。給我一秒鐘,行不行?我們什麼也不能做,我們不能燒了這些書。我想看,起碼看一遍。然後,要是比提隊長說的是實話,我們一起燒掉它們,相信我,我們會一起燒掉這些書,妳一定要幫助我。」他低頭凝視她的臉,握著她的下巴,牢牢抓著她。他不只是在看她,也是在她臉上尋找他自己和他必須做的事。
「不管樂不樂意,我們已經蹚進渾水了。這些年來我從沒對妳作過什麼要求,但是現在我要求妳幫助我,我求妳。我們必須找出個頭緒,弄清楚我們為什麼情況這麼糟,妳晚上得吃安眠藥,還要開快車,我和我這份工作。我們正朝懸崖衝啊,蜜莉。天,我不想摔下去。這件事不容易。我們無從著手,但是也許可以抽絲剝繭,弄個明白,彼此救助。眼前我太需要妳,我不知怎麼說才好。要是妳還有點兒愛我,妳會包容的,二十四小時,四十八小時,我只要求這麼多,然後一切結束。我保證,我發誓!而要是書裡有什麼值得的東西,只要從這淌渾水中得到那麼一點兒值得的代價,也許我們可以將它流傳給別人。」
她不再掙扎了,因而他放開她。她癱軟地退開,貼著牆壁滑坐到地板上,望著那些書。她的腳碰到一本書,她一看見立刻把腳抽開。
「昨天晚上那個老女人,蜜莉,妳不在場,妳沒看到她的臉。還有克拉莉絲,妳從沒跟她說過話,我跟她聊過,而比提這種男人卻怕她。我不懂為什麼。他們為什麼這麼害怕像她這種人?但是我昨晚一再將她跟消防隊裡的隊員們相比,結果突然發覺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他們,我也不再喜歡自己了。我還心想,如果燒死的是那些消防員,或許反倒好。」
「蓋!」
前門的電腦聲音輕喚。
「孟泰格太太,孟泰格太太,有人來了,孟泰格太太──孟泰格太太,有人來了。」
輕輕的。
他倆扭頭盯著前門和散落一地的書。
「比提!」蜜莉說。
「不可能是他。」
「他又回來了!」她喃喃道。
前門的電腦聲音再度輕喚。「有人來了……」
「我們別應門。」孟泰格靠在牆上,接著慢慢蹲下身子,惶惑地用拇指、食指蹭頂那些書。他全身發抖,極想把那些書塞回通風孔內,但是他知道自己無法再次面對比提。他坐到地上,前門的聲音又響,這回更加急切。孟泰格從地板上拿起一本小書冊。「我們從哪兒開始?」他信手從中間翻開書,細看內容。「我們還是從頭開始吧,我想。」
「他會進來的,」蜜莉說,「他會把我們和這些書一塊兒燒了。」
前門的電腦聲音終於消失。一陣靜寂。孟泰格感覺出有人在前門外頭,等待著,傾聽著。繼而腳步聲順著步道遠去,越過草坪。
「我們看看這是什麼,」孟泰格說。
他說話遲疑,而且帶著強烈的不自然。他這兒那兒隨便唸了十來頁,最後唸到這一段:
「據估計,有一萬一千人曾經數度遭受死亡之苦,也不肯屈從瓦全。」
蜜莉隔著玄關與他對望。「這是什麼意思?毫無意義嘛!隊長說得對!」
「這樣吧,」孟泰格說。「我們重新再看一遍,從頭開始。」
ChapterⅡ 篩子與沙子The Sieve and the Sand
他們看了一下午的書,外頭,十一月的寒雨自天際綿綿落在寂靜的屋頂上。他倆坐在玄關內,因為電視間裡少了牆上橘紅豔黃的彩紙和煙火,沒有穿著金色絲網的女人和一身黑絨西裝的男人從銀色高帽裡掏出一百磅重的兔子,顯得空盪而灰暗。客廳死寂,蜜莉不停的茫然凝望它,而孟泰格一會兒來回踱步,一會兒盤腿坐下,大聲朗讀一頁文字,反覆唸上十遍之多。
「我們無法確切指出友誼形成的時間。正如注水入瓶,一滴一滴注入,最後必有一滴會使它滿溢;同樣的,一連串的善意,最後總有那麼一次會使心靈滿溢。」
孟泰格兀坐聆聽雨聲。
「隔壁那女孩的情形可正是這樣?我一直百思不解。」
「她死了。我們談談活著的人吧,拜託。」
孟泰格並未回頭看他的妻子,一逕顫抖著沿走廊進入廚房,他呆立良久望著雨打著窗子,之後再回到光線灰暗的玄關,等待著顫抖緩息。
他打開另一本書。
「這最鍾愛的主題,我自己。」
他瞇眼凝視牆壁。「這最鍾愛的主題,我自己。」
「這個我懂。」蜜莉說。
「可是克拉莉絲最喜愛的主題並不是她自己。她喜歡的主題是旁人,還有我。她是多年來我頭一個真正喜歡的人。她是我記憶中頭一個正視我的人,好像我很重要。」他拿起那兩本書。「這些人早就死了,可是我知道他們的話必定指的是克拉莉絲。」
前門外,雨中,微微的刮剝聲傳來。
孟泰格身子一僵。他看見蜜莉猛然靠到牆上,倒抽一口氣。
「有人──在門外──電腦為什麼沒通知我們──」
「我把它關掉了。」
門檻下,一聲徐徐的、探索的吸嗅聲,一聲電動的呼氣聲。
蜜莉哈哈笑。「只是一條狗嘛!要不要我去把牠攆走?」
「待在這兒別動!」
靜寂。寒雨持續落著,青藍的電的氣味在鎖著的前門下吹拂。
「我們繼續工作。」孟泰格輕聲說。
蜜莉踢一本書。「書又不是人。你唸了半天,我左看右看,可卻沒有任何一個人!」
他盯著那陰沉死寂的客廳,就像一片汪洋大海,只要扭開電子陽光,就可能充盈生命。
「吶,」蜜莉說,「我的『家人』是人。他們跟我說事情,我笑,他們也笑!而且還有色彩!」
「沒錯,我知道。」
「何況,要是比提隊長知道有這些書──」她想了想。她的臉色轉為驚異,繼而駭然。
「他可能會來燒掉房子和『家人』。太可怕了!想想我們的投資。我何必讀這些書?何苦?」
「何苦!為什麼!」孟泰格說。「那天晚上我看見了世上最可怕的蛇。它是死的,卻又是活的。它看得見,卻也看不見。妳想看看那條蛇嗎?它在急診醫院,他們把那條蛇從妳身上吸出的廢物統統做了報告,送到醫院列檔!妳想去查看他們的檔案嗎?或許妳可以在蓋.孟泰格或是『恐懼』還是『戰爭』的分類檔案裡找到。妳想不想去昨晚被燒掉的那棟屋子看看?在焦灰裡找找那個親手燒屋自焚的老女人的骨骸!還有克拉莉絲.麥克萊倫呢,我們要去哪兒找她?停屍間!妳聽!」
轟炸機飛過天際,掠過屋子上方的天空,像一臺巨大的隱形風扇,在蒼茫空無中喘息,低喃,呼嘯,盤旋。
「上帝,」孟泰格說。「那麼多鬼東西時時刻刻在天上飛!怎麼會每分每秒都有轟炸機升空!為什麼沒有人願意談這件事!打從一九九〇年起,我們已經發動過而且打臝了兩場核子戰爭!是因為我們在家裡有太多樂子,忘記了世界?是因為我們太富有,而世界其他地方太貧窮,所以我們根本不在乎他們貧窮?我聽過一些傳言,全世界在挨餓,可我們卻豐衣足食。全世界都在辛苦工作,而我們卻在嬉樂,這可是真的?是不是因此世人才這麼仇恨我們?多年來,每隔一陣子,我就聽說仇恨的傳言。妳知道為什麼嗎?我不知道,這一點可是確定的!也許書可以讓我們脫離井穴。書或許可以阻止我們重蹈同樣荒唐的錯誤!我沒聽到妳那間客廳裡的白痴混蛋們談過這件事。天,蜜莉,妳還不明白嗎?每天一個鐘頭、兩個鐘頭,看看這些書,也許……」
電話響了。蜜莉一把抓起話筒。
「安!」她大笑。「是啊,今晚要演出『白色小丑』!」
孟泰格走進廚房,扔下書。「孟泰格,」他說,「你真蠢。我們這下子該怎麼辦?把書交到隊上,忘了這碼事?」他打開書,大聲唸誦,好蓋過蜜莉的笑聲。
可憐的蜜莉,他心想。可憐的孟泰格,你也同樣看不懂這些書。可是,到這時候你要向誰求助,你要去哪兒找個老師?
且慢。他閉上眼睛。對了,他發現自己又想到一年前在綠盈盈公園裡的事。近來他多次想到它。但這時他記起了那天在公園內,見到那名穿黑西裝的老頭兒急忙藏了一樣東西在外套內的情形。
……老頭兒猛然站起來,好似想跑開。孟泰格說:「等等!」
「我什麼也沒做!」老頭兒喊著,身子發抖。
「沒人說你做了什麼。」
他倆坐在盈綠的柔和光線中,半晌沒吭一聲,繼而孟泰格談起天氣,老頭兒聲音毫無表情地應答。那是一次奇異的寧靜的邂逅。老頭兒自承是個退休英文教授,四十年前,最後一所文理學院因為缺乏學生和贊助人而關門,他就飄零無依了。他姓費伯,而等他終於不再畏懼孟泰格之後,他說話的聲音有了抑揚頓挫,時而望著天空、樹木和公園,一個小時過去,他對孟泰格說了一段話,孟泰格感覺出那是一首無韻詩。之後,老頭勇氣益增,又說了一段話,也是一首詩。費伯一手按著他的外套左口袋,徐徐說著那些字句,孟泰格知道,要是他伸出手,可能會從老頭兒的外套裡掏出一本詩集。但是他並未伸出手。他雙手停在膝蓋上,麻木無用。「我不談事情,先生,」費伯說。「我談事情的意義。我坐在這兒,知道自己活著。」
那天的過程僅此而已,真的。一個小時的獨白,一首詩,一段評論,之後,雙方均未表明孟泰格是消防員這項事實,費伯微微顫抖地將他的住址寫在一張紙條上。「給你存檔,」他說,「以防你決定生我的氣。」
「我沒有生氣。」孟泰格詫愕道。
※※※
蜜莉在玄關尖聲大笑。
孟泰格走進臥房,從衣櫥內找出他的檔案夾,翻到類別:「未來調查對象」(?)。費伯的名字記在上面。他並未交給隊上,也並未塗掉它。
他用分機撥電話。電話線另一端呼叫費伯的姓氏十來遍,教授才聲音微弱地接聽。孟泰格表明自己的身分,對方沉默良久。「什麼事,孟泰格先生?」
「費伯教授,我想問個很突兀的問題。我國還剩下多少本《聖經》?」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想知道到底還有沒有一本《聖經》。」
「這是陷阱!我不能隨隨便便跟任何人講電話!」
「有多少本莎士比亞和柏拉圖的書?」
「一本也沒有。你我都知道,一本也沒有!」
費伯掛上電話。
孟泰格放下話筒。一本也沒有。從消防隊的清單上,他當然知道這個答案。但是不知怎的,他想聽費伯親口這麼說。
玄關內,蜜莉的臉孔洋溢著興奮之情。「哦,她們那幾個女人要來我們家!」
孟泰格給她看一本書。「這是足本《新舊約聖經》……」
「別再來這一套!」
「這也許是這半個地球上最後一本《聖經》。」
「你今晚得把它交回去,不是嗎?比提隊長知道你拿了它,不是嗎?」
「我想他並不知道我偷拿了哪一本書。可是要我如何選一本替代品?是交出傑佛遜先生?梭羅先生?哪一本最沒有價值?要是我挑了一本替代品,而比提確實知道我偷拿的是哪一本,他就會猜到我們家有一間書庫!」
蜜莉嘴角抽動。「明白你做的好事了吧?你會毀了我們!誰比較重要,是我,還是那本《聖經》?」此刻她尖叫起來,坐在那兒像個蠟做的洋娃娃,被自己的熱度燒得慢慢融化。
他可以聽到比提的聲音。「坐下,孟泰格。看著。它纖弱得就像花瓣似的,點燃第一頁,點燃第二頁。每一頁都變成一隻黑蝴蝶。美吧,吔?從第二頁再點燃第三頁,一頁一頁,一章一章,把那些字句的所有無聊的意涵,所有虛假的希望,所有二手觀念和老掉牙的哲學,燒成一連串的灰煙。」比提就那麼坐著,微微冒著汗,地板上散落著一堆堆死於一場風暴中的焦黑飛蛾。
蜜莉停止了尖叫,就跟她開始尖叫時一樣倉促。孟泰格並沒有聽她在叫些什麼。「只有一個法子,」他說,「今晚我把書交給比提之前,我得弄出一本複製品。」
「今晚那幾個女人過來看『白色小丑』,你會在家吧?」蜜莉喊道。
孟泰格停在門前,背對著她。「蜜莉?」
沉寂。「什麼事?」
「蜜莉?『白色小丑』愛妳嗎?」
沒有回音。
「蜜莉──」他舔舔唇。「妳的『家人』愛妳嗎?非常愛妳,全心全意愛妳嗎,蜜莉?」
他感覺出她在他頸背後方慢慢眨動眼睛。「你怎麼會問這麼可笑的問題?」
他感到想哭,但是他的眼睛和嘴卻不肯有反應。
「要是你看見那條狗在外面,」蜜莉說,「替我踢牠一腳。」
他躊躇著,在門前傾聽。他打開門,跨出去。
雨已止歇,日頭在晴朗的天際西斜。街道、草坪和門前空盪盪的。他長長吁了口氣,使勁關上大門。
※※※
他在地鐵火車上。
我沒有知覺,他心想。我臉上,我體內的麻木究竟是幾時開始的?打從我在黑暗中踢到藥瓶子,就像踢中一塊深埋的礦脈似的,那個晚上。
這麻木感會消失的,他心想。得花些時間,但是我會辦到,要不然費伯也會幫我辦到。總會有人還我原有的那張臉,那雙手。甚至笑容,他心想,如今已消失的那種發自內心的笑容。沒有它,我茫然無主。
地鐵通道飛快掠過,奶白色瓷磚,漆黑,奶白色瓷磚,漆黑,數字和黑暗,更多的黑暗和累積的總數。
童年時期,一個亮藍炙熱的夏日裡,他曾經坐在海邊一座灰黃的沙丘上,拚命想把一個篩子裝滿沙子,因為有個刻薄的表哥說:「把這篩子裝滿,你就可以得到一毛錢!」結果他裝得愈快,沙子也熱燙燙的唰唰漏得愈快。他的手累了,而沙子燙人,篩子是空的。坐在七月中的驕陽下,他感到淚水無聲淌落他的面頰。
此刻,真空地鐵載著他穿越城市死寂的地窖,顛簸著,他憶起了那只篩子傳達的可怕邏輯,他往下望,看見自己公然拿著那本《聖經》。地鐵火車上坐著一些人,他突然興起一個一愚傻的念頭,要是快速讀完整本的《聖經》,或許有部分沙子會留存在篩子裡。但是他讀著,字句卻漏過篩孔,他心想,再過幾個鐘頭就得面對比提,我得把書交給他,所以我絕不一能遺漏任何一個詞句,必須牢記每一行字。要憑意志力做到。
他雙手緊握著書。
喇叭聲價響。
「丹漢牙膏﹡。」(﹡註:作者杜撰之廣告詞)
閉嘴,孟泰格心想。觀察一下田間的百合花。
「丹漢牙膏。」
它們不勞作──
「丹漢──」
觀察一下田間的百合花,閉嘴,閉嘴。
「牙膏!」
他猛然掀開書,翻著書頁,彷彿盲人似的摸索著,挑揀個別字母,眼睛眨也不眨。
「丹漢。拼法:D─E─N─」
它們不勞作,也不……
炙熱的沙子唰唰漏出空的篩子。
「丹漢辦到了!」
觀察一下百合花,百合,百合……
「丹漢漱口水。」
「閉嘴,閉嘴,閉嘴!」這是個哀求,是一聲吶喊,淒厲得令孟泰格發覺自己站了起來。嘈雜的地鐵車廂內,驚愕的乘客張大了眼睛,退避這個神情瘋狂而憤懣,發乾的嘴巴喋喋不休,手裡翻弄著書的男子。這些乘客片刻之前還坐著,隨著丹漢牙膏、丹漢上等漱口水、丹漢牙膏牙膏牙膏,一二、一二三、一二、一二三,腳下打著拍子。這些乘客原本嘴角微微抽搐,唸著牙膏牙膏牙膏。火車上的收音機報復似的衝孟泰格吐出大量的錫、銅、銀、鋁,和黃銅等金屬做成的音樂。乘客們被敲擊聲震得順服了;他們沒有逃,無處可逃;巨大的氣壓式火車在地底下將它的柱形車身慢慢減速。
「田間的百合花。」
「丹漢。」
「我說百合!」
乘客瞠目。
「叫警衛。」
「這個人失──」
「丘景站!」
火車嘶嘶停下。
「丘景站!」一聲呼叫。
「丹漢。」一聲低語。
孟泰格的嘴幾乎未動。「百合……」
火車門咻的一聲打開。孟泰格站起身。車門嘆了口氣,開始關上。他這才躍過其他乘客,腦中尖叫著,及時衝出正要關合的車門。他踩著白色瓷磚奔出地下道,沒有理會升降梯,因為他想感覺自己的腳在動,胳膊甩擺,肺部抽緊、放鬆,感覺他的喉嚨被空氣灌得發乾。一個聲音自他身後飄至,「丹漢丹漢丹漢。」火車宛如一條蛇嘶嘶作響。火車消失在它的洞孔內。
※※※
「哪一位?」
「我是孟泰格。」
「你有什麼事?」
「讓我進去。」
「我什麼也沒做!」
「我是一個人來的,媽的!」
「你發誓?」
「我發誓!」
前門慢慢打開。費伯往外窺看,光線下他顯得非常蒼老,非常孱弱,而且非常害怕。老頭兒的模樣有如多年足不出戶似的,他和屋內的白色灰泥牆壁殊相酷似。他嘴上的肉泛白,他的面頰和頭髮是蒼白的,他的眼睛也褪了色,淡淡的藍眼珠也帶著白點。而後,他的目光觸及孟泰格腋下的那本書,他的模樣不再顯得那麼蒼老,那般孱弱了。漸漸,他的恐懼退去。
「對不起,人總得小心些。」
他望著孟泰格腋下的書,無法移開目光。「看來是真的。」
孟泰格跨入屋子。前門關上。
「坐下。」費伯往後退,彷彿擔心自己若是移開目光,那本書就會消失。他身後,一間臥室的房敞開著,房間裡有些機器和鋼製工具零亂散置在一張桌面上。孟泰格只瞥見一眼,因為費伯瞧見孟泰格注意力轉移,立刻回身關上臥室房門,然後就那麼站著,顫抖的手握著門把。他目光閃爍地回到孟泰格身上;這時孟泰格已坐下,書放在腿上。「這本書──你是打哪兒──」
「我偷來的。」
費伯這才擡起目光,頭一回正視孟泰格的臉。「你很勇敢。」
「不,」孟泰格說。「我太太快死了。我的一個朋友已經死了,還有個原本可能會是朋友的人在不到二十四小時之前被燒死了。在我認識的人當中只有你可能幫助我。幫助我理解,理解……」
費伯的雙手在膝蓋上蠢蠢欲動。「我可以看看嗎?」
「抱歉。」孟泰格把書交給他。
「好久了。我不是信徒,不過,好久沒見過它了。」費伯翻弄書頁,不時停下來閱讀。「跟我記憶中一模一樣。天,這年頭他們在我們的『起居室』裡把它整個改頭換面了。如今基督成了『家人』。我常常納悶,上帝是否還認得祂那被我們打扮成這副模樣的兒子,抑或應該說是把祂貶謫成這副德行?如今祂是塊尋常的口香糖,淨是甜膩膩的結晶糖,要不就是假借宗教之名推介特定商品,說它是每一個信徒絕對需要的東西。」費伯嗅聞那本《聖經》。「你可知,書本的氣味就像荳蔻或是什麼異國香料?我少年時就酷愛聞書。啊,從前,在我們放棄它們之前,曾經有過許多許多好書。」費伯翻弄書頁。「孟泰格先生,你眼前這個人是懦夫。我老早就看出時勢所趨,但是我一聲未吭。當初沒有人肯聽那些『罪人』之言時,有些無辜者本來可以挺身疾呼,而我就是這些無辜者之一。但是我並沒有開口,因而我自己變成了罪人。等他們終於利用消防員建立了焚書的模式之後,我抱怨過幾次卻又停止了,因為,到那時,已經沒有人跟我一同抱怨或吶喊了。如今一切為時已晚。」費伯合上《聖經》。「呃──你何妨告訴我,你來這兒是為了什麼?」
「再也沒有人聽了。我不能跟電視牆聊天,因為它們只談我。我無法跟我太太聊天,她只聽電視牆。我只希望有人聽聽我要說的話。要是我說得夠久,也許旁人就會聽出個道理。而且我希望你教我理解我所讀到的東西。」
費伯審視孟泰格下巴冒著青髭的瘦長臉孔。「你怎麼會清醒過來的?是什麼原因讓你扔下手裡的火炬?」
「我也不知道。我們擁有使我們快樂的一切,可我們並不快樂。少了什麼東西。我環目四顧,而唯一確知少了的東西,是這十來年間我所燒掉的書。所以我想書或許有助於解決問題。」
「你是個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費伯說。「要不是事情嚴肅,否則你的想法真令人發噱。你需要的並不是書,而是書上曾經寫過的一些東西。也是如今的『電視家人』原本可以傳達的東西。那些細枝末節和知覺意識原本可以透過收音機和電視表現出來,但是卻沒有。不,不,你要找的東西並不是書!你要找的東西在舊唱片、舊電影、老朋友身上才找得到;要在大自然和自己內心尋找它。書只是儲存許多我們生怕自己會忘卻的東西的一種容器。書本身毫不神奇,神奇的是書上說的東西,是它們如何將宇宙的一鱗半爪縫綴成一件衣裳。當然你不可能知道這些,我說這些你當然還無法理解。你的直覺是對的,這一點才重要。我們缺少了三樣東西。
「第一樣:你知道像這樣的書為什麼如此重要嗎?因為它們有質。那麼,質這個字又是什麼意思呢?在我看來,它代表肌理。這本書有毛孔,它有特徵,這本書可以放在顯微鏡下檢驗。你會在鏡頭下找到生命,豐盛無垠。毛孔愈多,每一方吋所真實記錄的生命細節就愈豐富,你看見的愈多,也就愈『有知識』。總之,這是我的定義。清晰的細節。嶄新的細節。上等的作家經常觸探生命,中等資質的作家輕描淡寫它,等而下之的則是強暴它之後,任它招蚊惹蠅。
「現在你明白為什麼書遭人憎恨畏懼了吧?它們呈現出生命真相的毛孔。耽逸惡勞的人只要看蠟製的圓臉,沒有毛孔,沒有毛髮,沒有表情。我們生存的這個時代是花朵賴花朵維生,而不是靠豐沛的雨水和黑色的沃土生長。就算是煙火,儘管美麗,也來自土壤中的化學物。然而,不知怎的,我們卻以為自己可以靠花朵和煙火來成長,無需完成真實的輪迴。你可知道海克力斯(Hercules)和安泰厄斯(Antaeus)的神話嗎?就是那個巨大的摔角手安泰厄斯,只要他的腳牢牢踩在地上,他就力大無窮。可是等他被海克力斯舉到半空中,雙腳離地,他就輕而易舉被消滅了。如果這個神話對於今天,這個城市,這個時代的我們不具任何啟示,那麼我真要瘋了。喔,這就是我所說我們需要的第一樣東西。質,資訊的肌理。」
「那第二樣呢?」
「閒暇。」
「哦,可我們有得是空暇。」
「空暇,沒錯。可是思考的時間呢?你要不是以時速百哩飆車,快得讓人只想得到危險,無法思索其他,就是在玩什麼遊戲或是坐在房間裡,無法跟四面電視牆爭論。為什麼?因為電視是『真實的』。它是眼前的,它有次元。它告訴你要想些什麼,而且強行灌輸。它一定是對的。它看起來對極了。它催迫你朝它的結論去思考,你的腦子根本無暇反駁:『胡扯八道!』」
「只有『家人』是『人』。」
「對不起,你說什麼?」
「我太太說,書不是『真實的』。」
「幸虧如此。你可以合上書,說:『等一下。』你對書可以扮演上帝。可是一旦你在電視間內種下一粒種子,誰又幾曾掙脫過那攫人的爪子?它隨心所欲模塑你!它是個就像世界一樣真實的環境。它變成了真實。你可以拿出理由駁斥書,可是憑我的一肚子知識和懷疑論,我始終沒法子跟那些全彩、三度空間、百人交響樂團爭論,沒法子走進那無法思議的電視間,當其中的一分子。你也看見了,我的起居室裡只有四面灰泥牆。還有這個。」他兩枚橡膠小耳塞。「我坐地鐵時塞耳朵用的。」
「丹漢牙膏;它們既不勞作,也不紡織,」孟泰格閉著眼睛說。「我們現在怎麼辦?書能救我們嗎?」
「除非能得到第三樣必需品。第一樣,我說過:資訊的質。第二樣:消化資訊的閒暇。第三樣:依照前兩樣的互動所獲得的知識來行為的權利。可是時至今日,我實在不認為一個糟老頭子和一個心生憤懣的消防員能有什麼作用……」
「我可以弄到書。」
「你這是在冒險。」
「這正是臨死的甜頭:人一旦已一無所有,就可以隨心所欲去冒險。」
「吶,你說了句名言,」費伯哈哈大笑,「而你並沒有讀過它!」
「書上有過這種話?可我是想到就說了!」
「那更好。你並不是刻意想出這句話來說給我或任何人,甚至你自己聽的。」
孟泰格傾身湊前。「今天下午我想到,要是書果真值得,我們或許可以弄臺印刷機,印製一些複本。」
「我們?」
「你和我。」
「哦不!」費伯坐直了身子。
「先讓我把我的計畫告訴你──」
「你要是堅持告訴我,我就得請你離開。」
「可是,難道你沒興趣?」
「要是你說了,會害得我被燒死,我就沒興趣。除非消防組織本身會燒掉,我才可能聽你說。吶,假如你提議我們多印些書,然後把它們藏在全國各地的消防隊上,把懷疑的種子種在這些放火者之間,那麼我會說,好極了!」
「栽贓這些書,報警,然後旁觀消防隊被燒,你的意思是這樣嗎?」
費伯揚眉望著孟泰格,好似對他刮目相看。「我是在開玩笑。」
「假如你認為這個計畫值得一試,我就必須相信這計畫會有助益。」
「這種事無法打包票!畢竟,當年我們擁有一切需要的書,可仍舊非要找個最高的懸崖往下跳。不過,我們的確需要呼吸器,的確需要知識。或許再過一千年,我們會找個較小的懸崖往下跳。而書是用來提醒我們自己有多麼愚昧無知。它們是凱撒的衛隊,當遊行隊伍沿街歡呼之際,它們附耳提醒:『記住,凱撒,您是不免一死的凡人!』大多數人無法周遊各地,跟每個人交談,認識世上所有城市,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金錢或朋友。你要找的東西在世上,孟泰格,但是一般人只有從書上才可能瞧見九成九。別要求保證,也別指望藉任何人、事、機器或書庫來獲救。要自救才行,就算溺死,起碼也知道自己是游向岸邊。」
費伯起身,在房間裡踱步。
「怎麼樣?」孟泰格問。
「你絕對認真?」
「絕對。」
「老實說,這是個陰險的計謀。」費伯緊張兮兮瞥一眼他的臥室房門。「讓全國的消防隊給當作叛亂的溫床燒掉。火蜥蜴吞了牠自個兒的尾巴!哦,天!」
「我有一張全國消防員的住址清單。透過地下工作──」
「不能信賴任何人,這是最棘手的部分。除了你我,還有誰肯放火?」
「難道沒有像你這樣的教授、退休作家、歷史學者、語言學家嗎?……」
「不是作古,就是老掉牙了。」
「愈老愈好;他們辦事不會引人注意。你認識好幾十個,承認吧!」
「哦,單僅演員就有好多個,他們已經多年沒演過皮蘭德婁﹡、蕭伯納,或莎士比亞的作品了,因為這些人的戲劇太知曉這個世界。我們可以利用他們的憤怒。我們也可以利用那些四十年沒寫過一行字的歷史學家的憤怒。真的,我們或許可以創辦思考和閱讀的課程。」
(﹡註:義大利詩人、劇作家、小說家。曾獲諾貝爾文學獎,代表作為《六個尋找作家的劇中人》)
「好呀!」
「但這只是杯水車薪。整個文化已經被子彈貫穿了,骨骸需要融化再重塑。老天,這事可不像拿起一本半世紀之前擱下的書那麼簡單。要記住,如今的消防員鮮少需要執行任務。民眾自己不再讀書了,如今是消防員提供馬戲表演,然後群眾團聚在著火的建築四周,觀賞漂亮的火景,不過這只是馬戲中的雜耍橋劇,並不是絕對必要的。如今沒有幾個人想要反抗了。而這些少數想反抗的人當中,多數很容易膽怯,就像我自己。你能跳舞比『白色小丑』還快嗎?叫得比『祕密先生』和電視間的『家人』還大聲嗎?如果能,那麼你會成功,孟泰格。無論怎麼說,你是個傻瓜。人們在享樂啊。」
「是在自殺!殺人!」
他倆談話當中,一架轟炸機一逕朝東方飛行,但是此刻他倆才停下來聆聽,感覺那巨大的噴射嘯音在他們體內震顫。
「耐心,孟泰格。讓戰爭解決『家人』,我們的文化正在自我瓦解。避開離心機。」
「一旦瓦解,總得有人做好準備。」
「做什麼準備?引述米爾頓的名句?說我記得沙孚克里斯﹡?提醒倖存者人類也有他善良的一面?他們只會拿石塊彼此扔擲。孟泰格,回家去吧。睡覺。何苦浪費你殘餘的時光在籠子裡奔竄,否認自己是隻松鼠?」
(﹡註:古希臘三大悲劇作家之一)
「這麼說來,你再也不在乎了?」
「我在乎得心痛。」
「可你不肯幫助我?」
「晚安,晚安了。」
孟泰格的手拿起《聖經》。他瞧見自己的手所做的事,露出詫愕之色。
「你可願意擁有這本書?」
費伯說:「我寧捨右臂來交換它。」
孟泰格兀立等待下一個動作發生。他的雙手,就像合作無間的兩個人,逕自開始撕下書頁。那雙手撕去扉頁,接著撕下第一頁,第二頁。
「白痴,你在做什麼!」費伯一躍而起,彷彿挨了一記悶棍似的。他蹣跚撲向孟泰格。孟泰格擋開他,讓自己的雙手繼續撕。又有六頁飄落地板上。他撿起它們,在費伯眼睜睜目睹之下將它們揉成團。
「別,哦,別這樣!」老頭兒說。
「誰能攔阻我?我是消防員,我能燒死你!」
老頭兒站在那兒望著他。「你不會的。」
「我能!」
「這書,別再撕了。」費伯跌坐在一張椅子上。他臉色刷白,嘴唇顫抖。「別讓我感到更疲累。你要怎麼樣呢?」
「我需要你教我。」
「好,好。」
孟泰格放下書。他打開揉成團的書頁,攤平它,老頭兒疲憊地望著。
費伯甩甩頭,彷彿醒過來似的。
「孟泰格,你有錢嗎?」
「有一點。四、五千塊。幹嘛問這個?」
「把錢帶來。我認識一個人,半世紀之前他替我們那所學院做印刷。就是那一年學期開始我去上課,發現只有一名學生選修埃斯奇勒斯(註:Aeschylus,希臘悲劇詩人)以迄歐尼爾(Eugene O’Nell)的戲劇。你明白吧?那情形多麼像一座美麗的冰雕,在陽光下融化。我記得當時報紙就像巨大的飛蛾漸漸死去。沒有人要它復生。沒有人懷念它。之後,政府看出民眾只看香豔暴力的東西是多麼有利的事,於是運用你們這些吞火員來管制情況。就這樣,孟泰格,才有了這位失業印刷匠。我們或許可以先進行幾本書,然後等待戰爭來打破現有的生活模式,提供我們所需要的動力。只要扔下幾枚炸彈,所有住家電視牆上的『家人』都會像啞劇裡的小丑,閉上嘴巴!趁著靜默,我們的自言自語或許會讓人聽得見。」
他倆兀立望著桌上的書。
「我試過背下它,」孟泰格說。「可是,媽的,一轉頭就忘了。喔,我真希望有話可以反駁隊長。他讀的書夠多,任何問題他都有答案,總之看起來是這樣。他滿口甜言蜜語,我真怕自己會被他說動,回復老樣子。就在一星期之前,我灌注煤油噴管的時候,還心想:喔,真有趣!」
老頭兒點頭。「不事建設的人必定破壞。這就跟歷史和少年犯一樣,自古皆然。」
「看來我就是這種人。」
「我們每個人都有一點兒這種傾向。」
孟泰格移步走向前門。「今晚你能設法幫我個忙嗎,應付消防隊長?我需要一把傘遮雨。他要是再跟我說教,我真怕自己會沉溺。」
老頭兒不作聲,但又一次緊張兮兮瞥一眼他的臥房。孟泰格注意到他的目光。「怎麼了?」
老頭兒深吸一口氣,屏住,吐出。他又深吸一口氣闓眼,嘴唇緊閉,久久才吐出。「盂泰格……」
老頭兒終於轉身,說:「跟我來。原本我真會讓你就這樣走出我家,我的確是個懦弱的老笨瓜。」
費伯打開臥室房門,讓孟泰格進入一間斗室,裡面擺了一張桌子,桌上放著許多金屬工具,周圍零亂散置著一些精細的電線、小線圈、線軸,和水晶玻璃。
「這是什麼?」
「這是我貪生怕死的證據。多年來我一直獨居,對著牆壁空思幻想。玩電子裝置、無線電傳送,成了我的嗜好。我的懦弱是那麼痛苦,反而彰顯了活在這種懦弱陰影下的革命精神,所以我不得不設計了這個玩意。」
他拿起一件小小的綠色金屬物,尺寸不超過點二二子彈。
「這些都是我花錢購置的──哪來的錢?當然是玩股票,這是失業知識分子僅有的庇護之道。總之,我玩股票,購置了這一切,然後等待。我心驚膽戰等待了半生,等待有個人跟我說話。我不敢跟任何人說話。那天在公園裡我們並肩相談之後,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你會來,或許帶著噴火管,或許帶著友誼,猜不準。這件小東西我已準備了幾個月。可是我差點兒就讓你走掉了,我就是有這麼害怕!」
「這東西看起來像個海貝無線電收音機。」
「不只收音!它還會放音!只要你把它塞入耳中,孟泰格,我就可以悠悠哉哉坐在家中,一面暖煆我這身畏懼的老骨頭,一面聆聽分析消防員的世界,找出它的弱點,而自己安枕無憂。我是女王蜂,安然待在巢中。你則是雄蜂,是活動的耳朵。將來,我可以運用各種不同的人,把這種耳朵安裝在城內各處,聆聽,分析。就算雄蜂死了,我仍舊安坐家中,拿最大的安適和最小的風險來安撫我的畏懼。明白我玩得多安穩,我是多麼可鄙了吧?」
孟泰格把綠色彈丸塞入耳中。老頭兒也將一個類似的物件塞入他自個兒的耳中,然後動唇。
「孟泰格!」
聲音在孟泰格頭顱內響起。
「我聽見了!」
老頭兒呵呵笑了。「你的聲音也很清楚!」費伯小聲說,但孟泰格聽到的聲音卻很清晰。「等時候到了你就去消防隊。我會陪著你,我們一起聽聽這位比提隊長說些什麼。他也可能成為我們的人,天知道。我會教你說什麼,我們會給他好看。你會不會因為我的懦弱而恨我?我打發你獨個兒去涉險,而我卻躲在後方,用這雙可憎的耳朵替你聆聽,好讓你去上斷頭臺。」
「我們各有各的事要做,」孟泰格說。他把《聖經》擱在老頭兒手中。「拿去,我願冒險交給他們一本替代品。明天──」
「我會去看那個失業印刷匠;這件事,我起碼還辦得到。」
「晚安,教授。」
「別道晚安。這一夜我會一直陪著你,你需要我的時候,我會是隻蚊子搔你的耳朵。不過,還是祝你好運,晚安。」
屋門打開又關上。孟泰格再度回到黑暗的街道上,望著世界。
※※※
那天晚上,可以感覺出戰爭正在天際醞釀。烏雲時散時聚,數不清的繁星就像敵方的飛碟在雲朵間游移隱現,天空隨時可能隕墜將城市化為白灰,還有月亮如一團紅色火球升起;這就是那天晚上給人的感覺。
孟泰格口袋裡揣著鈔票走出地鐵車站(他已去過銀行,銀行全年二十四小時開放,夜間有機器出納員負責業務),他邊走邊聆聽耳中那枚海貝無線電收音機……「我們已動員了百萬兵力。萬一戰爭爆發,我們將迅速獲勝……」
「其實動員了千萬兵力,」費伯的聲音在他的另一隻耳朵裡小聲說。「可是號稱百萬,讓人高興些。」
「費伯?」
「什麼事?」
「我沒有用腦子思考。我只是聽話辦事,還是老樣子。你說去拿錢,我就去領了。我自己並沒有真正思考這件事。我幾時才會開始自己想清楚問題?」
「你已經開始了,從你剛才說的那段話就已經開始了。你得信賴我。」
「我以前也信賴別人!」
「沒錯,可瞧瞧我們現在要做什麼。你會有一陣子得盲目摸索。你可以扶著我的胳膊。」
「我不希望改弦易轍,卻只是聽話辦事。要是這樣,就沒必要改變。」
「你已經是明白人了!」
孟泰格感覺他的雙腳拖著他沿人行道走向他家。「繼續說話。」
「要不要我讀一段書?我來讀,你就會記住。我晚上只睡五個鐘點。無事可做。所以,要是你願意,晚上我可以讀書讀到你睡著。據說,即使睡著了,只要有人在耳邊講述,你也會獲得知識。」
「好啊。」
「吶,」隔著城市,自遠遠的另一端傳來細微的翻頁聲。「這是《約伯書》。」
天上明月初升,孟泰格走著,他的嘴唇微微蠕動。
※※※
晚上九點,他正在吃簡餐,玄關內響起電腦門聲,蜜莉從電視間飛奔而出,就像維蘇威火山爆發,居民倉皇走避似的。菲普太太和包爾太太進入大門,旋即手拿著一杯馬丁尼消失在火山口內。孟泰格擱下刀叉。她們就像一盞巨型水晶吊燈,叮叮噹噹眾聲齊鳴,他彷彿看見她們樂得像赤郡貓﹡般的笑容灼穿屋子的牆壁,而此刻她們正在電視間內彼此尖聲叫嚷。
(﹡註:Cheshire Cat,愛莉絲夢遊仙境一書中的角色,臉上總是掛著巨大的微笑。)
孟泰格發現自己不知怎的已站在電視間門口,嘴裡還留著未嚥下的食物。
「大家氣色真好呢!」
「真好。」
「妳的氣色不錯,蜜莉!」
「不錯。」
「大家氣色都好極了。」
「好極了!」
孟泰格兀立注視著她們。
「耐心。」費伯悄聲說。
「我不該在這兒,」孟泰格喃喃道,幾乎是自語似的。「我該帶著錢回到你那兒。」
「明天還有得是時間。小心!」
「這節目真好看哦?」蜜莉嚷道。
「真好看!」
一面電視牆上,一名女子微笑著,同時啜飲著橘子汁。她是用什麼法子同時做出兩個動作的?孟泰格瘋狂地思忖。另外兩面電視牆上,同一名女子的X光片顯示出那提神醒腦的飲料注入她活絡的胃部的過程!猝而,房間彷彿乘著火箭飛入雲端,栽入一片檸檬綠色的海水中,海水裡藍色的魚吃著紅黃色的魚。過了一分鐘,三名白色卡通小丑隨著一波波巨大的哄笑,砍斷彼此的四肢。又過了兩分鐘,房間衝出城,只見一輛輛噴射汽車繞著一座圓形體育館瘋狂飛馳,彼此衝撞,倒開,再衝撞。孟泰格瞧見許多軀體飛入半空。
「蜜莉,妳看見了嗎?」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
孟泰格伸手到電視牆內,拉下總開關。影像頓時消失,就像養了一缸子歇斯底里的魚的巨大水晶魚缸內的水被放光了。
三名婦女慢吞吞回過頭,望著孟泰格,目光先是毫不掩飾惱怒之色,繼而轉為嫌惡。
「妳們認為戰爭幾時會爆發?」他說。「我注意到妳們的丈夫今晚都沒來?」
「哦,他們來來去去,」菲普太太說。「三天兩頭進出芬尼根,昨天軍方才把彼得召回去。下星期他就會回來,軍方說的。戰爭很快就會結束,他們說只要四十八小時,然後大家就可以回家了。彼得昨天奉召入營,他們說下星期他就會回來。很快……」
三個女人坐立不安,緊張地望著空盪盪的泥巴色電視牆。
「我倒不擔心,」菲普太太說。「我讓彼得去操心。」她吃吃笑。「我都讓彼得去窮操心。我可不,我不擔心。」
「是啊,」蜜莉說。「讓彼得去操心。」
「他們說,死的向來是別人的丈夫。」
「這話我也聽說過。我所知道的男人從沒有死在戰場上的,跳樓身亡倒是有。就像上星期葛蘿莉亞的丈夫,可是戰死的?沒有。」
「沒有戰死的,」菲普太太說。「總之,彼得和我常說,不掉淚,不來這一套。我們兩個都是三度結婚,都很獨立。要獨立,我們常說。他說:要是我死了,妳只管活下去,別哭,但是要再結婚,別想我。」
「這倒提醒了我,」蜜莉說。「昨晚妳有沒有看克拉芮.朵夫的五分鐘羅曼史節目?嗯,故事是講一個女人,她──」
孟泰格一聲不吭,就那麼兀立望著這幾個女人的臉孔,就像童年有次他走進一座陌生的教堂,望著教堂內聖徒們的面孔。那些個搪瓷雕像的臉孔對他而言毫無意義,不過他跟他們說話,而且在那間教堂裡站了好久,想要信仰那個宗教,想知道那是什麼宗教,想盡量把教堂內嗆鼻的香燭和特殊的塵灰吸入肺部,進入他的血液,好讓自己覺得被那些有著瓷眼珠、血紅色嘴唇的各色各樣男男女女所代表的意涵感動。但是沒有,什麼感覺也沒有;那就像是閒逛一家商店,而他的錢幣在那兒是陌生的,派不上用場,他的熱情是冷漠的,即使他觸摸那木材、灰泥和黏土時也一樣。此刻,在他自己家中的起居室內,情況亦然;這些女人在他的注視下坐立不安,點香菸,吐煙圈;摸弄她們曬得如火的頭髮,檢視她們紅焰似的指甲,彷彿那指甲被他的目光燒著了。她們的臉孔因沉默而變得怔忡不寧。聽到孟泰格嚥下他最後一口食物的聲音,傾身湊前。她們聆聽他灼熱的呼吸聲。房間內三面空盪盪的電視牆這時就像沉睡巨人的蒼白眉毛──空洞無夢。孟泰格覺得假如摸摸這三道呆瞪的眉毛,會感到指尖有一層鹹鹹的汗水。那汗水隨著靜默和這幾個緊張至極的女人體內及周遭依稀可聞的顫抖聲而積聚。她們隨時可能發出劈劈啪啪的嘶聲,爆炸。
孟泰格動唇。
「我們聊聊。」
幾個女人突然抽搐一下,瞠目結舌。
「妳的孩子們好嗎,菲普太太?」他問。
「你知道我沒有孩子!天知道,只要是頭腦清楚的人,都不會生孩子!」菲普太太說,她也弄不清自己為什麼氣怒這個男人。
「我倒不這麼認為,」包爾太太說。「我剖腹生了兩個孩子。沒必要為了個孩子吃那麼些苦頭。人類必須繁衍,妳知道,種族必須繼存。況且,有時候孩子長得活像自己,那感覺真好。兩次剖腹生產製造了奇蹟,真的。我的醫生說:不必用剖腹生產,妳的臀部適合自然生產──一切正常;可是我堅持。」
「不管是不是剖腹,孩子會壞事;妳是心神錯亂。」菲普太太說。
「我十天有九天把孩子扔在學校。他們每個月回家三天,我容忍他們,滿好的啊。妳把他們丟到電視間,扭開開關。就像洗衣服,把髒衣服塞進洗衣機,關上蓋子。」包爾太太吃吃笑。「他們一會兒踢我,一會兒親我。幸好,我可以踹回去!」
幾個女人張口露舌,咯咯大笑。
蜜莉兀坐半晌,之後,看見孟泰格仍站在門口,她拍拍手。「我們聊聊政治,讓蓋開開心!」
「好啊,」包爾太太說。「上次選舉我投票了,跟大家一樣,而且我選的是諾伯總統。我認為他是有史以來長相最好看的總統。」
「喔,可是跟他競選的那個人就差囉!」
「他沒什麼,不是嗎?長得有點兒矮小又不好看,而且他鬍子刮得不乾淨,頭髮也梳得不整齊。」
「在野黨是著了什麼魔,竟然推他出來競選?沒有人會讓他那麼一個矮小傢伙跟一個高個子競選吶。何況──他說話囁囁嚅嚅。他說的話有一半我聽不見,聽見的卻又聽不懂!」
「他還長得胖嘟嘟的,而且穿衣服也不遮掩他的肥胖。難怪溫士頓.諾伯獲得壓倒性勝利。連他倆的姓名都管用。把溫士頓.諾伯(註:Noble,原意「高貴」)跟赫伯.霍格(註:Hoag,原意近似「豬」〔hog〕之諧音)擺在一道比較十秒鐘,大概就可以推算出結果了。」
「胡扯!」孟泰格嚷道。「妳對霍格和諾伯又知道些什麼!」
「咦,不到半年前他們才在電視牆上出現過啊。一個老是在挖鼻孔,真教我受不了。」
「呃,孟泰格先生,」菲普太太說,「難道你要我們選那樣的男人?」
蜜莉笑逐顏開。「你快出去吧,蓋,別弄得我們緊張兮兮。」
但是孟泰格走開之後,不一會兒又回來,手裡拿著一本書。
「蓋!」
「胡扯,胡扯,全是胡扯!」
「你拿的是什麼,那不是一本書嗎?我以為這年頭都是用影片來作特殊訓練吶。」菲普太太眨眨眼睛。「你要朗讀消防員概論?」
「概論,去他的,」孟泰格說。「這是詩集。」
「孟泰格。」一聲耳語。
「別管我!」孟泰格感到自己在一陣巨大的嗡嗡隆隆聲中旋轉。
「孟泰格,等等,別……」
「你聽到她們的話了嗎,你聽到這些怪物在談怪物了嗎?哦,天吶,妳們信口談別人,談孩子和自己,談丈夫和戰爭,那副論調,媽的,我站在這兒聽,簡直無法相信!」
「我可沒說一句關於戰爭的字眼,我可告訴你!」菲普太太說。
「至於詩,我厭惡它。」包爾太太說。
「妳可曾聽過任何一首詩?」
「孟泰格,」費伯的聲音斥責他。「你會搞砸一切。閉嘴,你這傻瓜!」
三個女人全站了起來。
「坐下!」
她們坐下。
「我要回家了。」包爾太太顫聲說。
「孟泰格,孟泰格,拜託,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到底打算做什麼?」費伯央求道。
「你何不把你那本小冊子裡的詩唸一篇給我們聽,」菲普太太點頭道。「我想一定很有意思。」
「這是不對的,」包爾太太哀鳴。「我們不可以這麼做!」
「喔,瞧瞧孟泰格先生,他想唸,我知道。只要我們仔細聽,孟泰格先生就會開心,那麼一來或許我們就可以再做些別的事了。」她緊張兮兮瞥一眼圍繞四周的空洞電視牆。
「孟泰格,只要你唸下去,我就關機,我會離開。」甲蟲戳他的耳朵。「這樣做有什麼好處?你要證明什麼?」
「嚇破她們的膽子,就這個好處,嚇昏她們!」
蜜莉望著空盪盪的半空。「欸,蓋,你到底在跟誰說話?」
一根銀針刺入他的腦子。「孟泰格,聽著,只有一個脫身之法,裝作這是個笑話,掩飾,假裝你根本沒發瘋。然後──走到你家的焚化爐,把書扔進去!」
蜜莉已搶先一著,用顫抖的聲音說:「女士們,每個消防員每年可以有一次帶一本舊書回家,好讓他的家人明白書有多麼無聊,這種東西會把人弄得多麼緊張,多麼瘋狂。今晚蓋帶來的意外之喜就是唸一篇樣板給妳們聽,讓大家明白那些東西有多麼迷失!我們就再也不必費神去想那些廢物了,對不對,親愛的?」
他雙手把書壓扁。
「說『對』。」
他的嘴照費伯的嘴蠕動。
「對。」
蜜莉笑著一把奪下書。「吶!讀這一篇。不,我收回這句話。這才是你今天唸過的那篇滑稽東西。女士們,妳們一個字也不會懂的。全篇嗯嗯啊啊的。唸呀,蓋,這頁,親愛的。」
他望著打開的那一頁。
一隻蒼蠅在他耳中輕輕鼓翼。「唸。」
「詩名叫什麼,親愛的?」
「多佛海岸(Dover Beach)。」他的嘴麻木。
「好,用清脆的聲音慢慢唸。」
房間灼炙,他全身火熱,他全身冰冷;她們坐在一片空無的沙漠中,而他站著,搖晃著,他等待著菲普太太停止拉平她的洋裝下襬,等待包爾太太把指頭從頭髮上拿開。接著,他開始用遲緩、結巴的聲音朗讀,而隨著他一行一行唸下去,他的聲音漸堅定有力,越過沙漠,進入空白,繚繞著坐在炙熱空無中的三個女人。
∮
信心之海
曾經,也是盈滿的,環繞大地之岸
像一條亮麗腰帶的絹褶,捲起。
而如今只聽得
它憂鬱、悠長、退卻的濤聲,
隨著夜風的氣息,
退向無垠的蒼涼邊際,
和世界赤裸的屋宇。
※※※
椅子在三個女人的身體下吱呀作響。孟泰格把詩唸完。
∮
啊,愛,讓我們真誠
相待!因為這世界,看似
一塊夢土,橫陳眼前,
這般多樣,這般美麗,這般新奇,
而其實,既無喜悅,亦無愛或光明,
沒有確信,祥和或救助,可治療痛苦;
我們儼如置身一片黑暗平原,
處處掙扎和奔逃的悽惶驚恐,
而無知的軍隊夤夜遭遇。
※※※
菲普太太哭了。沙漠中央的其他人望著她哭聲轉為號啕,她的臉孔扭擠變形。她們呆坐著,沒去碰她,對她的表現感到迷惘惶惑。她泣不成聲,孟泰格自己也呆愕震驚。
「噓,噓,」蜜莉說。「沒事,克拉芮,聽話,克拉芮,別這樣!克拉芮,出了什麼事?」
「我──我,」菲普太太泣聲道。「不知道,不知道,我實在不知道,喔,喔……」
包爾太太站起身,瞪著孟泰格。「你看吧?我就知道,這正是我要證明的事!我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我一再說詩會帶來眼淚,詩會造成自殺、哭泣和極不好的感受,詩是病態的;淨是廢話!這下子我得到證明了。你真惡劣,孟泰格先生,!」
費伯說:「現在就去……」
孟泰格感到自己轉身走向壁槽,把書扔進銅質槽孔,落入等候著的火焰中。
「無聊的話,無聊的話,無聊又傷人的話,」包爾太太說。「人為什麼要傷人?世間的傷害還不夠,你還非要拿那種玩意來捉弄人!」
「克拉芮,聽話,克拉芮,」蜜莉央求著,扯著她的胳膊。「好了,我們開開心心,妳去把『家人』打開。只管去。我們快快樂樂笑笑,別哭了,我們熱鬧一下!」
「不,」包爾太太說。「我這就回家。妳們想到我家看我的『家人』,沒問題。可這輩子我絕不再踏進這個消防員的精神病院!」
「回家去吧,」孟泰格平靜地凝視她。「回家去想想妳的第一任丈夫跟妳離了婚,第二任丈夫開快車撞死,第三任丈夫飲彈自殺,回家去想想妳做過的那十來次墮胎,想想這些,還有妳那該死的剖腹生產,和恨透了妳的孩子們!回家去想想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想想妳做過什麼來阻止它發生?回家,回家去!」他吼道。「免得我揍昏妳把妳踢出去!」
房門砰的甩上,屋子裡空盪無人。孟泰格獨個兒兀立在冬寒中,只有顏色如髒污的雪的電視牆陪著他。
浴室內,水嘩嘩流著。他聽到蜜莉把安眠藥丸倒入手中。
「傻瓜,孟泰格,傻瓜,傻瓜,哦天,你這愚蠢的傻瓜……」
「閉嘴!」他掏出耳中的綠色彈丸,揣入口袋。
它微弱嘶響。「傻瓜……傻瓜……」
他搜索屋子,找到蜜莉堆在冰箱後面的那些書。有些書不見了,他知道她已開始慢慢她屋子裡的炸藥一枚一枚卸除。但如今他不生氣了,只感到筋疲力竭,對自己困惑不解。他把書搬到後院,藏在靠近巷子的樹籬中。只藏這一個晚上,他心想,以防她決定再燒書。
他回到屋內。「蜜莉?」他朝黑漆漆的臥室房門喚道。沒有聲響。
屋外,越過草坪,上班途中,他強捺著不去看克拉莉絲.麥克萊倫的家一片漆黑、廢棄的模樣……
進城的路上,他因為犯下了嚴重錯誤感到孤單無告,覺得需要那夜裡熟悉而溫文的說話聲所帶來的陌生的溫暖和善意。才短短數小時,他已覺得好似認識費伯一輩子。如今他知道自己是兩個人,尤其,他是個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個傻瓜,只不過有此懷疑的孟泰格。他還知道他也是那個老頭兒,當地鐵火車從夜晚的城市這一端喘著一口冗長又令人作嘔的氣駛向另一端之際,那個不斷跟他說話說話的老頭兒。往後的日子裡,還有無月的夜晚和明月映照大地的夜晚,老頭兒都會持續不斷這樣說著,說著,一點一滴,片片段段說著。到最後他的腦子會滿溢,他將不再是孟泰格,這是老頭兒跟他說的,保證的,允諾的。他將是孟泰格兼費伯,水火同源,將來有一天,待一切無聲交混、悶燒、融合之後,將不再有水有火,只有醇酒。從兩個各別而相斥的物體,產生第三個物體。而有一天,他會回顧往日的那個傻瓜,了解那個傻瓜。即使此刻,他已可以感覺到這漫漫旅途正起步,啟程,漸漸離開他原本的自我。
聆聽甲蟲的嗡吟,睏倦的蚊吟聲,和老頭兒的喃喃低語,感覺真好;老頭兒先是斥責他,之後,到了深夜,他步出熱烘烘的地鐵車站,走向消防隊的世界,老頭兒又安慰他。
「可憫啊,孟泰格,可憫啊。別跟他們爭論,嘮叨不休;你自己前不久還跟他們一樣啊。他們太自信會永續不絕。但是他們不會的,他們並不知道這世界只不過是太空中一個燃燒著美麗火焰的巨大隕星,總有一天它會遭撞擊。他們只看見火焰,漂亮的火景,跟你原先的看法一樣。
「孟泰格,我們這些窩在家裡,害怕,照料一身弱不禁風的老骨頭的老頭子,無權批評,然而你差點兒一開始就搞砸了事情。要小心!我在你身邊,記住這一點。我了解那是怎麼發生的。我必須承認你盲目的發怒鼓舞了我。喔,我覺得自己好年輕!不過,現在──我要你覺得自己蒼老,我希望我的怯懦今晚能感染你一些。往後這幾個鐘頭,等你見到比提隊長之後,我要你對他小心翼翼,讓我替你聽他說什麼,讓我來感覺狀況。生存是我們的飯票,別去想那些個可憐愚昧的女人……」
「我看,我大概使得她們多年來從未這麼不快樂過,」孟泰格說。「看見菲普太太哭,我好吃驚。也許她們是對的,也許不去面對問題,以享樂來逃避是最好的做法。我說不上來。我感到愧疚──」
「不,千萬不可……要是沒有戰爭,世界是和平的,我會說,行,去享樂!可是,孟泰格,你千萬不可以再回頭做個區區消防員。這世界整個出了毛病。」
孟泰格冒汗。
「孟泰格,你聽見了嗎?」
「我的腳,」孟泰格說。「我移不動腳。我覺得自己蠢極了,我的腳不肯動!」
「聽著。放輕鬆,」老頭兒溫和地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害怕犯錯。別怕。人可以從錯誤中學到教訓。老弟,我年輕時硬是跟人賣弄自己的無知。他們用棍子修理我。到了四十歲,我駑鈍的工具已經磨得又尖又利。要是你掩飾自己的無知,沒有人會修理你,你永遠學不到教訓。好了,擡起腳,走進消防隊!我倆是雙胞胎,我們不再孤單,我們不是個別坐在不同的起居室裡,彼此沒有聯繫。一旦比提查問你,你要是需要協助,我會坐在你的耳鼓內提醒你!」
孟泰格感到他的右腳,接著左腳,移動了。
「老頭兒,」他說,「陪著我。」
機器獵犬不見蹤影。犬舍空的,消防隊內灰泥壁一派靜默,橘紅色「火蜥蜴」沉睡著,煤油躺在它的腹內,噴火管橫跨它的兩脇。孟泰格穿過沉寂,觸碰銅桿,向上滑入黑暗的半空,他回頭看著空盪盪的犬舍,他的心跳幾下,停頓,跳幾下。費伯像隻灰蛾在他耳中暫時睡著。
比提站在升降孔旁邊等待著,但是他背對著升降孔,好似並不在等待。
「喔,」他對正在玩牌的幾個人說,「來了個眾口皆說是傻瓜的奇特生物。」
他往一邊伸出手,手心朝上,接禮物。孟泰格把書放入手心裡。比提甚至沒瞧一眼書名,拿了書就扔進字紙簍中,然後點燃一根菸。「『稍具智慧者,乃最聰明的傻瓜。』歡迎回來,孟泰格。如今你退燒了,病好了,我希望你會留在隊上。坐下來玩一局撲克吧?」
他倆坐下,牌發下。面對比提,孟泰格感到他雙手犯的罪過。他的指頭就像隻做了什麼壞事,此刻怎麼也無法安心的雪紹,總是在那兒蠕動、尋覓、藏在口袋內,避開比提被酒精燒紅的盯視。比提只消對它們吐口氣,孟泰格就覺得他的手會枯萎、癱驚,再也不會驚醒復生;它們會終生埋在他的外套口袋內,遭人遺忘。因為當初就是這雙手自作主張,跟他無關,當初就是在這雙手上,良心顯形,竊取了書本,跟約伯、路得和威廉.莎士比亞一起逃之夭夭,而這時,在消防隊上,這雙手似乎布滿了血腥。
半個鐘頭之內,孟泰格兩度起身到廁所去洗手。回來後,他又把雙手藏在桌子底下。
比提呵呵笑。「亮出你的手,孟泰格。倒不是我們不信任你,明白吧,只不過──」
他們哄堂大笑。
「喔!」比提說,「危機已經過去了,一切無恙,迷途的羊兒回到羊欄了。我們統統都是曾經迷途的羊兒。我們曾經高唱,要追根究柢,真理就是真理。思想崇高的人永不孤單,我們曾經這麼跟自己嚷過。『知識的珍饈美味。』菲利普.西德尼爵士(註:phlip Sidney,英國詩人、政治家)這麼說。可話說回來,亞歷山大.波普(註:Alexander Pope,英國詩人)卻說:『語言文字就像樹葉,在它豐累積疊的下方,鮮少尋獲理性的果實。』你認為呢,孟泰格?」
「我不知道。」
「小心!」費伯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悄悄說。
「再聽聽這一段吧?『一知半解是危險的事。要暢飲繆思的詩泉,否則涓滴莫沾;淺嘗使頭腦昏醉,而痛飲使我們恢復清醒。』波普說,同一篇文章。你對這段話有什麼看法?」
孟泰格咬唇緘口。
「我來告訴你,」比提說著,望著手中的牌微笑。「那會使你一時變成個醉漢。讀了幾行書,你就鋌而走險。砰,你打算炸掉這世界,砍人腦袋,修理婦孺,顛覆政府。我知道,我是過來人。」
「我沒問題。」孟泰格惴惴不安說。
「別臉紅。我並不是在揶揄你,真的。你知道嗎,一個鐘頭之前我作了個夢。我躺下來假寐,結果在夢裡,孟泰格,你我為了書激烈爭辯。你怒不可遏,扯著嗓門跟我引經據典。我鎮定地擋開每一下攻擊。人要有力量,我說。你就引用約翰生博士(註:Samuel Johnson,英國作家,曾參與編纂史上第一本英文辭典《牛津英文大辭典》)的話,說:『知識勝於權力!』我就說:『唔!小夥子,約翰生博士也說過,「捨確知而取未卜,非智者也。」』堅守消防員的崗位,孟泰格,其餘的一切全是陰晦混沌的!」
「別聽他的,」費伯悄悄說。「他想混淆問題,他真狡猾。小心了!」
比提呵呵輕笑。「而後你又引句:『真理終必昭揭,惡行不會久藏!』我就開心地嚷:『哦,天,他只取所好……』又說:『魔鬼也能引《聖經》為己用。』你就吼道:『這個時代認為金裝草包強過智慧學校的襤褸聖人。』我溫言細語:『過多的爭辯反而喪失真理的莊嚴。』你就尖叫:『屍骸看見兇手也會流血!』我拍拍你的手,說:『怎麼,是我給了你一張尖刻的嘴?』你厲吼:『知識就是力量!』又說:『侏儒站在巨人肩膀上看得最遠!』我就以罕見的鎮定作出我的結論:『梵樂希先生(註:paul Valery,法國詩人、哲學家)說過,把隱喻錯當成證據,冗詞誤以為重要真理,把自己誤認作聖賢,這種愚昧是與生俱來的。』」
孟泰格頭暈作嘔。他感到自己眉、眼、鼻、唇、下巴、肩膀,揮舉的胳膊,在在遭到殘酷無情的鞭笞。他想吶喊:「不!閉嘴,你在混淆問題,住嘴!」
比提修長的指頭猝而伸出,抓住他的手腕。
「天,脈搏跳得真快!我弄得你緊張了是吧,孟泰格?上帝,你的脈搏跳得就像戰爭開始的頭一天!淨是警報和警鈴!要不要我再多聊些?我喜歡你這副驚慌的模樣。史瓦希里語,印第安語,英國文學,我統統會說。那可是華而不實的玩意,老兄!」
「孟泰格,撐住,」飛蛾輕拂孟泰格的耳朵。「他在攪和!」
「哦,你在夢裡嚇傻啦!」比提說,「因為我是運用你依仗的那些書來反駁你,每一招,每一句!書才真是叛徒!你以為它在支援你,結果它卻背叛你。旁人也能引用它,而你呢,迷失在曠野中,迷失在名詞、動詞和形容詞的糾結中。夢境結束時,我坐著『火蜥蜴』抵達,說:『跟我走吧?』你坐上車,我們在愉快的沉默中返回消防隊,一切歸於平靜。」比提放開孟泰格的手腕,任那隻手頹然無力落在桌面上。「最後一切圓滿無恙。」
靜寂。孟泰格像一尊白色石雕坐著,最後一槌敲擊他腦殼的回音緩緩退入黑洞中,費伯在黑洞中靜待餘音消退。之後,待驚駭的塵埃在孟泰格腦中落定,費伯才開始溫言細語:「好了,他把他的話說完了。你必然聽進去了。接下來這幾個鐘頭我也會說我的,你也會聽進去。你會評斷雙方的話,決定要往哪邊跳,或是墜落。不過我希望那是你的決定,不是我的,也不是隊長的。只記住,隊長是真理和自由最可怕的敵人,是屬於那一群堅定不移的大多數。哦,天,可怕的多數暴力哦!我們是人手一把琴,各彈各的調。現在得由你自個兒來決定要聽哪一隻耳朵的。」
孟泰格張口要回答費伯的話,但這時隊上的警鈴大作,免卻了他當眾出紕漏。天花板上的警報聲響著,房間另一端的報警傳真機答答打出地址。比提隊長一隻粉紅色的手拿著撲克牌,刻意慢吞吞地走向傳真機,撕下地址。他草草瞥了一眼,然後揣入口袋。他慢吞吞來,坐下。其他人望著他。
「還可以耽擱整整四十秒,讓我把你們的錢贏個精光。」比提開心地說。
孟泰格放下他的牌。
「累啦,孟泰格?這一把不玩啦?」
「欸。」
「撐住。嗯,這會兒想想,我們可以待會兒再結束這一把。把你們的牌蓋住,快去取裝備。立刻行動。」比提又站起身。「孟泰格,你的臉色不太好。實在不希望你又發燒了……」
「我還好。」
「你會好的。這是件特殊案子,走吧!快去!」
他們跳入半空,緊抓著銅桿,彷彿是一片巨浪上方的最後一個有利位置,繼而,令他們驚惶地,銅桿帶著他們向下滑入黑暗中,落入那條甦醒的火龍發出的吐納中!
「嘿!」
他們在火蜥蜴的隆隆聲和警笛聲中轉過一個街角,車胎震盪,橡膠吱嚷,亮閃閃的黃銅油箱內煤油晃動,就像巨人腹內的食物翻騰,孟泰格的指頭從銀色扶手上給震開,擺向冰冷的空中,風在他齒間呼嘯,而他卻始終想著那些女人,今晚在他家電視間內那些被五彩霓虹風吹去了穀核的糟糠女人,還有他愚昧的唸了本詩集給她們聽。活似想用水槍來滅火,多麼無理性又瘋狂。憤慨一個接一個。怒火一股接一股。他幾時才會終止這全然的瘋狂,平靜下來,真正的平靜?
「上路囉!」
孟泰格擡起目光。比提從不開車,但今晚他卻操控方向盤,將火蜥蜴甩過一個個街角,傾身高踞在駕駛寶座上,他寬碩的黑色防火衣往後撲飛,看起來就像隻巨大的黑色蝙蝠,飛翔在引擎上方,黃銅號碼上方,迎著強風。
「我們去維持這世界的快樂,孟泰格!」
比提發著燐光的粉紅色面頰在漆黑中熠熠生輝,他猙獰地笑著。
「到啦!」
火蜥蜴隆隆疾停,把消防員們甩得跌跌撞撞,摔成一團。孟泰格兀立凝視著他緊合的指頭下冷亮的扶手。
我辦不到,他心想。我怎麼能執行這件新的任務,怎麼能繼續再焚書燒屋?我不能進這戶人家。
比提帶著一身他剛疾馳穿過的風的氣味,站在孟泰格旁邊。「到了,孟泰格。」
消防員們穿著笨重的靴子像跛子似的奔出,悄然如蜘蛛。
孟泰格終於擡起目光,扭過頭。
比提正注視著他的臉孔。
「怎麼了,孟泰格?」
「咦,」孟泰格慢吞吞說,「我們停在我家門口。」
ChapterⅢ 烈燄熾亮burning brighr
整條街的住家都亮了燈,打開大門,觀賞嘉年華會的布置。孟泰格和比提,一個帶著赤裸裸的得意,另一個帶著無法置信,盯著眼前的屋子,這間即將有火把在裡頭變戲法,玩吞火特技的馬戲場。
「唔,」比提說,「這可是你自找的。老孟泰格想飛近太陽,可此刻他把自個兒該死的翅膀燒著了。他還納悶為什麼。我早先派獵犬到你家附近,難道暗示的還不夠?」
孟泰格的臉孔全然呆滯,毫無表情;他感到自己的頭像一尊石雕,轉向隔壁那棟坐落在繽紛花籬中的漆黑屋宇。
比提嗤鼻。「哦,不!你不會是被那個小白癡的那套話給騙了吧?花朵、蝴蝶、樹葉、落日,嗯,去它的!這些全記在她的檔案表。咦,想不到,我居然一擊中的。瞧瞧你臉上那副難過的表情。幾片小草,月有盈缺。真是垃圾。她說這些究竟有什麼益處?」
孟泰格坐在火龍的冰冷防護杆上,把他的頭往左邊移動半吋,往右邊移動半吋,左、右、左、右、左、右……
「她什麼都明白。她並沒有對任何人做任何事。她只是聽其自然啊。」
「聽其自然,去它的!她讓你心神不寧,不是嗎?她就是那種該死的行善者,耍弄那套「比你聖潔」的沉默伎倆,他們就靠這本事讓別人感到愧疚。你是混帳,他們就像午夜升起的太陽,讓你在舒服的床上淌汗!」
前門打開;蜜莉奔下前階,像作夢似的僵硬地抓著一只手提箱,一輛甲蟲計程車咻的一聲停在街邊。
「蜜莉!」
她身子直挺挺地飛奔而過,她的臉刷白如粉,她的嘴因為沒擦唇膏,不見了。
「蜜莉,不是妳報警的吧!」
她把提箱塞進等候的甲蟲,爬上車,兀坐喃喃:「可憐的家人,可憐的家人,哦,一切全沒了,一切,一切,這下子全沒了……」
比提一把抓住孟泰格的肩膀,甲蟲以時速七十哩疾馳而去,眨眼行至街道遠端,消失。
一陣碎裂聲,就像個用凹凸玻璃、鏡子和水晶三稜鏡做成的夢,片片碎落。孟泰格悠悠忽忽四處走動,彷彿又一場無法理解的暴風雨吹得他轉動身子,看史東曼和布拉克揮動斧頭,擊碎玻璃窗,好使空氣流通。
一隻骷髏蛾窸窣掠過一扇冰冷的黑色紗門。「孟泰格,我是費伯。你聽到我了嗎?出了什麼事?」
「我出事了。」孟泰格說。
「多可怕的意外啊。」比提說,「因為這年頭人人都知道,絕對肯定,我絕不會出事。其他人會死,我繼續活著。沒有後果,也沒有責任。只不過其實是有的。不過,我們別談這些,吔?等到後果臨頭,一切都太遲了,不是嗎?孟泰格?」
「孟泰格,你能不能脫身,逃跑?」費伯問。
孟泰格走著,但並未感覺雙腳觸著水泥地,和夜晚的草地。比提在左近燃亮他的點火器,小小的橘紅色火焰吸引他著迷的目光。
「火究竟為什麼這麼可愛?不管我們是什麼年紀,是什麼使得它吸引我們?」比提吹掉火苗,又點亮它。「它永恆不停的動;是人類冀望發明,卻始終未達成的東西。或者應該說,是近乎永恆不停的動。要是任它持續下去,它會燒盡我們一輩子時光。火是什麼?它是個謎。科學家給我們一堆官樣名詞,什麼摩擦,什麼分子。可他們其實並不知道,它之所以美麗,是因為它銷毀責任和後果。問題太累贅,那就扔進火爐。如今,孟泰格,你成了累贅。火會把你從我的肩頭卸下,乾淨俐落,又穩靠;不會留下任何爛瘡。它是抗生素,是美學的,是實際的。」
孟泰格此刻兀立細看這棟古怪的屋子,因為深夜,因為鄰居的交頭接耳聲,因為破碎的玻璃,而變得陌生的屋子,還有地板上那些不可思議的書,封面給撕掉像鵝毛似的散落一地,看起來愚昧,實在不值得為它費事,因為它只不過是些黃紙黑字和拆毀的裝訂。
蜜莉,一定是了。一定是她看著他把書藏在花叢裡,過後把它們搬回屋內。蜜莉,蜜莉。
「我要你自個兒辦這件事,孟泰格。不用煤油和火柴,而是用噴火器,一件件處理。你的屋子,你來清理。」
「孟泰格,你不能跑掉嗎?逃走!」
「不行!」孟泰格無助地嚷道。「獵犬!因為有那隻獵犬!」
費伯聽見了,而比提,以為這話是對他說的,也聽見了。「沒錯,獵犬就在附近某個地方,所以別輕舉妄動。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孟泰格打開噴火器上的保險栓。
「放火!」
一股濃烈刺鼻的火的氣味噴出,舔上書本,將它們甩向牆壁。他跨入臥室,噴了兩次,一對床舖在一陣巨大的嘶嘶聲中燒著,那火蘊含的光、熱和激情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燒了臥室牆壁和化妝臺,因為他想改換一切,桌子、椅子,還有廚房裡的銀器和塑膠盤,一切顯示出他曾跟一個陌生女子共居在這棟空洞屋子裡的證據;一個明天就會忘記他,此刻已經走了,已經忘了他,正獨個兒搭車駛過城市,一路讓她的海貝收音機充盈耳際、充盈耳際的陌生女子。而照舊,焚燒的感覺是痛快的,他感到自己進入火中,隨著火焰掠奪,撕扯,裂成兩半,擺脫那愚蠢的問題。假如根本沒有解答,那,這下子也沒有問題了。火是解決一切的最佳方法!
「還有書,孟泰格!」
書,像烤小鳥兒,蹦跳舞躍,翅膀上紅色、黃色的羽毛熊熊燃燒。
繼而,他來到電視間,那幾隻巨碩的白癡怪物,正帶著它們空白的思想和空白的夢沉睡著。他分別朝三面空洞的牆壁噴出雷霆一擊,那空洞也朝他嘶嘶反擊。空洞發出更空洞的嘯音,一種無知的淒喊。他試圖去想那片曾經上演過空無的空洞,但是他想不起來。他屏息以免那空洞灌入他的肺部。他終止了它可怕的空無,退後,然後給予整個房間一大朵豔黃的火花。遍覆全屋的防火塑膠殼迸開,屋子開始隨火光顫抖。
「等你辦完了事,」比提在他身後說,「你就被捕了。」
※※※
屋子一片紅通通的焦炭和黑灰。它睡臥在睏倦的灰紅色餘燼中,一片羽毛般的輕煙掠過,裊裊上升,徐徐在天際來回搖曳。此刻是凌晨三點半。人群陸續返回屋裡,馬戲團的巨大帳篷已傾圮成焦炭和瓦礫,節目早已結束。
孟泰格兀立著,頹垂的手中握著噴火器,大塊汗漬浸透他的雙腋,臉上沾著煤灰。其餘的消防員在他後方,黑暗中,等待著,悶燒的地基隱約照亮他們的臉孔。
孟泰格兩度啟口,最後終於勉強集中思緒。
「可是我太太報警的?」
比提頷首。「不過她的朋友先已報過警,但是我未予處理。無論如何,你終究會被逮的。你那樣自由自在引讀詩集,實在很蠢。那是愚蠢的假道學的舉動。讀了幾行詩,他就自以為是造物主。你以為有了書就可以凌波虛渡,嘿,這世界沒有書也一樣過得好好的。瞧它把你整的,陷入泥淖了吧。我只要用小指攪動一下,你就會溺死!」
孟泰格無法動彈。一場強烈地震已隨大火而至,夷平了屋子,而蜜莉被埋在瓦礫中,他的整個人生也埋在底下,他無法動彈。地震仍在他體內搖晃、顫動,他站在那兒,疲憊、惶惑和狂怒的重荷壓得他雙膝半屈,任比提攻擊他也不擡手抗拒。
「孟泰格,你這白癡,你這蠢蛋;你為什麼真的這麼做?」
孟泰格沒聽見,他在遙遠的地方,跟著他的意念奔逃,他走了,留下這付遍覆煤灰的屍骸在另一個滿口譫語的蠢瓜面前搖晃。
「孟泰格,逃開那兒!」費伯說。
孟泰格聽見了。
比提朝他的頭揮出一拳,打得他身子往後轉。那枚費伯在裡面低語驚呼的綠色彈丸掉落人行道上。比提一把抓起它,眉開眼笑。他把它半塞入耳內,半留在外頭。
孟泰格聽到那遙遠的聲音喊著:「孟泰格,你還好嗎?」
比提關上綠色彈丸,揣入口袋。「喔──原來事情比我想的還精采。我看見你歪頭聆聽,起先我以為你戴了一枚海貝。可後來你變得聰明伶俐了,我不禁納悶。我們會追蹤這玩意,然後拜訪一下你的朋友。」
「不!」孟泰格說。
他扭開噴火器的保險栓。比提立刻瞥一下孟泰格的指頭,他的眼睛微微睜大。孟泰格看見那雙眼睛裡的驚異之色,於是他也瞅望自己的雙手,看看它們又做了什麼新鮮事。事後回想起來,他始終無法確定究竟是那雙手,還是比提對那雙手的反應,終於逼使他變成一個殺人者。雪崩的最後一波隆隆聲在他耳邊價響,但並未觸及他。
比提咧開他最迷人的笑容。「唔,這倒是個找到聽眾的法子。拿把槍頂著對方,強迫他聽你演講。講吧。這回要說什麼?何不跟我賣弄莎士比亞,你這半瓶醋的假道學?『你的威脅不具恫嚇力,加西阿斯,因我配備了這般強大的誠實,所以它們只是無謂的耳邊風,我並不重視!』這話如何?動手吧,你這二手文學家,扣扳機呀。」他朝孟泰格欺近一步。
孟泰格只說:「我們始終燒得不對……」
「交出來,蓋。」比提帶著不變的微笑,說。
才說完,他成了一團厲喊的烈焰,一個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嘰哩呱啦的人體模型,再像個人,不再認得出,只是草坪上一團扭動的烈焰。孟泰格將液態火焰一股腦兒噴在他身上。一陣嘶嘶聲,宛如一大口唾液吐在紅熱的爐子上,一陣噗噗啵啵聲,彷彿一把鹽撒在一條惡毒的黑蛇身上,造成劇烈的融解,形成滾沸的黃色泡沫。孟泰格閉著眼睛,吼叫,吼叫著,同時拚命想用雙手摀住耳朵,阻斷聲音。比提撲通、撲通,翻滾又翻滾,終於像個燒焦的蠟製娃娃蜷縮成一團,寂然不動。
另外兩名消防員沒有動彈。
孟泰格強捺噁心感,瞄準噴火器。「轉過身子!」
他們轉過身子,他們的臉孔是漂白過的肉,淌著汗;他敲擊他們的頭部,打落他們的頭盔。他們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一片秋葉飄舞。
他回過身,那隻機器獵犬就在那兒。
它從陰影中出現,正掠過草坪的半途,動作是那麼輕捷從容,就像是一朵密實的灰黑色煙雲,悄然無聲吹向他。
它作出最後一躍,從他頭部上方足足三呎高處撲向孟泰格,它蜘蛛狀的腿向下伸,麻醉針頭張開它那一根怒齒。孟泰格用一團火花攫住它,一朵奇妙的花,拿它的黃色、藍色和橘色花瓣捲住那隻金屬物,給它包上一層新殼,這時它撞上孟泰格,把他連同他手裡的火焰槍一起拋向十呎後方的一棵樹幹上。他感覺到它掙扎,抓住他的腿,針頭刺入片刻,接著火花把獵犬攫到半空中,自關節處炸開它的金屬骨架,進出它的內部,噴出一連串的紅焰,就像繫縛在街面上的烽炮。孟泰格躺在地上,望著那無生命的活玩意瞎弄著空氣,死去。即使到此刻,它似乎仍想回頭來找他報仇,完成那一針的注射,而那一劑此刻正慢慢貫透他的腿部肌肉。他完全體會到因為及時抽退,才只有膝蓋被一輛時速九十哩的汽車防護桿撞傷的那種既驚駭又慶幸的感受。他不敢起身,他怕自己可能根本站不起來,因為一條腿被麻醉了。種被麻木掏空成麻木的麻木……
那,現在怎麼辦?……
街道空盪盪,屋子像一幕古老的舞臺布景給焚燬了,其他的屋宅一片漆黑,獵犬在這兒,比提在那兒,另外兩名消防員在另一個地方,「火蜥蜴」呢?……他瞅著那輛龐大的機器。那玩意也得解決掉。
唔,他心想,我們瞧瞧你的狀況有多慘。站起來。慢慢的,慢慢的……行了。
他站了起來,但是他只有一條腿。另一條腿像一截燒焦的松木,是他為了某樁隱祕的罪孽而扛負著的一項懲罰。他把重量放在那條腿,立刻,無數銀針沿著他的腿脛往上扎入膝蓋。他啜泣了。快走!快走啊,你,你不能待在這兒!
街上有幾間屋子又亮了燈,是由於剛才發生的那些事件,抑或因為爭鬥之後的異常靜寂所引起,孟泰格也弄不清楚。他一跛一跳繞過廢墟,麻木的那條腿拖曳不前,他就抓住它,跟它說話,嗚咽,喝令方向,咒罵,央求它在這生死關頭替他賣力。他聽到好些人在黑暗中呼喊叫嚷。他走到後院和巷弄中。比提,他心想,這下子你不是問題了。你總是說,別面對問題,燒了它。唔,此刻我兩樣都做到了。別了,隊長。
他在漆黑的巷弄中蹣跚而行。
※※※
每回他放下那條腿,霰彈槍就在他腿中迸爆,他心想,你是個傻瓜,該死的傻瓜,一個白癡,要命的白癡,該死的白癡,傻瓜,該死的傻瓜;瞧瞧這一團糟,到哪兒去找抹布揩乾淨,瞧瞧這一團糟,你做了什麼?自尊心,該死的,還有脾氣,結果你搞砸了一切,才開始你就把一肚子東西吐在每個人和你自個兒身上。可是所有事情一股腦兒發生,一波接一波,比提,那些女人,蜜莉,克拉莉絲,所有事情。不,這不是藉口,不是藉口。蠢蛋,蠢蛋,去自首吧!
不,我們要儘可能挽救,盡力收拾殘局。既然非燒不可,那就多帶幾本。對了!
他想起了那批書,又掉回頭。純粹碰碰運氣。
他在花園圍籬附近原先藏書的地方找到了幾本。蜜莉,天佑她,遺漏了幾本。還有四本書藏在原處。夜色中人聲哀號,手電筒光束四處晃動。另外幾輛「火蜥蜴」隆隆吼著,引擎聲猶在遠方,警笛的嘯音尖銳地刺過城市。
孟泰格拿起那四本殘留的書,一蹦一跳沿著巷弄逃亡,突然他倒下,彷彿頭已被砍,只有身軀趴在地上。他內心有樣東西猛然拽住他,令他栽倒。他趴在倒地之處,啜泣著,他雙腿交疊,臉孔一個勁兒埋在碎石中。
比提想死。
哭著哭著,孟泰格明白了這是實情。比提想死。當時他就那麼站在那兒,並不誠心想救自己,只是那麼站著,取笑,諷刺,孟泰格心想;而這念頭足以遏止他的啜泣,讓他停下來喘口氣。多奇怪,多奇怪啊,居然這麼想死,就這麼任人拿著武器,而自己非但不緘口保命,反而一個勁兒跟人家吼叫,取笑人家,把人氣得發狂,然後……
遠方,奔跑的腳步聲。
孟泰格坐起身子。我們離開這兒。快,起來,起來,你不能坐著!但他仍在哭泣,必須等它結束。此刻,哭泣漸止。他原本無意殺死任何人,甚至比提。他的肉緊箍著他,收縮,彷彿被浸在酸性液體中。他作嘔。他看見比提,像一支火把,在草地上抖動,寂然。他咬自個兒的指關節。對不起,對不起,天,對不起……
他想把一切拼回原樣,恢復數天前的正常生活模式,回到篩子和沙子、丹漢牙膏、飛蛾呢喃、火星、警報和任務之前的生活,短短數日之間發生了太多事件,就算以一輩子而言,也太多了。
巷子另一端腳步聲雜沓。
「起來!」他告訴自個兒。「媽的,起來!」他對那條腿說著,站了起來。那種痛是長釘錐入膝蓋骨的痛,過後只是縫紉用的針,再接著是一般用的安全別針,而等他又蹦蹦跳跳了五十步,手握籬笆的長條板時,那種刺痛就像有人灑了一鍋燙水在那條腿上。那條腿終於再度屬於他,他原本擔心奔跑會扭斷鬆軟的足踝。此刻,把夜色全吸入他張開的口中,再把它的蒼白吐出,將黑暗重甸甸地淨留在他自己體內後,他以穩定持續的小跑步出發了。他雙手捧著書。
他想到費伯。
費伯還在那團如今已沒有姓名,沒有身分,冒著熱氣的黑焦油裡頭。他把費伯也焚燒了。突然間他感到驚駭,好似費伯真的死了,就像一隻藏在那顆綠色小丸囊中的蟑螂,被烤焦了,而那個將丸囊塞進口袋裡的男人,如今只剩下一付用瀝青筋腱串連起來的骷髏架。
切記,燒了他們,否則他們就會燒了你,他心想。眼下的情況就這麼單純。
他摸索口袋,錢還在,他又在另一個口袋裡找到一般用的海貝,在這凜冽漆黑的凌晨,這城市正透過它自言自語。
「警方通報。通緝令:逃犯藏匿城內。曾違法殺人犯罪。姓名:蓋.孟泰格。職業:消防員。最後現蹤於……」
他在巷弄中持續跑過六條街區,最後來到一條寬敞空曠的十線道大馬路。從巷口望去,馬路就像一條無船的河,在高懸的白色弧光燈的刺目光線下結凍。要想越過它,就可能溺死,他覺得;它實在太寬,太空曠了。它是一座沒有布景的遼闊舞臺,招引他奔過去,在白花花的光線下輕易被瞧見,輕易被捕,輕易遭槍擊。
「海貝」在他耳中嗡鳴。
「……留意一名奔跑的男子……留意奔跑的男子……留意一名隻身步行的男子……留意……」
孟泰格縮回暗處。正前方有一間加油站,像一大塊陶瓷雪白色物體在那兒閃閃發亮,兩輛銀色甲蟲正停靠加油。嗯,要是他想走過那條寬敞的大馬路,不用跑的,是鎮定從容地走過去,他的模樣就必須是乾乾淨淨、體體面面的。要是他清洗乾淨,梳梳頭髮,會多一分安全,然後再繼續上路,去哪兒?……
是啊,他心想,我要逃到哪兒?
沒有地方。無處可去,沒有朋友投靠,真的。除了費伯。繼而他才發覺,自己的確正直覺地逃向費伯的家。但是費伯不能藏匿他;就算試試也是自殺之舉。但是他知道自己還是會去找費伯,待上幾分鐘。在費伯家,他或許能重新添滿他正急速耗竭的對自己生存能力的信心。他只想知道世上還有像費伯這樣的人。他想看見這個人還活著,並沒有像個裝在另一副屍體內的屍體被燒燬。當然,還得留些錢給費伯,讓他在孟泰格逃亡後花用。也許他能逃到鄉間,在河上生活,或是在河流和公路附近,在田野和山間生活。
一陣咻咻旋轉聲引得他望向天際。
警方的直升機正從遠方升空,遠得就像有人把乾枯的蒲公英的灰色花頭給炸掉了。二十來架直升機在三哩外慌慌張張、搖搖擺擺,猶豫不決,好似被秋天弄糊塗的蝴蝶,接著東一架西一架陸續垂直降落,輕輕摩擦著街道,然後變回甲蟲,沿著大馬路呼嘯疾馳,或又突然間躍回空中,繼續搜索。
加油站的服務生正忙著應付顧客。孟泰格從後方挨近,鑽入男盥洗室。隔著鋁牆,他聽到收音機播報:「宣戰了。」外面正在汲灌汽油。甲蟲裡的人們在交談,服務生在聊著引擎、汽油和應付的油資。孟泰格站在那兒,想讓自己感覺收音機平靜的播報所帶來的震驚,但是什麼感覺也沒有。戰爭得再等他一、兩個鐘頭,等他從他的私人記憶庫中想起它。
他洗了手臉,用毛巾擦乾,沒弄出什麼聲響。他步出盥洗室,小心翼翼關上門,走入黑暗中,最後再度站在空盪盪的大馬路邊上。
馬路躺在那兒,就像一場他必須獲勝的遊戲,一條料峭晨風中的保齡球道。大馬路乾乾淨淨,就像在無名的受害者和無名的殺人者出場之前兩分鐘的競技場。遼闊的混凝土河道上方的空氣因孟泰格一個人的體熱而顫悸;他的體溫居然能造成周身世界振動,委實令人不可思議。他是個發著燐光的靶子;他知道,他感覺到了。而此刻他必須開始散步。
三條街外,幾盞前車燈刺目。孟泰格深吸一口氣。他的肺在胸腔內就像灼灼燃燒的金雀花,他的嘴因為奔跑而被吸得發乾。他的喉嚨味如血腥的鐵,他的雙腳裝了生鏽的鋼。
那些車燈怎麼應付?一旦起步,就得估算那些甲蟲可以多快駛抵這個地點。唔,到馬路對面的距離有多遠?似乎有百碼。可能不到百碼,但還是以這個距離來估算,要是他慢慢走,優閒地走,大概要花上三、四十秒走完全程。那些甲蟲呢?一旦啟動,它們可以在十五秒內駛過這三條街口。這麼算來,就算他走到半途開始拔腿跑?……
他邁出右腿,接著左腿,再邁出右腿。他走在空曠的大馬路上。
當然,就算馬路上完全沒有汽車,也無法肯定能安然過街,因為前頭四條街口外的高坡上極可能突然出現一輛車,你還來不及喘十口氣,它就可能軋過你。
他決定不計算步伐,也不左顧右盼。高懸的路燈好似正午陽光那麼的耀目、暴露,也那麼的炙熱。
他聆聽汽車自他右方兩條街外加速的聲音。它的活動前車燈突然間來回疾動,照到孟泰格。
繼續走。
孟泰格遲疑了一下,握緊書本,強迫自己不得僵住。他本能地快跑了幾步,然後大聲自言自語,停下來再度閒步慢走。此刻他已過街到一半,但是那輛甲蟲的引擎吼聲隨著加速度而尖亢。
警察,一定是。他們瞧見我了。但是,慢慢走,靜靜走,別扭頭,別看,別顯得擔心。走,對了,一步一步走。
甲蟲疾飆。甲蟲狂嘶。甲蟲加速。甲蟲厲吼。甲蟲聲如雷鳴。甲蟲飛掠而至。甲蟲似一條呼嘯的彈道,自一把隱形來福槍口射出。它時速達一百二十哩。它時速起碼一百三十哩。孟泰格咬緊牙關。疾至的前車燈的熱度,似乎,燒著了他的面頰,刺激得眼瞼神經抽動,逼得全身酸汗往外淌。
他開始像白癡似的曳步走,一邊喃喃自語,然後他拔腿悶頭奔跑。他把腿伸到最大極限,放下,再伸出,放下,縮回,伸出,放下,縮回。天!天!他掉了一本書,步伐稍亂,幾乎轉身,又改變了主意,繼續往前奔,在混凝土的空洞中吶喊著,甲蟲疾追它奔逃的獵物,還差兩百呎,一百呎,九十、八十、七十,孟泰格急喘,雙手擺動,兩腿擡起放下伸出,擡起放下伸出,吶喊著,叫喚著,此刻他猛然扭頭面對刺目的光束,雙眼一片花白,甲蟲也被它自己的光亮所吞噬,此刻只是一支拋向他的火炬;一片咆哮聲、喇叭聲。此刻──幾乎撞上他了!
他踉蹌摔倒。
我完了!斃了!
但是摔倒扭轉了乾坤。就在撞上他的前一瞬,狂飆的甲蟲疾轉而去。它不見了,孟泰格平趴在地上,頭向下。隱約的嘲笑聲隨著甲蟲拋下的青藍色廢氣飄向他。
他的右手伸在頭部上方。此刻他擡起那隻手,看見中指尖端淡淡印著十六分之一吋的黑色痕跡,是車胎經過時輕輕軋過的痕跡。他無法置信地望著那道黑印,站起身。
那不是警察,他心想。
他往大馬路望去。此刻路上空盪盪的。是一車青少年,什麼年紀都有。天知道,這些從十二歲到十六歲的青少年,出外飆車,叫囂,嬉鬧,結果看見一個人,一幕異常的景象,一個男人在散步,罕事,於是就說:「我們玩玩他。」並不知道他就是逃犯孟泰格先生,他們只是一群孩子,趁著有月光的幾個鐘頭跑出來飆車五、六百哩,打發漫長的夜晚,他們的臉孔給風颳得冰冷,然後到了天亮再回家或不回家,或活或死,這正是冒險的刺激之處。
他們原本會撞死我,孟泰格心想。他身子搖晃,空氣依舊帶著灰沙扯弄他,在他周遭顫動,拂弄他的臉頰。平白無故,他們原本想撞死我。
他朝對面的馬路邊走去,命令每一隻腳走路,繼續走。不知怎的他已拾起散落的書,他並不記得彎過腰或碰過它們。他不停地換手拿它們,彷彿它們是一付令他想不透的撲克牌。
不知道是不是他們撞死了克拉莉絲?
他停下來,他的腦子又大聲說了一遍。
不知道是不是他們撞死了克拉莉絲。
他想追上他們大吼。
他的眼睛淌淚。
是摔倒救了他一命。那輛甲蟲的駕駛,看見孟泰格倒下,直覺想到以這樣的高速撞上一具人體可能會翻車,車上的人會摔出車外。要是孟泰格當時保持直立呢?……
孟泰格倒抽一口氣。
大馬路前方,四條街口外,那輛甲蟲已減慢了速度,以雙輪迴轉,此刻正回頭逆向疾馳,加速。
但是孟泰格已不見蹤影,已藏身在暗巷的安全處,為了這安全處,他走過了一段漫長的旅程,那是一個小時,還是一分鐘之前的事?他兀立夜色中,顫抖著,一面回頭望向巷口外,甲蟲疾馳而過,車輪打滑回到馬路中央,一路拋下嗤笑聲在它四周的空氣中迴盪,消失。
孟泰格在黑暗中移動。前方,他可以瞧見直升機飄落、飄落,就像即將來臨的漫漫寒冬的一片片初雪……
※※※
屋子寂然無聲。
孟泰格從屋後挨近,躡足穿過一片沾著濃濃夜露的水仙花、玫瑰和濕草地的氣味。他觸探屋後紗門,發現它是開著的,鑽進門,悄悄經過後廊,聆聽著。
布拉克太太,妳可是在裡頭睡覺?他心想。這不是好事,可妳丈夫對旁人這麼做,而且從不問原因,從不納悶,從不擔心。吶,既然妳是消防員的老婆,此刻該輪到妳的屋子,輪到妳了,以償還妳丈夫不假思索燒燬的所有屋子和傷害過的人。
屋子並未答腔。
他把書藏在廚房內,然後從屋裡回到巷弄中,他回頭望,屋子依舊漆黑靜寂,沉睡著。
穿過城市的途中,直升機像一片片撕碎的紙張在空中搖曳,他從一間夜間打烊的商店外頭一座單獨的電話亭打電話報警。然後他站在冰冷的夜風中,等待著,遠遠的,他聽見火警的警笛響起,「火蜥蜴」正趕來,趁布拉克先生出外執行任務之際,趕來燒掉他的屋子,讓他太太站在晨風中顫抖,而屋頂陷落在烈焰中。不過此刻,她仍在睡夢中。
晚安,布拉克太太,他心想。
※※※
「費伯!」
又一聲敲門,一聲輕喚,和漫長的等待,之後,過了一分鐘,費伯的小屋內閃現一盞小小的燈火。又隔了一會兒,後門打開。
他倆在幽冥的光線中兀立對望。費伯和孟泰格,彷彿彼此不相信對方的存在。繼而費伯移動,伸出手,抓住孟泰格,將他帶入屋內,讓他坐下,然後回頭站在門口,傾聽。遠遠的,警笛在清晨中嗚鳴。他回到屋內,關上後門。
孟泰格說:「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我不能久留。我正要去天知道什麼地方。」
「起碼你是個做對了事的傻瓜,」費伯說。「我以為你死了。我給你的通話丸──」
「燒掉了。」
「我聽到隊長在跟你說話,接著突然間什麼聲音也沒了。我差點出去找你。」
「隊長死了。他發現了通話丸,他聽到了你的聲音,他想追蹤它。我用噴火器燒死了他。」
費伯坐下,半晌沒作聲。
「天,這是怎麼回事?」孟泰格說。「前個晚上一切還好好的,眨眼間我就發現自己快溺死了。一個人能倒下多少回還活著?我透不過氣來。如今比提死了,而他曾經是我的朋友。蜜莉也走了,我以為她是我太太,可如今我不知道了。還有屋子整個兒燒燬了。我的工作也丟了,我自己正在逃亡,途中我還栽了本書在一個消防員家裡。老天,短短一星期我做了些什麼啊!」
「你做了你必須做的事。這是冰凍三尺,長久積壓的結果。」
「是吧。就算別的事我都不相信了,這一點我相信。我早就感覺到了,我在醞釀什麼,我天天做的是一回事,感覺卻是另一回事。天,全藏在那兒。我居然沒有顯露出來,真是奇蹟。可如今我把你的生活也攪亂了。他們可能跟蹤我到這兒。」
「這是多年來我頭一回感到自己活著,」費伯說。「我覺得自己如今做的事早就該做了,有這麼一陣子我不害怕了。也許是因為我終於做對了,也許因為我做了件衝動的事,我不願意在你眼中顯得怯懦。我看我得做些更激烈的事,暴露自己,免得又臨陣退卻,膽怯了。你有什麼計畫?」
「繼續逃亡。」
「你知道戰爭爆發了嗎?」
「我聽到了。」
「天,可笑不?」老頭兒說。「因為我們有自己的麻煩事,戰爭反而顯得好遙遠。」
「我一直無暇思考,」孟泰格掏出一百元。「我希望把這些錢擱在你這兒。等我走了之後,只要派得上用場,只管用它。」
「可是──」
「我可能到中午就成了死人。拿去用吧。」
費伯點頭。「你最好儘可能朝河邊逃,沿著河走,要是你到得了通往鄉間的舊鐵路,順著它逃。儘管這年頭可以說所有東西都能升空,鐵道多半廢棄了,但鐵軌仍在那兒生鏽。我聽說仍舊有一些遊民營,這兒那兒,遍布全國;他們管它叫做活動營,只要你持續走得夠遠,多留意,據說從此地到洛杉磯之間的鐵道上還有許多老哈佛的文人。他們多數是都市裡的通緝犯。我猜想他們還活著,人數不多,我猜想政府不認為他們會帶來多大的危險,不值得進入鄉間追捕他們。你或許可以跟他們一起藏匿一陣子,然後到聖路易跟我聯絡。我要搭今早五點的巴士動身,去那兒看望一個退休印刷匠,我終於要暴露自己了。這筆錢會用在刀口上。謝了,願神保佑你。你要不要睡個幾分鐘再走?」
「我還是快逃得好。」
「我們先查看一下情況。」
他立刻帶孟泰格進入臥室,掀開一幅畫框,露出一面大小如明信片的電視螢光幕。「我一向喜歡東西小一些,必要時可以走過去用手掌遮住,不要那種嘶聲吼叫,大得怕人的東西。吶,你瞧。」他扭開電視機。
「孟泰格,」電視機上說著,螢光幕亮了。「孟──泰──格。」有個聲音拼出的姓名。「蓋.孟泰格,仍在逃亡中。警方直升機已起飛。一隻新的機器獵犬已自另一區調來──」
孟泰格和費伯對望一眼。
「──機器獵犬從未失敗過。打從它首次用於追蹤獵物以來,這項不可思議的發明就未曾出過錯。今晚,本臺很榮幸有機會用攝影直升機跟隨獵犬一起出發,尋找目標──」
費伯倒了兩杯威士忌。「我們會需要這玩意。」
他倆喝酒。
「機器獵犬的鼻子異常敏銳,可以記憶並分辨一萬個人身上的一萬種氣味特徵,無須重新設定!」
費伯微微顫抖,環視他的屋子,看看牆壁、房門、門把和孟泰格此刻坐著的椅子。孟泰格瞧見了他的目光。他倆同時迅速環視屋子,孟泰格感到鼻孔翕張,他知道自己正試著追蹤自己的氣味,而他的鼻子也突然敏銳得可以嗅出他在房間內走過的位置,他的手留在門把上的汗味,那些氣味看不見,但是就像小吊燈上的綴飾多得數不清,他是一朵發亮的雲,一個令人無法呼吸的幽靈。他看見費伯停止呼吸,或許生怕把那幽靈吸入體內,被一個逃亡者鬼魅般的氣味和呼吸所污染。
「機器獵犬此刻正由直升機送達火場!」
小螢光幕上出現燒燬的屋子、人群,還有個用一塊布單蒙罩的物體,直升機像一朵醜怪的花朵,搖搖晃晃從天而降。
看來他們非得把遊戲玩到底,孟泰格心想。馬戲非得繼續演下去,即使一小時之內戰爭就要開打了……
他望著螢光幕,入迷了,不想動。電視上的現場似乎那麼的遙遠,與他毫不相干;那是一齣獨立的戲,好看,而且有它奇特的樂趣。那一切全為了我,他心想,那一切熱鬧全只為了我,天吶。
要是他願意,他可以舒舒服服等在這兒,欣賞整個獵捕的快速過程,經過巷弄,穿過街道,橫過空盪盪的大馬路,越過空地和遊樂場,其間不時暫停片刻上必要的廣告,然後再經過其他的巷弄,來到布拉克夫婦正在焚燒的屋子,如此這般繼續追蹤下去,最後來到這棟屋子,屋內,費伯和他自個兒坐著,喝著酒,而機器獵犬在外頭聞嗅最後的蹤跡,悄然無聲有如死神飄浮,接著急停在那扇窗戶外面。然後,要是他願意,孟泰格也可以起身,走到窗口,探身窗外,再回頭瞧,從外面看見自己站在明亮的小電視螢光幕上,戲劇化的特寫鏡頭,就像一齣可以客觀欣賞的戲劇,而且知道在別家的電視間裡,他的模樣栩栩如生,全彩,尺寸完美!而要是他保持眼睛睜得夠快,他還會看見自己在失去知覺的前一刻被針刺的模樣,讓那些數分鐘之前才從睡夢中被電視牆上驚慌的警笛聲喚醒,坐到電視間觀賞這場精采的遊戲,狩獵,單人嘉年華會的老百姓同樂。
他會有時間發表一篇演說嗎?當獵犬攫獲他之際,既然有兩、三千萬的人口在觀賞著,難道他不能以一句詞或一個字總結他這一星期以來的整個生命?等獵犬用它的金屬爪子抓著他轉過身,慢慢跑入黑暗中,而攝影機繼續拍攝,注視著獵犬漸漸消失在遠方,完成精采的演出之後,那句話猶久久留在人們的腦海中!可是用短短一個字,幾個字,他又能說什麼才會使他們動容,喚醒他們?
「來了。」費伯說。
直升機內滑出一樣既非機器,亦非動物,不是死的,也不是活的,散發著淡綠色光澤的東西。它站在孟泰格冒煙的廢宅左近,幾個人取來他扔棄的噴火器,放在獵犬的鼻吻下。一陣嗚哼聲,嘖嘖聲,嗡吟聲。
孟泰格搖搖頭,起身飲盡他的餘酒。「時候到了。對這情況我很抱歉。」
「什麼情況?我?我的屋子?這是我活該。快逃吧,看在老天分上。也許我可以在這兒拖延他們──」
「且慢,你身分暴露於事無補。等我離開之後,燒掉我碰過的這張床單。把客廳裡那張椅子扔進你的壁式焚化爐。用酒精徹底揩拭家具,揩拭門把。燒掉客廳裡的地毯。把所有房間的空調器開到最大,要是你家裡有殺蟲劑,噴灑一遍。然後,打開草坪噴水器,讓它噴到最高最遠,再用水管清洗走道。無論如何,要是果真走運,我們可以銷毀屋子裡頭的蹤跡。」
費伯與他握手。「我會打點。祝你好運。要是我倆都健康無恙,下個星期,再下個星期,聯絡一下,聖路易的『運通公司』。遺憾這一回我不能藉耳機與你同行。那玩意對我倆都有益。可是我的設備有限。你知道,我原本壓根兒沒想到會用上它。所以我沒有另一枚適合的綠色彈丸可塞入你的耳中。動身吧!」
「最後一件事。快。去拿只提箱,塞滿你的髒衣服,一件舊西裝,愈髒愈好,一件襯衫,一雙舊的膠底運動鞋和舊襪子……」
費伯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他們用透明膠帶封住硬紙板提箱。「這當然是為了保存費伯先生的氣味。」費伯說,這工作讓他累得淌汗。
孟泰格用威士忌沾抹提箱的外殼。「我不希望那隻獵犬同時嗅出兩種氣味。我可以帶走這瓶威士忌嗎?往後我用得著它。天,但願這法子管用!」
他倆又一次握過手,然後一面走出門,一面望著電視。獵犬已上路,後面跟著直升機攝影,它無聲地,無聲地,聞嗅著漫天夜風。它奔上第一條巷弄。
「再見了!」
孟泰格輕悄悄鑽出後門,拎著半空的提箱奔去。身後,他聽見草坪灑水系統啟動,將漆黑的空氣注滿了水,水花輕輕灑落。然後持續不絕湧向周遭,清洗了人行道,排入巷弄中。一他臉上帶了幾滴水同行。他覺得聽到老頭兒呼喚再見,但並不確定。
他疾步奔離屋子,朝河邊逃亡。
※※※
孟泰格狂奔。他可以感覺到獵犬,就像秋天,來得又冷又乾又快,好似一陣輕風,拂過時草浪不掀,窗扉不搖,白色人行道上的樹影也不動。獵犬毫不觸碰這世界,它帶著它的寂靜同行,你可以感覺到那寂靜在你身後醞釀著一股壓力,一路跟著你穿過城市。孟泰格感覺到那壓力漸增,他拚命跑。
奔向河邊的途中,他停下來喘口氣,窺看那些被喚醒的人家透著微光的窗戶,看見屋內正在看電視牆的人們的幢幢黑影,還有電視牆上的機器獵犬,像一口霓虹霧氣,邁著蜘蛛般的腿,忽現忽隱,忽現忽隱!此刻在榆樹街、林肯街、橡樹街、公園,然後沿著巷弄朝費伯家奔去!
經過它,孟泰格心想,別停,繼續追,別轉進去!
電視牆上出現費伯的家,還有它的灑水系統正將水一股一股灑入夜空。
獵犬停頓下來,猶豫著。
不!孟泰格攀著窗檻。朝這兒來!這兒!
麻醉針一伸一縮,一伸一縮。針尖消失在獵犬口顎內之際,一滴夢幻之液滴落。
孟泰格把呼吸憋在胸口,像緊箍的拳頭。
機器獵犬掉頭,突然奔離費伯的屋子,再度沿巷弄追蹤而去。
孟泰格的目光遽然轉向天際。直升機更近了,一大群昆蟲湧向唯一的光源。
孟泰格花了番工夫再次提醒自己,這可不是什麼科幻情節,可以任他在逃向河邊途中觀賞;他所目睹的正是他自己的棋局,一步一步。
他吶喊一聲好給自己必要的催迫,逼使自己離開這最後一戶人家的窗戶,和屋內播出的精采情節。去它的!他疾奔而去!巷弄,街道,巷弄,街道,河水的氣味。腿邁出,放下,邁出,放下。過不了多久,要是攝影機捕捉到他,就會有兩千萬個孟泰格在奔逃。兩千萬個孟泰格在奔逃,就像一部影像晃動的「楔石電影公司」(Keystone Film Company)早期喜劇片,警察、強盜,追逐者和被追逐者,獵人和被獵者,他看過上千遍了。此刻,他身後,兩千萬隻無聲吠叫的獵犬,掠過電視牆,三重影像從右壁射至中壁,再射至左壁,消失,右壁、中壁、左壁,消失!
孟泰格把他的海貝塞入耳中。
「警方建議榆樹街一帶的所有居民做這些動作:每條街上每棟住戶的每個居民,打開前門或後門,或是從窗戶往外看。只要人人在下一分鐘之內從自宅往外看,逃犯必定無所遁形。準備!」
對呀!他們怎麼不早這麼做!這麼多年來,為什麼沒試過這一著!所有人,每個人都出動!他逃不了的!只有這一個人深夜獨個兒在城內奔跑。只有這一個人在驗證他的腿力!
「現在開始數到十!一!二!」
他感到全城起立。
「三!」
他感到全城轉向它的數千扇門。
快!擡腿,收腿!
「四!」
人們在家中走廊上夢遊。
「五!」
他感到他們的手放在門把上!
河水的氣味清涼,就像密實的雨。他跑得喉嚨紅熱,眼睛乾痛。他吶喊,彷彿吶喊會使他噴射,把他拋過這最後的百碼。
「六,七,八!」
五千扇門的門把轉動。
「九!」
他奔離最後一排房舍,來到一座斜坡上,下方是一片牢靠、移動的黑暗。
「十!」
門戶敞開。
他想像著成千上萬張臉孔窺看庭院、巷弄、天空,臉孔藏在窗簾後面,蒼白、夜裡受驚的面孔,就像灰暗的動物從電子洞穴內往外窺看,帶著灰暗無色的眼珠,灰暗的舌頭,灰暗的思想,隔著麻木無知的臉部肌膚往外探看。
但是他已抵達河邊。
他觸碰它,只為了確定它是真實的。他涉入河中,摸黑脫個精光,用辛辣的酒潑灑他的身體、胳膊、腿和頭;他喝了一些,又吸嗅幾下。然後他換上費伯的舊衣舊鞋。他把自己的衣服拋入河中,望著它隨波流去。之後,拎著提箱,他走入河裡,直到踩不著底,他也趁黑隨波流去。
※※※
他往下游漂了三百碼之後,獵犬抵達河邊。空中,直升機螺旋槳霍霍盤旋。強光落在河上,孟泰格潛至那宛似破雲而出的太陽一般奪目的光亮下方。他感到河水一逕拽著他往下漂,拽入黑暗中。過後,光亮掉頭回到陸地上,直升機再度穿梭在城市上空,彷彿它們已找到了另一條線索。它們消失了。獵犬也走了。此刻,在突然出現的寧靜中,只有冰冷的河水和孟泰格在漂流,漂離城市、光亮和追捕,漂離一切。
他感覺有如拋下了一座舞臺和無數演員。他感覺好似他已遠離一場大型降魂會,遠離一切呢呢喃喃的幽魂。他正脫離一個駭人的不真實,進入一個因為新奇而顯得不真實的真實中。
漆黑的陸地滑掠而逝,他漂向山區鄉間。十幾年來頭一遭,繁星出現在他的上方,宛若迴轉的火輪成列移動。他看見一枚巨大的眾星之神在天際冒現,彷彿要從天上翻落壓扁他。
他仰身漂流,提箱漸漸灌滿了水,沉沒;河水徐緩,悠然遠離那些拿幻影當早餐,蒸氣當午飯,煙霧當晚餐的人們;它舒適暢快地載著他,終於給了他閒暇去思考這個月,這一年,和歲歲年年累積的一生。他聆聽自己的心跳漸緩,他的思緒不再跟著血液激沖。
此刻他瞧見月亮低掛在天邊。月亮掛在那兒,那麼月光是什麼造成的?是太陽,當然。那又是什麼使太陽發光?是它本身燃燒的火。而太陽持續不停,日復一日,燃燒又燃燒。太陽和時間。太陽和時間和燃燒。燃燒。河水輕輕蕩著他前行。燃燒。太陽和地球上的每一面時鐘。一切在他腦海中湊攏,形成一個結論。經過陸地上的漫長漂泊和河裡的短暫漂流之後,他明白為什麼這輩子再也不可以焚燒了。
太陽天天燃燒。它燒掉了時間。就算沒有它的助紂為虐,世界照舊倉促輪迴,繞著它自個兒的軸心旋轉,而時間忙著燃燒歲月和人。所以,要是他也幫著消防員們一塊兒焚書燒屋,而太陽又燒掉時間,那麼一切都給燒了!
總有一個得停止焚燒。太陽不會停止,這是絕對的。所以看來非得孟泰格和數小時之前與他共事的那些人住手才行。無論如何,保存和挽救的工作必須重新開始,也必須有人來做這保存和挽救的工作,保存在書裡,在紀錄裡,在人腦中,只要是安全的,不會遭受蛾蟻、蠹蟲,鏽蝕和風化,還有帶火柴的人的破壞,任何法子都行。這世界充斥著各種形式和規模的焚燒。石綿織造工業同業公會得盡快開張才行。
他感到腳跟撞著陸地,觸及小圓石和大石塊,摩擦著沙子。河水已將他漂送到岸邊。
他細瞧那龐碩的黑色生物,沒有眼睛,沒有光亮,沒有形狀,只有綿延千哩猶不願終止的幅員,還有它那正等著他的草丘和森林。
他躊躇不願離開舒暢的水流,預期獵犬正在岸上守候。林木極可能突然間在直升機帶來的強風下撲簌亂顫。
但高空只有尋常的秋風,像另一條河流似的輕蕩。為什麼獵犬沒奔來?為什麼搜索行動轉回內陸?孟泰格細聽。沒有聲響,什麼也沒有。
蜜莉,他想著。這一大片鄉野,聽聽它!一點兒聲響也沒有。這麼充盈的靜謐,蜜莉,不知妳對它會作何感受?妳可會吶喊:住嘴,住嘴!蜜莉,蜜莉。他感到悲哀。
蜜莉不在這兒,獵犬也不在這兒,但是遠方某塊田野吹來的乾草氣味使孟泰格回到陸地。他憶起童年曾去過的一處農場,那是他難得一次發現,在不真實的七層面紗後面,在電視牆和城市的錫鐵壕溝後面,居然有牛群在吃草,豬隻坐在正午熱烘烘的豬圈裡,還有狗兒在山坡上追著白綿羊吠叫。
此刻,乾草味、水的流曳,使他想像到睡在一間孤獨的穀倉內乾草堆中,遠離繁囂的公路,藏在一棟靜謐的農舍後面,上方是一座古老的風車,霍霍轉動有如逝水年華的聲音。他整夜躺在高高的穀倉閣樓上,聆聽遠方牲口、昆蟲和林木的聲響,輕微的蠕動。
夜間,他想著,或許他會聽到閣樓下方響起類似腳步的聲音。他會渾身繃緊,坐起身子。腳步遠去。他又躺回草堆中,望向閣樓窗外,深夜,他看著農舍的燈火漸漸熄滅,最後有個非常年輕美麗的女孩坐在未掌燈的窗前,編她的頭髮。他看不清她,但她的臉蛋就像如今已屬於久遠、久遠的過去的那個女孩,那個了解四季變換而且從未被螢火蟲灼燒過的女孩,那個懂得蒲公英揉搓下巴的意涵的女孩。之後,她會消失在溫暖的窗口,旋又出現在樓上她那間給月光傾瀉得雪白的房間。接著,聽到死亡之聲,噴射機將地平線上的黑色夜空割裂成兩半的聲音,他趴在閣樓上,藏得安安全全,注視著掛在大地邊緣上的那些陌生的新星,飛快逃離破曉的柔曦。
到了清早,他無須睡眠,因為一夜鄉間的溫暖氣味和景色已讓他休養生息,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的嘴似笑非笑。
而在乾草閣樓梯腳等著他的,是一樣不可思議的東西。粉紅色的晨曦中,他小心翼翼跨下樓梯,全神留意著他所害怕的世界,然後站在那小小的奇蹟前,久久終於彎腰觸碰它。
一杯冰涼的鮮奶,幾只蘋果和梨子,擱在樓梯腳。
此刻他想要的只有這個。某些徵兆,顯示出這無限的世界肯接納他,肯給予他所需要的長時間去思索一切必須思考的事物。
一杯鮮奶,一只蘋果,一只梨子。
他跨出河水。
陸地湧向他,像一股巨浪。他禁受不住那黑暗和鄉間的樣貌,還有吹得他渾身冰冷的風帶來的數不清的氣味。在黑暗、聲音和氣味的碎浪侵襲下,他的耳朵裡波濤洶湧,他退卻了。他頭暈目眩。繁星有如冒著烈焰的隕石傾瀉而下。他想投回河中,任河水蕩著他安然漂向下游某個地方。這片漆黑的隆起陸地就像童年那一天,他正在游泳之際,突然間,不知打哪來的,一波記憶中最巨大的海浪將他拋入鹹泥和碧綠的昏暗中,海水灼炙口鼻,令他翻胃,尖叫,太多水了!
太多陸地。
眼前的黑壁內傳出輕語聲。一個形體,形體上有兩隻眼睛。夜晚在看他。森林在瞧他。
獵犬!
經過這番馬不停蹄的奔逃,汗流浹背,幾乎溺死,才逃到這麼遠,費了這麼大的勁兒,正以為自己安全了,舒了口氣,終於回到陸地上,卻只發現……
獵犬!
孟泰格發出最後一聲痛苦的吶喊,就好像任誰也受不了這樣的結局似的。
形體猛然迸逃。那雙眼睛消失了。枯葉堆像一陣乾雨紛飛。
孟泰格獨個兒置身荒野中。
一頭鹿。他聞到像香水摻雜了鮮血的濃郁麝香,和黏稠的動物呼吸,所有這無垠的夜晚中的小荳蔻、苔蘚和豕草的氣味,而林木隨著他眼內脈搏的悸動撲向他,抽退,撲至,抽退。
地上起碼有上百萬片枯葉;他跋涉其中,一條味如熱燙的丁香和溫暖的灰沙的乾河。還有別的氣味!有一種氣味就像一般土地上收割的馬鈴薯,因為夜間泰半的月光映照而白淨、冰冷、生嫩。還有一種氣味像瓶甕裡的醃黃瓜,一種氣味像家中餐桌上的大麥,一種淡黃色的氣味像罐子裡的芥茉,還有一種氣味像鄰家院子裡生長的康乃馨。他放下手,感到一枝野草像個孩子似的磨蹭他。他的指頭味如甘草。
他佇立呼吸,吸入愈多陸地的氣味,也就充盈著愈多陸地的細節。他並不空虛,這兒有得是東西可充實他。永遠綽綽有餘。
他走在枯葉的淺灘中,踉踉蹌蹌。
而在陌生中,有一種熟悉。
他的腳踢著一樣東西,發出鈍響。
他伸手在地上摸索,往這兒探一碼,往那兒伸一碼。
是鐵道。
當年從城內綿伸,越過土地,穿過森林,如今生了鏽,棄置河畔的鐵道。
這正是通衢大道,通往他意欲前往的任何目的地。這正是唯一熟悉的事物,是他或許會需要一陣子的幸運符,是他深入荊棘叢,和一片片嗅覺、觸覺和感覺的湖泊中,置身於落葉飄舞窸窣聲中之際,可以摸摸它,用腳感覺它的幸運符。
他走在鐵道上。
走著,走著,他愕然發現自己突然間如此肯定一件他無法證明的事實。
曾經,許久以前,克拉莉絲曾經走過這兒,此刻他正走過的地方。
半個鐘點後,冷颼颼的,小心翼翼走在鐵道上,充分意識到他全身上下,他的臉孔,嘴巴、眼睛壅塞著黑暗,他的耳朵壅塞著聲響,他的雙腿被蕁蔴扎得刺癢,他看見了前方的火光。
火光忽隱忽現,像隻眨巴眨巴的眼睛。他停步,生怕自己呼口氣就會吹熄了那火光。但是火光停在原處,他戒惕地從遠處慢慢挨近。他花了足足一刻鐘才挨到它的左近,然後他停下來,從掩體後望著它。那小小的閃動,那又白又紅的顏色,那是一團陌生的火,因為它對他的意義大異往昔。
它並不是在焚燒。它是在散發溫暖。
他看見許多隻手湊在它旁邊取暖,一隻隻胳膊藏在黑暗中的手。手的上方,一張張沒有表情,只隨著火光閃動搖曳的臉孔。他從不知道火可以是這副模樣,他一輩子沒想過它能取也能予,連它的氣味也迥異。
一種靜謐凝聚在火的周圍,靜謐寫在那些人的臉上,還有時間,充裕的時間可坐在這生鏽的鐵道旁,林木下,用眼睛觀望,思索這世界,彷彿世界就繫在烽火的中央,是這些人正在鑄造的一塊鋼鐵。迥異的不僅是那團火,還有那靜謐。孟泰格挨向這關注全世界的特殊的靜謐。
而後,人聲響起,他們在交談,他一句也聽不見人聲在說些什麼,但是那聲調起伏平和,而人聲在思索,觀看著世界;人聲了解這片土地、林木,還有在河畔築起這條鐵道的城市。人聲無所不談,無所不能談,他知道,從人聲裡的抑揚頓挫,它的動靜,還有不斷顫動的好奇和驚嘆,他知道。
而後,其中一人擡起目光,看見了他,頭一回也或許是第無數回看見他,接著一個聲音招喚孟泰格。
「好吧,你可以出來了!」
孟泰格退回陰影中。
「沒關係,」那聲音說。「歡迎光臨。」
孟泰格慢吞吞走向那團火,和那五個坐在那兒,身穿深藍色斜紋布褲和夾克、藏青色襯衫的男子。他不知道要跟他們說些什麼。
「坐,」那名看似這一小群人的領袖的男子說。「來杯咖啡?」
他注視著熱騰騰的深色混合液體倒入一只可摺疊的錫鐵杯中,杯子立刻遞給他。他小心翼翼啜了一口,感覺他們正好奇地望著他。環繞他四周的臉孔均蓄著鬍鬚,但鬍鬚整潔,他們的手也乾乾淨淨。他們原本站起身子,彷彿歡迎一位客人,此刻他們又坐回原處。孟泰格啜了一口。「謝謝,」他說。「多謝。」
「別客氣,孟泰格。我姓格蘭傑。」他遞出一小瓶無色汁液。「把這也喝了,它會改變你汗液的化學指數。從現在起半個鐘點之後,你的氣味會像另外兩個人。獵犬在追捕你,所以最好乾了它。」
孟泰格喝下苦汁。
「你會臭得像美洲山貓,但是沒關係。」格蘭傑說。
「你知道我的姓名?」孟泰格說。
格蘭傑朝營火旁的一臺手提式電池電視機擺頭示意。「我們看了追捕的過程,猜想你終會沿河南行。聽到你在森林裡像頭醉麋鹿似的衝撞,我們並沒有像往常那樣藏起來。直升機攝影機返回城市之後,我們就猜想你在河裡。這事有點兒滑稽。追捕仍在進行,不過是朝另一個方向。」
「另一個方向?」
「我們來瞧瞧。」
格蘭傑扭開手提電視機。影像慘不忍睹,重疊,色彩混淆,而且跳動不清。一個聲音嚷著。
「追捕工作繼續在城中北區進行!警方直升機正在搜索八十七號大道及榆樹叢公園!」
格蘭傑頷首。「他們在裝模作樣。你在河邊就甩脫了他們,他們不能承認。他們知道能留住觀眾的時間只有那麼長,節目必須有個乾脆俐落的收場,要快!要是他們著手搜索整條河,也許得花上一整夜的工夫。所以他們正在找個替罪羔羊,讓事情有個精采的結局。注意看,他們會在五分鐘內捕獲孟泰格。」
「可是,怎麼──」
「看吶。」
懸掛在一架直升機腹部的攝影機,此刻朝下拍攝一條空寂的街道。
「瞧見沒?」格蘭傑小聲說。「那個就會是你;我們的犧牲者就在那條街尾。瞧見攝影機如何收景了吧?它在醞釀情節;懸疑;長鏡頭。此刻有個可憐的傢伙要出門散步了;罕見;是個怪人。別以為警方不知道這種怪人的習慣,他們清晨散步是為了好玩,也或許因為失眠。總之,警方早就將他列檔幾個月、幾年了。誰也不知道這類資訊幾時會派上用場,事實上,今天它就很管用,可以挽回顏面。哦,天,瞧!」
營火旁的人們湊近。
螢光幕上,一個男子轉過街角。機器獵犬突然衝入鏡頭。直升機探照燈投下十來道奪目的光柱,在那人四周築起一座牢籠。
一個聲音吶喊,「那就是孟泰格!搜索完成!」
那無辜的男子一頭霧水站在那兒,手裡夾著一根點燃的香菸。他瞪著獵犬,不明白它是什麼,他大概永遠都不明白。他擡眼望向天空和嗚鳴的警笛。攝影機疾速俯衝,獵犬躍入半空,節奏和時機的拿捏美妙得不可思議。它的針尖射出,在他們的目光下停滯片刻,好似讓廣大的觀眾有時間欣賞一切,受害者生嫩的表情、空寂的街道,鋼造畜生像一顆子彈瞄準目標。
「孟泰格,別動!」空中傳來一個聲音。
攝影機與獵犬同時落在受害者身上,兩者不約而同撲向他。受害者被獵犬和攝影機的蜘蛛爪牢牢攫住。他厲呼,他淒喊,他尖叫!
舞臺燈光熄滅。
靜寂。
黑暗。
孟泰格在靜寂中哭喊,別過頭去。
寂靜。
之後,幾個人面無表情圍坐火旁,過了半晌,黑漆漆的螢光幕上一名播報員說:「搜捕結束,孟泰格已死;悖離社會的罪行已遭到報應。」
黑暗。
「本臺現在帶您去豪華飯店的「天廳」,觀賞半小時「破曉前的正義」,這個節目是──」
格蘭傑關掉電視。
「他們並沒有特寫那個人的臉孔,你注意到了嗎?連你的至友也分不清他是不是你。他們故意把焦距弄不準,正好可以讓觀眾發揮想像力。媽的,」他喃喃道。「媽的。」
孟泰格一聲不吭,但此刻扭回頭,雙眼緊盯著漆黑的螢光幕,全身顫抖。
格蘭傑碰碰孟泰格的胳膊。「歡迎死而復活。」孟泰格點個頭。格蘭傑繼續說:「現在你不妨認識一下我們大家。這位是弗瑞德.克里門,在劍橋變成原子工程學院之前那些年,他是該校的湯瑪士.哈代(Thomas Hardy)。這另一位是加大洛杉磯分校的西蒙斯博士,是研究奧鐵加伊加賽(註:Ortegay Gasset,西班牙哲學家、作家、政治家)的專家。這位魏斯特教授,多年前在哥倫比亞大學對倫理學貢獻不菲,如今那是一門骨董學科了。這位帕多佛牧師三十年前發表了一篇演說,結果因為他的看法而失去了他的羊群。他跟我們一起遊蕩已有好一段時日了。我自己呢:我寫了一本書,叫做《手套裡的指頭;個人與社會的恰當關係》,結果造就了現在的我!歡迎你,孟泰格!」
「我不屬於你們這一夥人,」孟泰格終於徐徐開口。「我一直是個白癡。」
「我們以前都是。我們都犯過適當的錯誤,否則也不會淪落到這兒。原先我們彼此仍是不相干的個人時,我們只有憤怒。多年前一名消防員來燒我的圖書室,我攻擊他。打那以後我就一直在逃亡。你可願加入我們,孟泰格?」
「願意。」
「你有什麼可貢獻的?」
「沒有。我原以為我有部分的《舊約傳道書》,大概還有一點兒《新約啟示錄》,可現在我連這些都沒有了。」
「有《舊約傳道書》很好啊。它原來在哪兒?」
「在這兒。」孟泰格摸摸他的頭。
「啊。」格蘭傑微笑頷首。
「怎麼了?那樣不妥嗎?」孟泰格問。
「妥當極了。最好不過!」格蘭傑轉向牧師。「我們可有《傳道書》?」
「有一本。陽士敦市一個姓哈里斯的男人。」
「孟泰格。」格蘭傑牢牢握住孟泰格的肩膀。「走路要小心,保護你的健康。萬一哈里斯有個三長兩短,你就是《傳道書》,瞧你,一眨眼就變得多麼重要!」
「可是我忘記了!」
「不,沒有東西會遺忘的。我們有法子幫你甩掉渣滓。」
「可我試過回憶!」
「別試,需要時它自會出現。我們每個人都有攝影式的記憶力,但卻窮其一生學習怎麼去刪除記憶裡的東西。這位西蒙斯研究這一門有二十年之久,如今我們已有方法讓人記起曾經讀過的東西。將來有一天,孟泰格,你可願意讀柏拉圖的《理想國》?」
「當然願意!」
「我就是柏拉圖的《理想國》。想一讀馬卡斯.奧里歐斯嗎?西蒙斯先生就是馬卡斯。」
「你好。」西蒙斯先生說。
「嗨。」孟泰格說。
「我來介紹你認識那本邪惡的政治小說《格列佛遊記》的作者,強納生.斯威夫特!還有,這位仁兄是查爾斯.達爾文,而這一位則是叔本華,這位是愛因斯坦,我旁邊這一位則是史懷哲先生,誠然是一位非常仁善的哲學家。吶,孟泰格,我們這兒個個是阿里斯多芬尼斯(註:雅典詩人,喜劇作家),甘地,釋迦牟尼,孔夫子,還有湯瑪士.傑佛遜和林肯先生,請慢用。我們也是馬太、馬可、路加,和約翰﹡。」
(﹡註:新約聖經的頭四篇福音書分別以敘述者之名,也就是耶穌的其中四位門徒命名為馬太福音、馬可福音、路加福音與約翰福音。)
眾人輕笑。
「不可能啊。」孟泰格說。
「這是事實,」格蘭傑含笑道。「我們也是焚書者。我們看完了書就燒掉它,怕被人發現。縮影膠片不管用;我們長年奔波,不願意把膠卷埋藏起來。往後再回來取,隨時都有被人發現的可能。最好把它保存在腦子裡,沒有人能看見或懷疑。我們都是歷史、文學和國際法的斷簡殘編。拜倫、湯姆.佩恩(註:Tom Paine,美國政治思想家、作家)、馬基維利或是耶穌基督,都在這兒。此刻時辰晚了,戰爭開始了。而我們在這兒,城市在那兒,籠罩在它自個兒的五光十色中。你有什麼看法,孟泰格?」
「我覺得,我一意孤行,把書栽贓在消防員家裡,然後去報警,真是莽撞沒見識。」
「你是不得不然。這計畫若是以全國為目標執行,也許很管用。不過我們的方式較單純,而且,我們認為,也較妥當。我們只想將我們認為將來會需要的知識安全而完整的保存起來。我們還沒有主動去刺激或是惹怒任何人過。因為要是我們遇害,這些知識也就死了,或許永遠沒有了。我們算是別樹一幟的模範公民;我們走的是舊鐵道,夜裡我們露宿山區,都市人也就隨我們去,我們偶爾會被攔下來搜身,但是我們身上沒有可以羅織入罪的東西。我們是柔性組織,非常鬆散,沒什麼聯繫。我們有些人做過面部和指紋整容手術。眼前我們有一項可怕的任務;我們正在等待戰爭快快開始快快結束。這是件悲慘的事,不過話說回來,我們並不是主宰者,我們是荒野中的一批古怪的少數人。一旦戰爭結束,或許我們對世界能有所貢獻。」
「你真認為到時候他們會聽?」
「要是不聽,我們只得等。我們會用口傳的方式把書傳繼給我們的子女,然後再讓我們的子女去等待,傳繼給其他人。當然,用這個法子會損失許多。但是人無法逼別人聽。他們得自己覺悟,思索究竟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世界瓦解。這種情況不可能持久的。」
「你們總共有多少人?」
「今晚就有幾千人在流浪,露宿廢棄的鐵道旁,外表是流浪漢,內在是圖書館。起初這並不是有計畫的。每個人都有一本他想記住的書,他就記住了。而後,在二十年左右的流浪生涯中,我們彼此相遇,才漸漸建立了一個鬆散的網絡,設定了一項計畫。我們必須灌輸給自己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我們並不重要,千萬不能做個腐儒;我們不可以自覺優於世上任何人。我們只不過是蒙塵的書本封套,除此而外沒什麼了不起。我們之中有些人住在小村鎮上。梭羅的《湖濱散記》第一章在綠河鎮,第二章在緬因州的威羅農場。喔,馬里蘭州有個小鎮只有二十七個居民,炸彈絕不會碰那個小鎮,可是那兒有個叫羅素(註:BertrandRussel,英國著名邏輯學家、數學家及哲學家)的人的全部文章。那個小鎮幾乎是偶然被找到的,然後把文章一頁頁口傳給一個人。等戰爭結束,總會有那麼一天,一年,我們可以重新寫出這些書,把那些人一個個找來,背誦他們記得的知識,再把那些知識付梓成書,直到另一個黑暗時代來臨,屆時我們或許得從頭再玩一遍這把戲。但這也正是人類奇妙之處;人類絕不會消沉厭棄到放棄從頭來過的地步,因為他非常明白這樣做是重要的,值得的。」
「今晚我們要怎麼做?」孟泰格問。
「等待,」格蘭傑說。「同時往下游走一段路,以防萬一。」
他動手把泥沙撒入火中。
其他人紛紛伸手,孟泰格也幫忙,荒野中,所有人一起動手,協力滅火。
※※※
星光下,他們佇立河畔。
孟泰格看看他的防水錶上的夜明指針。五點,凌晨五點。又是一年歲月在短短一小時之內滴答流逝,而曙光在河對岸的後方等待著。
「你們為什麼信任我?」孟泰格問。
一個人在黑暗中移動。
「你的模樣就足夠信賴了,你近來有沒有照過鏡子?除此而外,市政府對我們從來沒有關心到用這麼精密的方法來追捕我們。幾個腦子裡裝了一些詩文的狂人動不了他們,他們心知肚明,我們也明白;大家心照不宣。只要廣大的民眾不會到處引述英國大憲章和美國憲法,那就沒什麼關係。偶爾出狀況,消防員就足以應付了。真的,市政府並不打攪我們,而你卻模樣難看極了。」
他們沿河岸南行。孟泰格極力想看清楚這些人的臉孔,他記憶中火光下的一張張布滿皺紋,疲憊的臉龐。他是在尋找一線光明,一股決心,一種戰勝那似乎並不存在的明天的得意。或許他原本預期他們的臉孔灼灼閃爍著他們所攜帶的知識,散發出如燈籠般的內在光輝。但是所有的光輝均來自營火,而這些人似乎跟普通人沒有兩樣,就像是跑完了一段長跑,經過漫長的尋覓,見過美好的事物被毀,到如今垂垂老矣,聚在一起等待曲終人散,燈乾油盡。他們並不肯定自己腦中攜帶的東西會使未來每一個日出散發出較純淨的光輝,他們毫無把握,除了確知那些書貯存在他們平靜的眼眸內,那些書完好無缺地等待著,等待來年可能會出現的那些指頭或乾淨或髒污的顧客。
孟泰格瞇眼細瞧一張張臉龐。
「莫以封面評斷一本書。」有個人說。
他們齊聲輕笑著,朝下游移動。
一聲尖嘯。待一行人擡起目光,來自城內的噴射機早已掠過上空。孟泰格回首凝望河流另一端遠方的城市,此刻它只剩一團微光。
「我太太在城裡。」
「真遺憾,往後這幾天,在都市裡並不安全。」格蘭傑說。
「奇怪,我並不想念她,奇怪我對任何事都沒什麼感覺,」孟泰格說。「方才我才發覺,就算她死了,我大概也不會感到悲傷。這正常,我一定有什麼毛病。」
「聽我說,」格蘭傑說著,拉著他的胳膊與他並肩而行,一面撥開樹叢讓他過去。「小時候我爺爺就去世了,他是個雕刻師傅。他非常仁厚,非常博愛,他幫忙清掃我們鎮上的貧民窟,還做玩具給我們,他一輩子做了數不清的事,他的手從沒停歇過。他去世後,我猛烈明白自己根本不是為他而哭,而是為他做過的那一切而哭。我哭,因為他再也不會做那些事了,他再也不會雕刻木頭,再不會幫忙我們在後院養鴿子,或是像他原來那樣拉小提琴,說笑話給我們聽。他是我們的一部分,他死了,一切動作也死了,而沒有人像他那樣做那些動作。他是個個體,是個重要的人,我始終忘不了他的死。我常想,因為他死了,多少美妙的雕刻永遠不會誕生了。這世界少了多少笑話,多少自家養的鴿子不再被他的手撫摸。他模塑了世界,他貢獻了世界。他去世的那一夜,世界損失了千萬個仁善的動作。」
孟泰格默默走著。「蜜莉,蜜莉,」他喃喃自語。「蜜莉。」
「什麼?」
「我太太,我太太。可憐的蜜莉,可憐、可憐的蜜莉,我什麼也記不得。我想到她的手,可卻看不見它做了什麼。它就那麼垂在她身邊,或是擱在她腿上,或是夾著一根菸,僅此而已。」
孟泰格扭頭回望。
你給了這城市什麼,孟泰格?
灰燼。
其他人彼此又給予了些什麼?
什麼也沒有。
格蘭傑跟孟泰格一起佇足回望。「人死後必留下一些東西,我爺爺說。一個孩子,一本書,一幅畫,或是蓋了一棟屋子,一面牆壁,做了一雙鞋,或者栽了一座花園。你的手觸碰過某樣東西,那麼死後你的靈魂就有地方可去,人們看見你栽種的那棵樹或那盆花,而你就在那兒。做什麼事並不重要,他說,只要在你的手拿開之後,你觸碰過的東西從原樣變成了一件像你的東西。一個剪草工和一個真正的園丁之間的差異就在於觸碰,他說。剪草工可以說根本不存在;圜丁卻會留存一輩子。」
格蘭傑動動他的手,「五十年前,我爺爺給我看過一些V─2火箭的影片。你有沒有從兩百哩上空俯瞰原子彈爆炸的蕈狀雲?它只有一丁點兒大,沒什麼。因為周遭淨是荒野。
「我爺爺放映V─2火箭影片前後十來遍,冀望將來有一天我們的都市會開闊些,多容納一些綠蔭、土地和荒野,好提醒人類我們是居住在地球上的一個小空間內,我們賴以生存的荒野可以輕易收回它所給予的一切,就像吐納它的氣息或是派海洋來告訴我們人類並不是那麼偉大。我爺爺說,一旦忘記了荒野在夜間是多麼近在咫尺,那麼總有一天它會進城來抓我們,因為到那時候我們已經忘記了它可以是多麼可怕而真實。你明白吧?」格蘭傑扭頭看著孟泰格。「爺爺死了這麼多年,可要是你掀開我的頭蓋骨,天吶,在我的腦子裡,你會發現一道道他的指紋。他觸碰過我。我說過,他是個雕刻師。『我憎恨一個名叫「現狀」的羅馬人!』他跟我說。『要讓你的眼睛塞滿驚奇,』他說,『要活得就像會在眨眼間猝斃似的。觀看這世界。它比任何工廠裡製造的或買來的夢想都奇妙。別要求保障,別要求安全,世上根本沒有這種動物。要是有,牠一定是整天倒掛在樹上,怠懶地睡去一生的樹懶的親戚。去它的,』他說,『搖晃那棵樹,讓樹懶摔個四腳朝天。』」
「瞧!」孟泰格喊道。
就在這一瞬間,戰爭爆發,結束。
事後,孟泰格周邊這些人也不敢說是否真的瞧見了什麼。或許只是天空的一絲絲電光石火。或許那就是炸彈,還有噴射機群,瞬間出現在十哩、五哩、一哩的高空,就像穀粒被一隻巨大的播種之手撒在天際,而炸彈以可怕的速度下降,卻又突然減慢,墜落在他們拋在身後的城市上。實際上,一俟噴射機群以時速五千哩發現目標,提醒投彈手,轟炸就已結束,速度之快就像大鐮刀揮了那麼一下。一旦炸彈投下,一切就結束了。此刻,在炸彈擊中之前,敵機已飛到有形世界的另一邊之前,整整三秒鐘,整個歷史的時間,就像是荒島之民不相信真有其物的子彈,因為它是隱形的;然而,心臟突然間給震碎了,肢體分崩離析,血液給嚇得釋入空中,腦子浪擲了它那些許珍貴的記憶,惶惑,死去。
簡直無法置信,孟泰格看見一隻巨大的金屬拳頭在遠處城市上空撥了一下,就像揮了個手勢一般。他知道接著而來會聽到噴射機辦完事之後的嘯音,它會說:瓦解,片甲不留,消滅,死亡。
剎那間,孟泰格望著天空的炸彈,他的意念和雙手無助地朝天伸向它們。「逃啊!」他對費伯喊。對克拉莉絲喊:「逃啊!」對蜜莉喊:「快出去,逃出去!」但是他想起克拉莉絲死了,而費伯已經出城了;就在鄉間某處山谷中,清晨五點的巴士正從毀滅馳往另一個毀滅的途中。雖然毀滅尚未臨身,仍在半空中,但卻是確定的,就像人可以製造毀滅,是確定的。巴士只消在公路上再奔馳五十碼,它的目的地就已毫無意義,而它的出發地也從大都會變成了垃圾場。
而蜜莉……
快出去,逃啊!
他看見她此刻在某個旅館房間內,時間只剩下半秒鐘,炸彈距離她的旅館只有一碼、一呎、一吋……他看見她湊向色彩繽紛,動作萬千的巨大閃亮電視牆,牆上的家人跟她聊著,聊著,聊著,叫她的名字,對她微笑,全沒談到炸彈此刻距離旅館屋頂只有一吋,半吋,四分之一吋。她緊挨著電視牆,好似這樣渴切的盯著就會找出她無眠不安的祕密。蜜莉,急切、緊張地湊近,彷彿要投入、墜落那無垠的色彩中,沉溺在它鮮麗的快樂裡。
第一枚炸彈擊中。
「蜜莉!」
或許,誰又知道呢?或許那投射出聲光色彩,絮絮叨叨的電視臺,首先灰飛煙滅。
孟泰格匍匐趴下,他看見或感覺到,或想像他看見或感覺到,映在蜜莉臉上的電視牆轉為漆黑,聽她尖叫,因為在僅餘的時間的百萬分之一剎那裡,她看見自己的臉反映在一面鏡子上,並不是映在一只水晶球上,而且那是一張那麼狂亂虛空的臉孔,獨個兒孤零零在房間裡,沒有觸及任何東西,饑餓得拿自己果腹,由此她終於認出那是她自己的臉,於是她迅速擡頭望向天花板,而同時,天花板和整棟旅館建築傾塌在她身上,帶著她和百萬磅重的磚塊、金屬、灰泥、木材與下層蜂巢中的其他人會合,一起疾速墜入地窖,而爆炸就在那兒蠻橫地擺脫了他們。
我記得了。孟泰格緊貼著地。我記得了。芝加哥,芝加哥,許久以前。蜜莉和我,我們就是在那兒認識的!我想起來了,芝加哥,許久以前。
爆炸的震撼力將空氣撞過河面,一行人像骨牌似的翻倒,河水揚濺,飛沙走石,朝南方狂飆的強風吹得上方林木嗚嗚哀鳴。孟泰格匍匐在地,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雙目緊閉。他只眨了下眼睛。而就在那一瞬間,他看見城市在半空中,而不是炸彈。兩者已易位,城市在空中又停滯了這麼無法想像的須臾,彷彿經過重建而無法辨認,遠高出它原本期望或努力的高度,遠高出人類當初建造它的高度,而此刻終於矗立在一層層瓦解的混凝土和一塊塊破碎的金屬當中,像一幅倒掛的雪崩壁畫,有數不清的色彩,數不清的異象,該是窗子的地方敞著一扇門,該是地板的成了屋頂,該是側牆的成了背壁;而後,城市傾翻,倒地死亡。
它死亡的聲音,稍後才傳來。
孟泰格趴在地上,雙目含沙緊閉,封合的口中布滿一層濕濕的細沙,他喘著氣,哭著,心裡想著,我記得了,我記得了,我記得另一件事了。是什麼來著?對了,對了,是《舊約傳道書》的一部分。《舊約傳道書》和《新約啟示錄》的一部分。部分,部分,快,快,趁它還沒散失,趁震驚還沒消退,趁風還沒止息之前,快想。《傳道書》。有了。他趴在顫震的地上,跟自己默唸它,他唸了許多遍,無須努力就唸得順暢流利,而且沒有「丹漢牙膏」作梗,只有傳教士一個人,站在他的腦海中,望著他……
「過去了。」一個聲音說。
眾人像躺在草地上的魚似的趴在那兒喘息。他們緊緊攀著地面,有如孩童緊抓著熟悉的事物,不理會它有多冷或死寂,不顧發生過或將會發生什麼,他們的指頭插在泥土中,個個張口放聲叫喊,以免耳鼓震碎,以免理智瓦解。孟泰格跟他們一起喊叫,抗議那摧裂他們的臉,拉扯他們的唇,令他們鼻子流血的風。
孟泰格注視著濃密的塵沙落定,無比的寂靜籠罩著他們的世界。趴在地上,他似乎看見了每一粒塵沙,每一枝草,聽見世上此刻發出的每一個哭聲、吶喊和喃喃低語。塵沙紛落中,靜謐降臨,還有他們需要用來環顧周遭,將這一天的真實納入意識的閒暇。
孟泰格望向河面。我們可以走水路。他望向舊鐵道,或者可以走那條路。或者,如今我們可以走公路了,而且我們有時間把事物貯存在腦海中。將來有一天,等它在我們心中塵封一段長時間之後,它會從我們的手,我們的口中傳遞出去。其中有許多會是錯的,但也會有剛好足夠的部分是對的。我們今天就開始上路,觀看這世界和它的言談舉止,觀看它的真面貌。如今我要飽覽一切。而儘管它進入我腦中時無一屬於我,但過一陣子它會在我腦中湊攏,就會成為我。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的天,我的天,看看外面,我的外面,我的臉孔外面的世界,而唯一能真正觸摸它的法子,就是把它擱在它最後會成為我的地方,在血脈中,在它每天悸動千萬次的地方。我抓住它,它就永遠不會溜走。總有一天我會緊緊抓住世界。此刻我已有一根指頭勾住它;這是個起頭。
風止了。
其他人又趴了一會兒,在沉睡將醒的邊緣,還不想起身開始盡這一天的義務,找他需要的火和食物,完成他點點滴滴的細節。他們趴在那兒眨動覆滿灰沙的眼皮。聽得見他們呼吸急促,而後漸慢,慢……
孟泰格坐起身子。
不過,他並沒有再做其他動作,其他人亦然。旭日正用它淡紅的頂端觸碰漆黑的地平線。空氣凜冽,透著雨意。
格蘭傑悄悄站起身,摸摸他的胳膊和腿,口裡罵著,絮絮叨叨低聲罵著,淚水滴落他的面龐。他拖著兩條腿走到河邊,往上游望。
「夷平了,」久久之後,他說。「城市看上去就像一堆麵粉。沒了。」又過了良久,「不知有多少人知道戰爭來了?不知有多少人感到意外?」
還有世界另一端,孟泰格心想,有多少別的城市也死了?我國又有多少?一百個?一千個?
有人劃亮了一根火柴,點燃口袋內掏出的一張乾燥的紙,然後把紙塞在一些草葉下,過了一會兒又添了些濕細枝,細枝劈啪響,但終於燒著了,火在微曦中漸漸熾旺。旭日東昇,望著上游的眾人緩緩轉過身子,無言而局促地湊向火光,他們俯身時,朝輝染紅了他們的頸背。
格蘭傑打開一塊油布,裡面包著一些培根肉。「吃一點墊墊肚子,然後回頭往上游去,上游的人會需要我們。」
有人取出一只小煎鍋,培根肉給扔進鍋裡,煎鍋置於火上。半晌,培根肉開始在鍋內迸跳,肉油的滋滋聲夾雜著香味彌漫在空氣中,眾人默默望著這項儀式。
格蘭傑望著火光。「鳳凰。」
「什麼?」
「在基督誕生之前,有一種笨鳥名叫鳳凰,每隔幾百年牠就築起一堆柴火自焚。牠一定是人類的一等表親。但是每回牠自焚之後,又會從灰燼中跳出來,讓自己重生。看來我們也在做同樣的事,一遍又一遍,但是我們有一樣要命的本事,是鳳凰所沒有的。我們知道自己做過的蠢事。我們知道自己千年來做過的所有蠢事,而只要我們知道這一點,並且隨時把它擱在我們看得見的地方,總有一天我們會停止堆築柴薪,停止跳入火中。我們會偶然找到幾個記得每一個世代的人。」
他把煎鍋取下,讓培根肉稍微冷卻,然後他們慢吞吞地,沉思地吃著。
「好了,我們往上游動身,」格蘭傑說。「還有,牢記一個念頭:你並不重要。你什麼也不是。將來有一天,我們荷載的東西也許能幫助某個人。但即使是許久之前,我們手頭有書的時候,也並沒有運用書中得來的知識。我們一味侮蔑先人,一味唾罵所有可憐的故哲。往後這一星期,一個月,一年,我們會遇見許多孑然孤零的人。等他們問我們在做什麼,你們可以說:我們在記憶。這樣我們才會終究獲勝。將來有一天,我們會記住太多東西,因此製造出有史以來最大的汽鏟,挖出曠古絕今的大墳墓,把戰爭鏟入墓中,封起墓穴。走吧,我們先去建造一間鏡子工廠,往後一年只生產鏡子,對鏡好好審視自己。」
他們吃完了東西,撲滅營火。周遭天色漸亮,彷彿一盞暈紅的燭燈添加了些燈芯。枝椏間,原本倉皇飛去的鳥兒如今又回來棲息。
孟泰格起步出發,半晌發現其他人也跟在後頭,往北而行。他感到錯愕,於是移到一邊讓格蘭傑先行,但格蘭傑看看他,頷首示意他繼續走。孟泰格領頭前行。他看看河面、天空和那條通往農莊,通往貯滿乾草的穀倉,通往許多人深夜離開城市途中曾經路過之處的生鏽鐵道。將來,一個月或半年內,絕不超過一年,他會再次經過此地,獨個兒,而且不停地走,直到他趕上人們。
但眼前有一段漫長的路,要從清晨直走到中午,而若說這一行人沉默無言,那是因為有太多的東西要思索,太多東西要記住。或許稍晚,待日上三竿,溫暖了他們之後,他們會交談,或只說些他們記得的東西,好確定它們存在,篤定那些東西安然存放在他們心中。孟泰格感覺到字句緩緩顫動,徐徐醞釀。一旦輪到他開口時,他能說什麼?在這樣的一個日子裡,他能貢獻什麼使此行輕鬆些?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物都有定時……建造有時……對了。……靜默有時、言語有時……對了,就這些。但,還有什麼,還有什麼?有什麼,什麼……
……在河這岸與那岸有生命樹、結十二樣果子、月月結果,樹上的葉子乃為醫治萬民……
對,孟泰格心想,就是這句話,我要留待中午。留待中午……
待我們抵達城市。
作者後記
我當時並不自知,可我當真在寫一本廉價小說。一九五〇年春,我花了九塊八毛錢寫完《消防員》的初稿,該書日後更名為《華氏451度》。
自一九四一年迄該年的十年間,我的文稿多半在家中車庫內打字完成,不是在加州威尼斯(居住該地是因我們家窮,非因它是個「易結善緣」之地),就是在我跟內人瑪格麗特撫養一家人的平價屋後面。我被心愛的孩子們攆出車庫,她們非要繞到後窗外頭唱歌敲玻璃。做父親的不得不在完稿和陪女兒們玩耍之間作抉擇。當然,我選擇了玩耍,這卻危及家庭收入。必須找間辦公室才行,而我們租不起。
終於,我找到了這樣一個地方,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圖書館地下室的打字間。那兒,一排排整整齊齊,擺著二十臺以上的舊型「雷明頓」或是「昂德伍」打字機,以半小時一毛錢的價格出租。你把一毛錢塞進去,計時器瘋狂滴答,你就瘋狂打字,好趁半小時滴盡之前完工。於是,我二度受催逼;一次被孩子們逼得離家,一次被打字機計時器逼得成了個打字狂。時間果真是金錢,我大約在九天內完成初稿。總共兩萬五千字,是後來增修完成的小說字數的一半。
除了投錢,為打字機卡住而抓狂(因為寶貴的時間也隨之滴盡!)和裝卸稿紙之外,我也不時上樓遛達。我在一條條走道上閒蕩,經過一排排書架,耽溺其中,摸摸書,抽出一部部卷冊,翻閱書頁,再把卷冊塞回原處,沉浸在那些正是圖書館精髓所在的佳作名著裡。你不覺得嗎,在這種地方寫一本談未來焚書的小說,妙極了!
往事不過爾爾。那麼,《華氏451度》在今天,這個時代,又如何呢?當年,我還是個年輕作家時,這本書對我說過的話,如今我對它是不是泰半改變了看法?除非看倌所謂的改變是指我對圖書館的熱愛更廣更深了,那麼我的回答是「是的」,這回答與那一堆堆書本,和圖書館管理員面龐上的粉灰相應。打從寫了這本小說,我所編撰有關作家的故事、小說、論述和詩文,其數量在我印象中歷來無出其右。我寫過的詩文有談梅爾維爾(註:Herman Melville,美國小說家,《白鯨記》作者),有論梅爾維爾與愛蜜莉.狄金遜(註:Emily Dickinson,十九世紀美國女詩人),有談愛蜜莉.狄金遜與查爾斯.狄更斯,有論霍桑、艾倫坡、柏洛茲(註:Edgar Rice Burroughs,美國小說家,《泰山》系列小說作者)等人,同時我還比較過威恩和他筆下的瘋子船長與梅爾維爾和他筆下同樣執迷的船長。我也填過描述圖書館管理員的詩詞,我跟我心愛的作家們一起搭夜車橫越洲陸的荒野,夤夜喋喋不休,飲酒、飲酒,喋喋不休。我曾在一首詩中警告梅爾維爾,遠離陸地(它根本不適合他),也曾將蕭伯納變成一個機器人,好方便我把他送上火箭,然後在飛往「阿法人馬座」的漫漫旅途中喚醒他,喜孜孜聽他張口唸誦他的《序文》。我曾寫過一個時光機器的故事,故事中,我回到過去,坐在王爾德、梅爾維爾和艾倫坡的臨終臥榻畔,在他們彌留之際訴說我的敬愛,溫暖他們的骨骸……不過,說夠了。看倌也看得出,只要談到書籍、作家,還有貯存他們的智慧的穀倉,我就成了瘋子。
前不久,洛杉磯的「劇場劇院」準備就緒,我把《華氏451度》中的所有人物從暗處叫上舞臺。我對孟泰格、克拉莉絲、費伯、比提說:打從一九五三年我們最後一次碰面,有什麼新鮮事嗎?
我問。他們回答。
他們寫了新的情節,揭開他們迄未披露過的靈魂和夢想中的片段。其結果是一齣兩幕舞臺劇,賣座頗佳,而最主要的是,獲得好評。
比提從舞臺側廂最遠處上臺,回答我的問題:事情是怎麼起頭的?你為什麼決定當消防隊長,一個焚書者?比提出人意表的回答,出現在他帶我們的男主角蓋.孟泰格返回公寓那幕戲中。進了公寓,孟泰格愕然發現消防隊長私藏的圖書室內四壁排滿了成千上萬本書!孟泰格轉身對他的上司喊道。
「可你是焚書隊長啊!你的住家不可以有書啊!」
隊長聞言,帶著一抹揶揄的淺笑,回答。
「懷書無罪,孟泰格,是看書有罪,沒錯,我有書,但並不看它!」
孟泰格驚愕,等待比提的解釋。
「你還不明白其中的妙處嗎,孟泰格?我從不看書。沒看過一本、一章、一頁,一段也沒看過。我著實會玩弄反諷,不是嗎?懷有成千上萬本書,卻從不看一本,還摒斥它們,說:不。這就好像養了一屋子美女,然後含笑,不碰……任何一個。所以,你明白吧,我壓根兒不是罪犯。要是你果真逮到我看書,那麼,好,拿我去報官!可這地方就像個十二歲處子的乳白色夏夜寢室一般純潔。這些書死在書架上了。為什麼,因為我這麼說的。我不給它們養分,它們沒指望得到手、眼或舌頭的滋潤。它們跟灰塵差不了多少。」
孟泰格抗駁:「我看不出你怎麼可能不──」
「受誘惑?」消防隊長嚷道。「呵,那可是古早以前的事了。禁果已經給吃掉了,毒已經爬回樹上了,園子裡已經雜草蔓生啦。」
「曾經──」孟泰格躊躇片刻,才繼續說,「你一定曾經非常愛過書。」
「動聽!」消防隊長回答。「正中要害。一擊中的。穿心扯腸。呵,看看我,孟泰格。一個曾經愛過書的男人,不,是一個曾經為書瘋狂,像隻人猿似的在書堆裡爬來爬去的男孩。
「我曾經拿書當沙拉吃,書是我午餐的三明治,我的晚餐,我的消夜。我撕下書頁,配鹽一起吃,沾些作料,嚙咬它的裝訂,還用我的舌頭來翻弄章節!幾十幾百、幾億本書。我帶了太多書回家,結果多年駝背。哲學、藝術史、政治、社會科學、詩詞、論文,隨你挑,我統統吃了。而後……而後……」消防隊長聲音漸失。
孟泰格慫恿道:「而後怎樣?」
「啊,我體會了人生。」消防隊長閉目回憶。「人生,尋常的人生,就那麼回事。不怎麼完美的愛情,破滅的夢想,墮落的性生活,不該死的朋友猝死,有人被殺,親近的人神經失常,某個母親纏綿病榻,某個父親突然自殺──象群驚逃,疾病蔓延。可無論是暗譬或明喻,怎麼也找不到一本適合的書可以適時塞住崩閘的傾壁,擋住氾濫的洪水。等到年過三十,逼近三十一歲之際,我振作自己,併攏每一根斷裂的骨頭,每一公分擦傷、瘀傷、留下疤痕的肌膚。我攬鏡自望,卻發現一個老頭兒躲藏在一個年輕人的驚恐臉龐後頭,看見一股對萬事萬物的憎恨,於是我打開我那一整間圖書室裡的書,結果發現什麼,什麼,什麼?!」
孟泰格猜測。「書頁是空白的?」
「沒錯!空白的!哦,書頁上是有文字,沒錯,但那些字就像熱油灑過我的眼睛。毫無意義。沒給我任何幫助、慰藉、安寧、庇護,沒有真愛,沒有休息,沒有光明!」
孟泰格回想道:「三十年前……最後一批圖書館被焚……」
「猜對了。」比提頷首。「結果我既沒有工作,又是個失敗的浪漫主義者──或隨它是什麼鬼玩意──我申請加入了消防員訓練班。我頭一個衝上樓,頭一個進入圖書室,頭一個站在同胞們永恆熾燃的熊熊爐心內,給我煤油,給我火炬!
「課上完了。你走吧,孟泰格。出去!」
孟泰格懷著對書本前所未有的強烈好奇離去,他即將成為一個社會邊緣人,即將遭到追捕,而且險些毀於機器獵犬──我筆下柯南道爾的巴斯克維爾巨獸。
在我的舞臺劇中,老頭兒費伯,這位整夜跟孟泰格交談、(透過海貝耳機)退而不休的教員,為消防隊長所害。怎麼回事呢?比提懷疑孟泰格受了這樣一枚祕密裝置的指點,於是一拳將它敲出他的耳朵,對藏身遠處的教員吼道。
「咱們來逮捕你囉!咱們就在門口啦!咱們上樓了!逮到了!」
這話把費伯嚇壞了,他心臟衰竭而死。
全是好素材,扣人心弦。我不得不強捺住衝動,才沒把它添入小說的新版中。
最後一點,有許多讀者來函抗議克拉莉絲的失蹤,納悶她出了什麼事。楚浮也有同樣的好奇,於是在他的電影版中救了克拉莉絲,安排她跟那批流浪森林中的「書者」們在一起,背誦他們的書的連禱。我也有挽救她的衝動,因為畢竟,儘管她的喋喋不休近乎愚昧夢囈,但從許多方面而言,她促成了孟泰格開始對書和書的內容感到好奇。因此,在我的舞臺劇中,克拉莉絲最後出現來歡迎孟泰格,給一個本質上相當嚴峻的故事,作了個略帶歡喜的結局。
不過,小說依然保持忠於它的原貌。我不主張篡改任何一個年輕作家的作品,尤其那位年輕作家曾經是我自己。孟泰格、比提、蜜莉、費伯、克拉莉絲,他們的一舉一動,進場出場,完全跟三十二年前我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地下室,以半小時一毛錢的代價初次寫下的情形一模一樣。我沒有更動任何一個想法或字眼。
最後有一個發現。我的小說和故事全是在一股激越的熱情中完成,看倌想必也看出來了。可就在前不久,我瀏覽這本小說,才發覺孟泰格的名字是隨一家紙業公司取的。而費伯,當然,是一家鉛筆製造商!我的潛意識可真狡猾,居然給他們取了這樣的名字。
而且不告訴我!
雷.布萊伯利
一九八二年
尾聲
約莫兩年前,有位端莊年輕的維沙爾小姐來函,告訴我她是多麼喜歡我的太空神話實驗作品《火星紀事》。
但是,她又說:時隔這麼久再重寫這本書,添加一些女性人物和角色,豈不也是個好主意?
那封信之前數年,我也接獲相當數量的來函,針對同一本火星科幻小說,抱怨書中的黑人是「湯姆大叔」,我為什麼不「解決他們」?
大約同一時期,一名南方白人來了封短箋,表示我偏袒黑人,建議我應該捨棄整個故事。
兩個星期之前,我堆積如山的郵件中夾了一封來自一家著名出版公司的信函,那封像惹人厭的老鼠似的來函表示,願意再版我的小說《霧角》,作為高中讀物。
在我的故事中,我曾描述一座燈塔,它深夜投射出的光亮是一種「神光」。以任何一種海洋生物的觀點仰望它,會覺得是「顯靈」。
編輯們刪去了「神光」和「顯靈」。
約莫五年前,編纂另一本學校讀物的編輯們將四百篇(且數數看)短篇小說蒐羅在一本文選中。你怎麼把四百篇馬克吐溫、歐文、艾倫坡、莫泊桑和畢爾斯的短篇小說,擠在同一本集子裡?
簡化嘛。剝皮、去骨、剔髓、融解、瀝脂和銷毀。每一個重要的形容詞,每一個會動的動詞,每一個重於蚊子的暗譬──刪掉!每一個會扯動低能兒嘴角的明喻──拿掉!任何解釋一位一流作家那麼一點兒哲思的旁白──扔掉!
每一個故事,經過減肥、挨餓、刪改,讓水蛭吸乾了血之後,都跟別的故事沒兩樣。馬克吐溫讀起來就像艾倫坡,就像莎士比亞,就像杜斯妥也夫斯基,就像──結局──艾嘉.蓋斯特。只要是超過三個音節的字都挨了剃刀。每一個只要求讀者留意一眼的影像──槍斃了。
你是不是開始明白這碼子可惡又不可思議的事了?
我對上述這一切作何反應?
把它們統統「槍決」。
寫條子一一拒斥。
送那批白癡下十八層地獄。
道理很明顯。焚書的方法不只一種。而這世界充斥著手拿火柴的人。每一個少數族群,隨他是浸信教徒或一神論者,愛爾蘭人或義大利人或八十歲耄耋或佛教徒,猶太復國主義者或耶穌再臨論者,婦解運動者或共和黨人,還是四方福音教徒,都覺得他有意願、權利、義務去潑灑煤油,點燃引信。凡是自認是所有蒼白如乳凍的、平凡如麥片粥的、不發酵的文學的祖師爺的弱智編輯,個個舔他的斷頭斧,盯著任何敢稍微哼一聲,或是寫些超出童謠程度文章的作家的脖子。
在我的小說《華氏451度》中,消防隊長比提描述了書本最初是怎麼被少數族群焚燒的,他們各自撕下這本書裡的一頁或是一段文字,接著撕扯另一本書,最後終於有一天書本成了空白的,心智是封閉的,而圖書館永久關門。
「關上門,他們從窗戶進來,關上窗子,他們從門進來。」這是一首老歌的歌詞。這詞兒正符合我的生活樣式,因為每個月都有新來的屠夫或檢查員。就在一個半月之前,我發現,「巴倫坦出版公司」某些閉塞的編輯,因為生怕污染了年輕人,多年來一點一滴逐步從這本小說裡篩檢了七十五段文字。學生們讀了這本其實談的正是未來的檢查制度和焚書現象的小說,寫信告訴我這項絕妙的反諷。「巴倫坦」的一名新進編輯茱狄.琳.黛.雷,目前正將全書重新排版,今年夏天再版,而所有該死要命的玩意均將回歸原處。
這兒記述一段對約伯二世的最後考驗:一個月之前,我寄了一份舞臺劇劇本,《巨大海獸九九》,給一所大學劇場。我的劇本是以《白鯨記》為藍本,獻給梅爾維爾,內容是談一組火箭成員和一名瞽目太空隊長,他們出發探險,遭遇一艘「巨大白色彗星」,結果毀滅了毀滅者。這齣戲今年秋天將在巴黎以歌劇方式重演。但,眼前,那所大學回函稱他們實在不敢演出我的戲──戲裡頭沒有女性!要是戲劇系膽敢一試,校園裡「緊急救援小組」的小姐們會拿著球棒上門!
我把虎牙咬成粉末,心想,這大概意味著今後再也不會製作「樂隊男孩」(沒有女性),或是「女人」(沒有男性)。或者,要是數數人頭,算算男性女性的人數,莎士比亞的戲劇有不少將再也見不著了,尤其如果數數對白,發現所有精采句子全給了男性!
我回函表示或許他們該演出我的戲一個星期,下個星期再演出「女人」。他們大概以為我在開玩笑,我自個兒也沒把握說我不是開玩笑。
因為這是個瘋狂的世界,要是我們任憑少數族群干預美學,隨他們是侏儒還是巨人,是婆羅州巨猿還是海豚,是核子彈頭派還是漫談派,是前電腦學家還是新反機器主義者,是呆子還是賢哲,這世界都會更加瘋狂。真實的世界是每一個群體的遊樂場,任由他們在立法或廢法。可是我的書、故事或詩的尖端,卻正是他們權利終止之處,也是我的疆域誡令頒布、執行、治理之處。假如摩門教徒不喜歡我的戲劇,讓他們自己去寫自己的。假如愛爾蘭人不喜歡我的都柏林小說,讓他們去租打字機。假如教員和初級編輯認為我這種正中下巴式的文句害得他們奶昔似的牙齒打哆嗦,那就讓他們拿自個兒做的陳年蛋糕浸在稀淡的茶裡果腹。假如墨西哥裔知識分子想把我的《奇妙冰淇淋裝》重新剪裁成新潮的「祖特裝」(註:zoot suit,上衣寬肩、及大腿,配燈籠褲),那麼但願皮帶鬆脫,褲子滑落。
因為,咱們面對事實,枝節正是才智的靈魂。拿掉但丁、米爾頓或哈姆雷特如玫瑰般具哲理的旁白,那麼留下來的只剩乾枯的骨頭。勞倫斯.斯特恩(註:Laurence Sterne,英國小說家)曾說:枝節,不容置疑,正是文句的陽光、生命、靈魂!拿掉它,那麼永恆的寒冬就會籠罩每一張書頁。把它還給作者──他像個新郎似的出現,向所有人招呼致意,他帶來萬千變化,讓人胃口不疲。
總而言之,別拿你打算對我的作品做的那些鍘頭、削指、挖肺的把戲來侮辱我。我需要用我的頭來搖頭或點頭,需要我的手來揮手或握拳,需要我的肺來吶喊或低喃。我不會溫馴地給人刨去腸子,擱在架子上,變成一樣不是書的東西。
你們這些裁判,回到看臺上。主審,去淋浴。這是我的獨角戲。我投球,我打擊,我接球,我跑壘。到了日落,我贏球或輸球。次日天亮,我再度上陣,再玩它一場。
而沒有人能助我一臂。連你也一樣。
雷.布萊伯利
一九七九年